面对苏综合医院的女儿苏莉妘,那个从小像大小姐一般,和她同一个小学长大的女孩,连綉媚一直都是自卑地不敢抬起头。
自从三岁时母亲和男人跑了,父亲喝酒赌博,酒後骑着摩托车自己撞进大河沟送了命,还欠人一大笔债务,只剩连綉媚和阿嬷相依为命地生活。
阿嬷是苏综合医院里的清洁打杂阿嫂,赚得的薪水一半都进了高利贷的债坑。苏晋荣院长和医师娘看她年纪和女儿相仿,心疼她从小失怙,便常常拿了糕饼和食物让阿嬷带回,偶尔还会拿些女儿不穿不用的衣物给她。
小市镇的风情民俗纯朴,只是街坊邻居、三姑六婆不时在她面前指点着她那失职的父母,她也只能无辜地噤声楞着。而苏医师是小市镇里有头有脸有声望的善人,她从来不敢高攀甚麽关系,也只能远远望着、羡慕那个像公主一样的女孩。直到小学毕业前,恰巧遇到医师娘和她的阿嬷前後生病过世,两个女孩失亲之痛同病相怜,才成为亲密的好朋友。
她的监护权被判给了根本不管她死活好歹的远房堂姑,幸亏苏医师提供她一笔阿嬷过世的慰问金,指名让小学毕业考上护理学校的连綉媚,可以住进学校宿舍和缴交学费,才得以顺利完成学业,拥有一个能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
待她拿到护士执照,便顺理成章地回到苏医师的医院工作,认真勤奋地回报苏医师的恩情。在医院里认识医师助手杜咏昌,也是多亏了苏医师的介绍和撮合。虽然佩服和她同龄的苏莉妘为爱奋坚持的勇气,不顾家里反对和一个借了银行几百万的穷小子在一起,平稳而单纯的感情对连綉媚来说,已经是上天给她珍贵又难得的礼物。
那时苏院长的表侄乔建德医学院毕业才刚到医院帮忙,一次意图轻薄连綉媚被杜咏昌发现,激发木讷老实的杜咏昌下定决心向她求婚。婚後她便离职,剩杜咏昌继续留在医院帮忙,自此乔建德便常常有意无意找杜咏昌麻烦。只是他们的个性总是息事宁人,只要生活还能过得去,安分守己也是平凡幸福。
子宫内膜异位合并巧卵巢囊肿,是在她第一次初期怀孕流产後发现的,其後又经历了一次怀胎六个月的死产,终於在第三次怀孕,才平安生下杜鑫评。产後大出血下切除了子宫,也自此严重地影响了体质。
原以为一家三口的日子,就这样平静知足地渡过,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便是连綉媚这辈子梦寐以求。却在杜鑫评升高三那一年,杜咏昌在协助手术的过程,主治医师乔建德因其他患者紧急事件突然离开手术房,杜咏昌担心患者开刀麻醉时间过久,不得已擅自作主替病人缝合伤口。一个紧张之下不慎针紮,感染了当时无药可治的C型肝炎。
三个月之後,又突然收到法院传票,杜咏昌遭人密告违反医师法执行医疗业务。当时苏综合医院正开始动工扩大营建,向银行贷款千万的状况中,苏院长只好向乔建德调度现金,帮助杜家渡过难关,苏院长也因此事件中风住院。
果然女人的命运,就像油麻菜籽,随风飘荡任凭辗搾,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而就在杜家陷入穷愁潦倒,丈夫反覆法庭奔波之际,连綉媚又接到十万火急的电话,因为独生子在学校殴打同学以致脸部挫伤、鼻骨骨折、脑震荡,被学校训导处送至警察局。最糟糕的是,受害同学正是县政府教育处处长的儿子,在其他同学指证历历之下,处长怒言一定要将杜鑫评送上少年法庭。
还亏苏院长常常夸杜鑫评聪明,说他只要认真念书,将来一定考得上医学系。可这未满十八岁的孩子,倘若就在一次与同学间的纠纷冲动下,染上伤害罪的污点,未来甚麽成就都将是遥不可及。愁云惨淡的傍晚,回国照顾苏院长的苏莉妘陪着连綉媚到警察局偕同笔录,靠着苏家在镇上的声望,人情关说加上一大笔赔款保住了孩子的前途。
