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流下一滴眼泪,可当你的声音传进我耳里时,只消不到一秒的时间,我的视线就变得模糊。
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却鲠在心头,张着口的我讲不出一点什麽。
你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喂?有听到吗?」
「……有。」
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才终於问:「……你还记得我吗?我、我是忻忻。」
「嗯。我知道。」你这麽说,停顿了几秒後,才补上一句:「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我应了声,尽可能地避免自己的话语染上哭腔。
在这通电话里,我总觉得有些尴尬,没勇气问太深入的事情,只问了你一些近况。最近过得怎麽样、现在还住之前那里吗、阿姨身体还好吗……每个话题都因为你回答得很简短而结束,然後我就不晓得还能说些什麽了;而你问了我住在哪、现在在哪工作之後,我还以为我们会变得相对无言,直到不得不挂上电话,没想到你却开始聊起我们都喜欢的艺人最近上档的戏、某个歌手出的专辑,还有前阵子,你和高中那群朋友一起环岛旅游所经历的大小事……
我听了很是羡慕:「好好哦,我也好想环岛。」
我还记得,以前的我也老是嚷嚷着想找你一起去环岛,但你对旅游很不感兴趣,比起出门游山玩水,你还是比较喜欢窝在家,我也只能作罢。
「我们之後一起去啊。」你随口回了句,又继续讲旅游中的趣事了。
你的态度那麽自然,好似我们之间的裂痕不曾存在,我们,不过是久久没连络罢了……一阵鼻酸,我把话筒拿远,深呼吸几轮,把眼泪给逼回去之後才敢出声,「念薇。」
似乎因为我突然打断你的话,你有些来不及反应,停顿了一下才回应:「嗯?」
「我明天还要上早班,改天再聊吧,晚安。」
一口气吐出这个句子,我紧咬着下唇,听见你回了晚安後,便急忙切断电话。
而後,我用被子把自己罩住,让自己无声流泪──不敢哭出声,怕惊动隔壁房的语悠──心里的感受很复杂,有点无助、有点难受,却又有点庆幸、还有点感激。
好矛盾。
不相往来的日子,一眨眼就过了五年;这些年,我从未想过,我们有再见面的可能。
在我鼓起勇气打给你的时候,我单纯只是希望能和你连络上而已,并没有想得太多。而隔天,我拖着彻夜未眠、极其疲惫的身体去上班,整个早上都精神恍惚;好不容易熬过中午时段,在後场用完餐,休息了一会以後,我走出柜台,忽然看见一点距离外,坐在双人座位上的你──那时的我什麽感觉也没有,只当自己是累坏了,还以为眼前的女子,不过是个和你相似的路人罢了。
直到你抬起头,目光与我交会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这个人竟然真的是你。你朝我勾起嘴角,双眼微微眯成弯,对着我浅浅笑了,提起包包站了起来;那头不知何时已烫了大波浪且不再染色的乌黑长发,落在身上一袭洁白连身裙上,踏着米白色的厚底凉鞋,此刻的你比我记忆中的模样还要更为高挑了些。
你逐渐向我走近,直到站在我眼前时,轻声开口。
「有空吗?」
周遭彷佛瞬间静了下来,我忘记自己还在上班,也忘了答话,只是望着你出神,痴痴笑着像个傻妞;一颗心不受控地怦怦跳着,脑子热到有股昏眩感,好似十七岁的女孩初遇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人,世界就那麽定格了。
「你朋友?」经理从身後拍了下我的肩。
我这才回神,转过身,有些难为情,毕竟还是上班时间,「呃……嗯……」
「现在没什麽客人,你们去聊没关系。」他笑,「要忙会叫你。」
「啊,好……」
我才刚回完经理话,你便牵起我的手,没有问我的意见,迳自把我往外头拉。
麻痹的感觉从手心往四肢蔓延,过往的我明明早已习惯这类的小动作,可此时此刻,对五年来都未曾停止思念你的我而言,这样的举动彷佛第一次发生似,让人如此心慌。
走到门外,你停下脚步,松开我的手。
「欸,林忻忻。」
「……嗯?」
我不晓得刚才的自己看起来有多愚蠢,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你。
「头抬起来啦。」你这麽说,而我依稀能听见你的轻笑声。
这才听话地抬起头,对上你的眼,我咽了一下口水,「你怎麽突然跑来……」
你递给我一个黑色的盒子,「生日礼物,虽然有点迟到了。」
「……你还记得我生日哦。」我愣了一秒,有些感动。
接过你的礼物,打开之後发现,是一条银色的手链,和你手上戴着的那条很相似──也是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你的脖子上,仍戴着我当年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撇过头,我忍着眼眶里的泪,很想问你,是因为要来见我才刻意换上的,还是你从来不曾将它取下?
