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樓春之宮闈秘談 — (四)行路難

他一向只弹琴给自己听、给妻子听,也和素爱音乐的父亲一同弹琴,却从来没弹给外人听过,眼下有许多姑娘在,还有赵元朗,怎麽弹得下手?

李从嘉尽管想推辞,但是姑娘们全都饶富兴趣地直看着李从嘉。

「谢夫君,臣妾惭愧,学艺不精,聊奏一曲,在此还望见谅。」

李从嘉谢了一句,长跪而坐,戴上甲套,在古筝前坐定位,手置於筝面,袖摆飘飘,随着指尖拨动,乐音清丽优雅,清澈却又缠绵。不一会儿,一位姑娘跟着调子,唱道:「晚妆初了明肌雪,春陛嫔娥鱼贯列……」原来,唱歌的便是方才被断弦划伤的女乐工。

这词正是他还没来汴京之前所填的,李从嘉听见,偷偷望向那姑娘,眼神里透露着知遇之喜。赵元朗都看在眼里。

女乐工也接收到李从嘉的视线,心头一热,发现自己居然对女子起了恋爱之情,继续应和着琴声唱下去。

「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干情味切。」

一女子歌唱,一女子起身舞蹈,一女子接在後头,一个接一个,排成方阵。她们跳的不是刚才的胡人舞步,她们集结起来,围作一圈一圈,几双玉臂放收,女子们高矮包覆,大圈小圈时散时合,好似花朵一轮轮绽放,颇有大型歌舞的阵式,尽管人数不够多,论专业也不成气候,却保有隆重感。李从嘉注意到这是〈霓裳羽衣〉的残谱舞蹈。

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时而倾倒,时而站起。包在她们臂上、足上的各色纱罗,在空中飘飘飞舞,交叠成一种又一种新的颜色,脚上的舞铃则是不断地发出悦耳声响。

姑娘们身上涂抹的香粉,也随着手舞足蹈,飘散至房里的各个角落,在空气中闪闪发光。她们舞得卖力,香汗直流,面颊绯红。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随着筝音低鸣,归於寂静,女孩歌声戛然而止。姑娘们一个个弯下身,双手齐放,结束歌舞。

「啪啪啪……」

赵元朗听得十分高兴,鼓掌致意。

夕阳逐渐西沈,街上的灯笼盏盏亮起,华美的宫中正在举办乞巧宴。告别歌楼酒肆,赵元朗携李从嘉回到宫中。

抚琴的清秀琴师与手抱琵琶的宫娥们一块儿演奏,赵元朗高坐龙位,却听不知味,李从嘉方才的演奏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绝。

余光间,却见庄重的宴会上,一人与他旁边的姬妾正在打闹,颇为不尊重,竟是弟弟赵光义,元朗道:「光义,你身旁怎麽多了一位美女?朕还没看过,如果是新纳的妾,可以私下带来介绍给朕,可是不该於今晚的朝堂之上无礼。」

赵光义身边的女人躲躲藏藏,又推又拒,赵元朗看不到她的面容。

赵光义知道赵元朗要看她,端起女人的脸,转了正,给赵元朗端详,「陛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周後,南唐最出名的美人,周嘉敏啊。」

李从嘉自座位上起身。「我才出门了一天,怎麽嘉敏就在晋王殿下那里呢?」

「先前臣还不知道小周後原来长得这麽美,多亏最近有下人为臣送来一张临摹图,我才想起了真人……」说至此,赵光义露出下流的神情,那张和赵元朗有几分相似的脸孔,气质却与赵元朗大不相同,他捧住嘉敏的脸颊,凑了近。

