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个世界的第一个记忆,是白色的天花板,以及浑身无力的虚脱感,还有趴倒在床边哭泣的女人。
「心岑,心岑!你醒过来了,医生,快叫医生过来!心岑啊,我是妈妈啊,你到底怎麽了,为什麽要自杀?为什麽要这麽傻!?」女人不断哭泣,她又哭又笑的,憔悴的面容上刻画了一条条沧桑的皱纹,但是我却对这张脸毫无印象。
她在叫谁?她又是谁?
我只觉得头好重,身体好重,全身都很不舒服,於是我再次昏沉地闭上眼睛。
周遭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但我其实没有失去意识,我像是站在漆黑之中,什麽都看不见,当我试着跨出一步,却觉得身子忽然往下坠,我双手在空中乱挥,惊恐地想要大喊,却什麽声音都没能发出来,世界依旧静谧无声。
然後有一道光落在我身上,我的脚彷佛踩在一片湖面上,湖面以我的脚尖为中心泛起一圈圈涟漪,从湖面的倒影之中,我看见了另一个女人。
为什麽要救活我?
我不想活了,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让我死。
她没有张口,但我却知道她在说些什麽,那种绝望、无处躲藏的痛苦直击我的胸口,几乎让我站不稳。
你是谁?为什麽要用那麽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当我弯腰想要碰触她,她却瞬间消散,连带这个虚幻似梦的世界都像是被吸入至黑洞一样,消失殆尽。
我张开眼睛,一样的白色天花板,一样的身体虚脱感,以及床边那一样在哭泣的憔悴女人。
「这是哪里?你是谁?」我问她,却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
女人瞪大眼睛,惊慌地握着我的手,「心岑,我是妈妈啊,你怎麽了?」
後来医生为我进行了一连串的检查,我似乎是自杀了,在房间烧炭自杀,即时被送到医院急救,并捡回一命。
我对此毫无记忆。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自杀过,不记得这个女人是我妈妈,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当我从镜子里凝望自己的脸,我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震惊,这是湖面倒影中的那个女人的脸。
我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包括这个躯壳,都感到陌生,我彷佛只是个迷途的灵魂忽然被塞进这个身体,一切都让我无法接受。
一开始,医生判定我这是暂时性失忆,认为大概是让我走向自杀的那些事太过沉重,我难以负荷,所以大脑启动保护机制,让我失去过往的记忆。
那个自称是我妈妈的女人,名叫褚月存,她对我极尽温柔,拿了许多照片与我的私人物品过来医院,企图唤起我的记忆。
然而我非但没有觉得熟悉,反而产生了浓烈的排斥,这个举动对我来说,就像是拿着陌生人的人生到我面前,强逼我接受一样。
我无法用言语诉说自己的感觉,只能每晚在病床上放声尖叫,宣泄心中那些难以压抑的怒气。褚月存不止一次一边流泪,一边将瘦弱的身躯扑在我身上,企图制止我的躁动。
她痛苦地低喊:「你到底怎麽了?心岑!不要这样!」
「不要叫我心岑!」我大吼。
「你就是心岑啊,我是你妈妈!就算你失去记忆也没关系,妈妈会陪着你……」
「我不是褚心岑!我不是她!」我愤怒地截断褚月存的话。
她先是一愣,接着用力打了我一巴掌。
「你在说什麽?你这孩子为什麽让我这麽担心?为什麽要自杀?」她全身剧烈颤抖,目光含泪。
我抚着脸颊,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被打,那火辣辣的疼痛如此真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了起来,大笑不已,笑声在病房里回荡不休。
褚月存慌了,她喊来医生,然後我在每个夜晚都被迫打入镇定剂。
出院以後,褚月存带我「回家」。环顾自己的房间,我依然觉得满心的异样,无论是摆设或生活用品,甚至是架上的书籍,与衣柜里的衣服,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将我不喜欢的东西全部丢进纸箱,堆放在床下,购入许多我喜欢的东西。我丢掉文学小说,放上居家布置与财经杂志;丢掉一堆宽松的洋装,换上贴身的上衣和短裤;同时我也剪去了一头长发,并去穿了耳洞,甚至在手臂上刺青。
褚月存无法接受我的转变,她死命拉着我要去看心理医生,她宣称我生病了。
不,我没有生病,我的身体轻盈极了,唯有当我画上浓妆,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看着自己喜欢的书籍时,我才能真切感受到自己活着。
「原先我们怀疑褚心岑小姐是因打击而暂时失去记忆,但现在或许要大胆假设另一种状况。」眼前的医生莫约四、五十岁,姓曾,隶属於精神心理科。
「请问,你的名字是?」曾医生脸上有着温柔的微笑。
我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什麽不知道?你叫褚心岑!心岑啊!」褚月存激动地在一旁叫嚣,甚至伸手打了我的手臂一记,但她脸上带着泪痕。
看着这样的她,我并不觉得心疼,只觉得很烦,就算她一直宣称自己是我的母亲,然而对我来说,她更像是一个限制我、管住我的陌生人。
那个家是监狱,她是典狱长,我是囚犯,被迫接受一个我不能认同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