话到嘴边却没了勇气送出,只是随口问了句:「这是什麽牌子啊?盒子看起来也太高级。」
「什麽磁石的……那叫什麽啊?随便啦,反正你天天都要戴就是了,听到没。」
我看着你想不起来它的名称,最後不耐烦地放弃思考了的模样,笑了出来。
这麽多年过去,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强势又霸道。怀念的心情才刚涌上,正想对你说,你的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就听见你问:「你不戴上吗?还是要我帮你戴?」
心跳漏了一拍,嘴边的笑容顿时僵住。
看着你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想起当时的我是如何亲手为你戴上,而此刻的我们,却已经离当年的一切如此遥远。
或许是我僵硬得太过明显,你补充:「我开玩笑的。」
「……没事啦。」为了缓和气氛,我马上就把手链戴起来,「好了。」
「很好。」你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还有些怪异,大概是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还没消退,「你回去上班吧,改天见。」
说完这句,你便突然转过身,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而我看着你渐渐走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你某个朋友给你的绰号──念公主。以前怎麽就没发现,你还真的像个公主似的;个性很自我,脾气不是很好,尽管如此,还是受到万人拥戴,一颦一笑都能倾城倾国,无论走到哪,你永远是世人目光的焦点。
「襄理,你朋友好漂亮喔!」工读生弟弟在我回到收银台时,对着我发自内心地感叹。
我巴了一下他的头,「不要一脸痴汉的样子,等等客人被你吓跑。」
不过,念完他之後才想到,我好像没什麽资格说人家。
几年没见,你的样子还是跟记忆里一样耀眼,而我,尽管过了这麽多年,仍旧没办法阻止自己的心脏为了你而疯狂跳动。
摸了摸你送的手链,心头百感交集。
不是不想忘记她,我也努力过了,只是,还是忘不了──每每被语悠问起,我为什麽要死守着你一个人不放时,我总是这麽回答。这些年来,我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也曾遇过好的对象,可对我来说,始终没有谁能跟你一样,随意一个小动作,都能让我变得不像自己……尽管我一直都清楚自己还放不下你,可我也没想过,都过这麽多年了,你还是能轻易地牵动我的心……
都过了这麽多年了啊……
当初拨通电话时,我并没有期望我们俩的关系能恢复多少,毕竟已经过去这麽多年了;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主动来找我,甚至在那一天离开前,扬声对我说了句「改天见」。我明白,你从来就不是客套的人,当你这麽说了,你就真的会生出那一个改天。
实在很难相信,仅止一通电话,我就把你给找回我的世界了,还是在这麽多年以後。
更难以置信的是,我居然,也把他们给找回来了。我从没想过要回去找他们,毕竟这些年来,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当然仍有感到寂寞的时候,由其是,语悠在每年农历过年期间,总会出国去和父母团聚。
那时的我一个人孤伶伶的,难免会特别想念他们──可也只是想念而已。
虽然我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还没成年的、自尊心受损就跟父母赌气的小女孩了;虽然对与错之於我,早已不像当年那麽重要,只要别逼我爱男人,说我错得离谱那也无妨……尽管如此,我还是从来没试着和家人连络。因为,我永远忘不掉,离家那天,爸爸讲出那句话的表情有多麽坚决──我们家没有你这个女儿──不被承认的孩子,跑回家去,也只是徒增他们的困扰而已;他们把我养到这麽大,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让他们眼不见为净吧。
我一直是这麽想的,直到我们的那一次对话。
重逢几周以後,在你家里头,我们靠着那张始终没换掉的旧沙发,看着租回来的DVD,你随口问我现在和家人的关系如何。
「跟以前一样。」我无奈地笑了。
你皱起眉头,「所以你还是没跟他们连络?」
「嗯。」
「忻忻。」你按了暂停,看着我,眼神异常认真,「改天回去看看他们吧。」
「啊?为什麽?」我很是惊讶,以前的你有多麽讨厌我父母,我都还记得。
「……成熟点吧,我们都不是小孩了,跟父母赌气没必要。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他们吧。」
迟疑了一下,你这麽说;语毕,你又按了拨放键,没有要继续谈下去的意思。
其实我不是赌气啊……这麽想着,我没说出口。
印象中,你连我是为什麽离家都不晓得了,大概以为我只是叛逆而已,自然不会懂我的心情吧。尽管如此,仔细想想你所说的话,也不是完全错误,我确实已经不是孩子了,应该主动回去看看他们,反正下场顶多就是被拒绝而已,这一点,我不是不明白,只是……我始终是那个懦弱的林忻忻啊。
那个懦弱很,人生中最勇敢的事就是为了你而不顾一切的林忻忻,明明本质如此懦弱,却总能因为你而获得勇气──只因你那一番话,即使再怎样近乡情怯,我仍是硬着头皮,回家了。
特意挑了礼拜日晚上去按电铃,我猜想,正读大四的弟弟这时段比较可能在家,气氛应该会比较好;而我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来开门的人刚好是弟弟。
他傻了好几秒,才握着我的手腕赶紧把我带到客厅,然後扬声:「爸、妈……姐姐回来了……」
「你哭什麽啦。」见弟弟湿了眼眶,我轻轻给了他的背一拳。
不安地等着父母从房间里出来、等着接收他们的愤怒,可结果出乎我意料,他们完全没有恶言相向,只是静静看着我,从双眼泛泪,到泪如雨下。
看着比记忆里还要苍老了许多的父母,哭得那般撕心裂肺,我愣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直到我被妈妈揽进怀里,听着她像坏掉的机器人不断重复着「回来就好」时,我才终於恢复知觉,跟着嚎啕大哭,像个婴孩,泪全洒在她胸前那块布料上。
良久,我好不容易平复情绪,离开妈妈的怀抱,走到爸爸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个从小到大,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总是很古板、坚持许多原则的父亲,记忆里的他总是严厉,此刻却带着泪握住我的手,丢下尊严,语气多麽卑微:「回来就好,喜欢女生也没关系,回来就好……」
眼眶又再次染上雾气,我给爸爸一个拥抱,「爸爸,对不起……我回来了……」
我找回失而复得的亲情,他们也找回失而复得的女儿。
我一直以为,他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想再见到他们口中恶心的同性恋女儿了;可他们却说,他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肯再回家、不想再见到让自己伤心的父母了。
这些年来,我们都变了、也都後悔了,只是我们都胆怯,谁也没有勇气当那个先跨出第一步的人。
十七岁那年,我的人生撕裂成两半;我原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永远不可能再拼凑起来了。
可如今,我找回我曾以为会永远失去的温暖,尽管,那些年的断层始终存在、也无法被抹灭,至少,现在的我可以去想,它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小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