嘉敏道:「感谢晋王大人厚爱,但下女已是有夫之妇了。」

赵元朗说:「朕并不赞成这样强取他人妻妾之事,当年大唐中衰,玄宗强取儿媳不无关系,上天震怒之事,断不可为。」

赵光义答道:「既然周嘉敏现在是罪臣李从嘉之妻,陛下就必须为臣作主。」

「你要朕怎麽作主?」

「请陛下将周嘉敏赏赐给臣。」

赵元朗才想着要劝阻,不料赵光义却向在场与会诸位朝臣朗声道:「各位大臣,请你们也为本王作主!区区罪臣李从嘉,违背大宋,藐视皇恩,到了汴京,陛下却加以礼遇,此事於其余十国之国主眼里,当作何想?既然罪臣李从嘉当今最宝爱之物,为其妻周嘉敏,则剥夺其妻,当最为合适之处份,小王在此恳求,还请陛下明察。」

「这都是晋王为了一己之私所言,陛下万万不可答允啊……」李从嘉没敢声张。

赵元朗本想说之以理,然而朝臣们皆道:「晋王说得是,还请陛下三思。」

「陛下,请权衡利弊,难道李从嘉有这麽重要吗?还请陛下现在就为小王作主。」

赵元朗立刻望向李从嘉。

赵光义还在纠缠他。

李从嘉没敢继续看赵元朗,除了赵元朗以外,没有人发现他转身离开了宴会厅。

赵元朗道:「朕先告退。」随即追了出来。

来到空无一人的御花园,此处夜晚没有妃嫔嬉闹,显得十分凄清,远离宫中音乐与喧嚣,却令他回想起往事。

犹记美丽的嫔妃们一起穿过两侧春花盛开的走廊,宫娥们紧随在後,进到室内,排练〈霓裳羽衣〉……这一切,之於现在,只能在青楼中看见,不过昙花一现,且遥不可及。

李从嘉恨不能保护自己的国家,这就算了,甚至眼看妻子被抢走。国破家亡都是因为他,他这样还算是个男人吗?活着有什麽意思?

「你为什麽不愿意等朕?」

亭中,赵元朗在李从嘉身旁,迳自坐下。

「陛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晋王对嘉敏有意思,才故意支开我?」

「不,朕发誓,绝不知此事……」

「陛下为何带我回宫,为何带我参加乞巧宴,难道是想眼睁睁见我受辱吗?」

「重光,别说了,你明知道,朕没有这些狠毒的意思,也不是这样的人。」

「陛下是在折辱微臣、蹧蹋微臣、羞辱微臣!」李从嘉不断地骂,眼神怨毒,几度有秽语要脱口而出,却说不出口。

赵元朗只是静静接受,无法辩解,只静静地看李从嘉大声宣泄。

「陛下一定会答应晋王,对吧?」

李从嘉颤抖不已。他知道问题的答案,又害怕听见。

「是。」

李从嘉叹了一口气,「微臣能理解陛下的不得已,若微臣仍是一名不称职的君主,也会如此作为。」

赵光义助他夺权,功劳最大。他可以驱逐当时有功的武将,却无法驱逐他的亲手足,也不能否定光义的功绩。赵元朗低着头,淡然道:「光义有功於国家,又是朕的亲弟弟,朕不能辜负他。是朕有罪於爱卿。」

皇帝的「对不起」、「有罪」,论世上几人有福消受?

赵元朗上前,搂住了李从嘉。

李从嘉没有推托,就这麽让赵元朗搂在怀里。

「陛下……是您误了臣的一生啊……」

李从嘉埋在赵元朗的怀中,眼泪沾湿了赵元朗华贵的龙袍。

赵元朗不以为意,只把李从嘉揽得更紧,彷佛要把他揉碎,揉进自己的骨髓深处。彷佛只有纵容李从嘉的责骂他,才能稍稍弥补他心中的罪恶。

赵元朗闭上眼,双手抱着李从嘉的背,感受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前,起伏的呼吸。

花前月下,香风迎面,星河高挂,牛郎织女已在天边相会。

赵元朗道:「其实,周嘉敏被光义强取,虽不是朕所主导,朕也乐见其成。因为你太爱周嘉敏了,只有如此,你才能完完全全,成为朕的人……」

碧玉亭外,降下倾盆大雨,在月光下闪闪烁烁,摇曳如水晶廉般,好似织女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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