打人就是不对,一切都是自己冲动犯下大错。坐在警察局侦讯室里,揪眉低头的杜鑫评纵然心有不甘,只微微抬眼看了一秒,一句话也没有辩驳。
夜深人静就寝前,连綉媚轻轻地替他盖上被子,红着眼眶对杜鑫评说:「你知道你这次闯下甚麽样的大祸吗?不管别人跟你说甚麽难听的话,你就不能忍一忍吗?要不是苏爷爷疼你,苏阿姨出面保你,你这辈子就毁了。苏家对我们的恩惠,我们这一辈子都报答不完,你懂吗?」
「妈……对不起,妈你不要难过、不要生气,我会自己去处长家道歉,求他们原谅。我以後……再也不会做出让你伤心的事?」杜鑫评从床上跳起来,抓住了母亲的手,跪在她眼前说。
这是他们永远不想再忆起的黑历史,却是一辈子心里都无法抹去的阴影。她一直知道她眼前的,其实是善良、体贴、孝顺的孩子,这些日子以来替她背负了多少家里的压力。回到学校继续忍受同学和老师的鄙视眼光,埋头认真念书,不负众望地考上医学系,助学贷款兼家教,半工半读完成医学系昂贵的七年学业,在父亲诊断肝癌病倒之後,又必须立即挑起照顾父亲和一家的经济重担。
过去向来以嘻皮笑脸掩饰所有情绪的孩子,他心里的苦,还有谁能比做母亲的再清楚也不过吗?
连綉媚缓步走到客厅旁的神明桌前,点燃三柱清香,在丈夫和祖先灵前静默地祝祷着。袅袅白烟缭绕,飘过丈夫遗照里斑白头发和皱纹密布的笑脸。
乐观开朗、沉着淡然,是她最欣赏这个男人的特质。往生者没有遗憾了,但未亡人呢?因为她就是做不到、放不开,才会一次又一次钻牛角尖,强硬为了尊严赌一口气,累了自己,也累了孩子,是吗?
长长的一叹,母子两人几乎是同时低声地呼出。连綉媚回头望了一眼,嘴角拉起一个苦笑。插上三炷香,她打开神明桌的抽屉拿出莲花金纸,坐到矮桌几旁一张张地摺起来。自从丈夫过世之後,一位师父教她折这莲花,闲暇无事时,这手工活就成了打发时间的习惯。总感觉摺着、摺着,再嗅着那香炉的薰香味,心情也慢慢跟着平和些许。
或许在外人眼中,暗地里看他们不过是贪图富贵显耀的母子,为着苏综合医院这栋白色城堡而来。但世俗不就都是如此,过去看太多,她可以一笑置之。她也知道要不是苏莉妘前夫给她的赡养费还支撑着,苏综合医院早就被乔建德釜底抽薪,几乎快要掏空了。
这辈子自己问心无愧便罢,除了为苏家尽一份心力,连綉媚不过只是想为丈夫讨个公道清白。她已经没有别的希冀,但如果还能为这孩子多祈些福,也就是她全部的心愿了。
她对儿子的前女友其实没有甚麽太多不满,只是第一次知道那女孩的父母是中学老师,父亲还是训导主任,有着那麽一点先入为主的距离。不自觉便让她想到当初恶言辱骂,极力要将他儿子送进少年法庭,那些趋炎附势的教育者。
那女孩有着和她相同难孕的体质,倔拗的个性,就算令人心疼,她却不知如何才能爱屋及乌地对她好。相较於从小黏着她,像小女儿一样撒娇的朱习菈,姚典娜就是个外人。当那唯一且最疼爱的独生子,眉飞色舞地谈着那个女孩的一切,她竟然有种一个完整家庭即将被拆解的恐惧。
矛盾吗?
可笑吗?
只是人生的路,从来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脚步一但踏出,只能选择继续往前走。
杜鑫评望着母亲的背影,迟疑了数分钟,才缓缓走到神明桌前,曲蹲在连綉媚的身边。母亲微颤的双手一个动作,接续一个动作,仔细地摺着莲花叶瓣,直到杜鑫评抓住她的手,把它放在他的大掌心。
岁月对待一个女人何其残酷,曾经的印象里,那是一双多麽白嫩细致的纤手,如今早已爬满皱褶和老人黑斑。再如何曾经的年轻美丽,终有一天都会随时间流逝。
「妈,对不起,我刚才对你讲话太冲动了。我没有恨你,我只是恨我自己,一切其实……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