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佳期 — 第三章(1)

第二天早上,原以为清醒後面对面会有点窘,倒是没有,空气里有种说不上的祥和感。我先醒来的,也只是早醒了一点,房间静悄悄,就听见冷气机的隆隆声。躺在身边的人呼吸声彷佛在耳畔,贴着我臂膊的皮肤微温。我翻身去看,周道珵毫无知觉,他面朝着我,头发乱糟糟的,隐约遮住眉眼,只露出鼻梁与嘴唇。我不禁仔细端详,有种热的情绪,恍惚似的伸出手去拨动那发丝,果真非常柔软。这时,他睁开眼睛了,静静地看来,淡淡的,有种冷酷。

我轻轻一抖,松开手。他不说话,却伸手过来,把我的眼睛遮住了。我愣愣地,马上感到他的呼吸。他亲了一下我的唇,就挪开我眼睛上的手,往後让。我重新看见他的脸,现在又挂起微笑。他道:「早安。」

我呆了一下,才回应:「嗯,早安。」

周道珵一翻身,他坐起来,扭头道:「等我冲个澡。」就下了床,自进了浴室关门。

很快听见水声。我翻回去平躺在床上,感到头脑里空空的,心情倒很平静。我想过都醒来时开头能够怎麽说,或者那麽说,结果哪句也没有说出来,就道了早安,极其普通的问候,也并不窘,气氛十分自然。像是一对普通情人的早晨问候。我顿了顿,突然觉得这念头可笑。还是不要痴想下去了。

周道珵从浴室出来,用一条浴巾围住下身。我不等他说什麽,就进去浴室。门关上,里面的热气没有散,立刻包围过来,夹着沐浴乳的香味,我轻吸气,有点恍惚起来。我望向镜子,有个影子,那影子彷佛也是热的,模模糊糊。我立刻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出来,重填上新的热气。

再出去时,周道珵已经吹乾头发,他穿上了衣裤,正在扣衬衣扣子。他朝我看来一眼,就继续往下扣。我随便擦了几下头发,也穿回衣物。这之间谁也没有说话。都收拾好以後,他忽道:「走吧。」

我点点头,默默地跟在他後面。

结帐时,倒是才觉得窘了。我慌张地拿出钱,周道珵先递了钞票出去。那老大姐坐在柜台後,眼镜挂在鼻梁,转着眼珠子,向我这边看看,又向周道珵那边看看,却又面无表情地收下钞票、找零。

走出旅社,早已经天亮,可是阳光稀薄,不算很好的天气。行人来来往往,外面马路上机车汽车松散地经过去,普通晨间的景况。走到路口,我犹豫几下,瞧了周道珵一眼:「我等一下要去上班了。」

周道珵便看来:「嗯。」

我掉开眼,道:「我走了。」

周道珵道:「好。」

前面号志换了,我往前走,周道珵也一道走。就这样一直走到地下街入口,许多人走上走下,都是匆匆,只有我们两人彷佛散步似的,非常悠闲的样子。到了捷运站口,我停了停,刚刚朝周道珵看去,他倒是先开口。

他道:「我送你回去。」

我马上要说不用,後面的路人大概嫌我们挡路,嚷嚷借过,一面从我们中间穿过去,刷卡进站。这下子过了时机,突然好像拒绝不了。便让他送了,捷运很快来了,这时间很早,车厢内大部分是学生,不太聊天,几乎在看书。有几个上班族夹在其间闭目养神。

我跟周道珵站到另外的门边,车子走在地下道,一路过去窗外都是黑漆漆的,反射出我们的影子摇摇晃晃。两个影子隔着一点距离,到下一站,新的一批人涌进来,距离缩短了起来,又过了一站又一站,慢慢地看上去彷佛挨在一块。捷运开出地面,上了桥,阳光比之前强烈起来,是大白天,不是晚上,靠得这麽近,我有点别扭,然而躲不开,周遭都是人。

我根本也不好意思去看周道珵什麽神气,始终盯着自己的脚。

学生一个个下车了,过了士林,车厢空出一大半,我与周道珵还是站在原地。广播终於报出明德站,我不能不对周道珵说话:「我到了。」

周道珵道:「咦,出版社不是在石牌?你不住那边吗?」

我道:「没有,那里的房子不好找。」

周道珵道:「你一个人住?」

我道:「唔。」

捷运停下了,这边的门打开来,我们一块走出去。我看看周道珵,开口:「我走了,对面过来的车可以回台北车站。」

周道珵笑了笑:「我知道。」又道:「我送你回去。」

我顿了顿,低声道:「到这里就可以了。」

周道珵并不说话,还是陪着我搭乘电扶梯下去。快到了出口,我站住,对他重说一次:「到这里就可以了。」

周道微微一笑。他道:「好。」

我看他一眼,就点点头,往前出站了。一出去,走了两三步,我忍不住回头去看,後面那头并不见周道珵的身影了。我霎时愣了一下子,突然有种说不上的难为情,立刻掉头,这次连忙走了。

我回到承租的套房,重梳洗一遍,换了衣物,不久又出门到出版社去。时间还早,门已经开了,张姐来了,从来她都是最早到的,於是钥匙一向由她保管。她看见我进来,笑道:「早,你天天都这麽早到。」

我道:「应该的。」

张姐笑笑:「其他人要跟你学学。」一面端起一只保温杯:「我去泡茶,要不要顺便帮你装点开水?」

我连忙把桌上的茶杯交给她:「谢谢张姐。」

张姐端着两只杯子走开了。我坐到椅子上,打开背包愣住了,昨天仓促将阮乔那份弃稿连同牛皮纸袋放进来,完全忘了销毁。我左右看看,张姐还在茶水间,其他人通常不会这样早来。我犹豫一下,拿着牛皮纸袋,到後面房间打开碎纸机,把一张张的稿纸送进去搅碎。

送完最後一张,我刚刚松口气,背後有人道:「咦?」

我吓了一跳,还是镇定地回头,是张姐。我道:「怎麽了?」

张姐道:「我听到这边有声音,就看一看,原来你跑进来了。」她顿了顿:「唔,没事吧?」

我道:「没事,我把抽屉的废纸拿过来搅碎。已经弄好了。」一面往外出去,顺手关掉电灯。

张姐并没有细究,跟着走。她忽道:「小赵,你有没有女朋友呀?」

我顿了顿,开口:「没有。」

张姐便问:「怎麽不找?」

我垂下视线,道:「没有对象。」

张姐带笑地道:「你想不想认识一个?」

我低声道:「我常常会加班,没有什麽时间……」

张姐道:「现在有小林帮忙了,你把一些事分出去给他,让自己轻松一点,认识朋友,不要总是加班。」

她不让我说话,接着道:「我这里知道一个女孩子,她没有男朋友,幼保专科出身的,在士林一家幼稚园做事,基本条件不错,就是年纪稍微大一点,三十五,你要是不介意这个,又愿意的话,张姐立刻介绍你们认识,怎麽样?」

我心里不禁苦笑,像是这样为我介绍对象,这两年来除了蔡韶笙,最热衷的就是张姐,她并不知道我的性向,因总是介绍女孩子,每次都是拒绝。便道:「谢谢张姐,但是目前我没什麽心思,唔,再过两年吧,可能……」

张姐截道:「再等两年,你还是这麽回答我。」

我默不作声。她又劝道:「其实不是马上要交往了,先做个普通朋友,休假的时候一块出去看电影,听起来不错是不是?你不要总是在家里,要多出去玩。」

我无话可说,因不可能向她公开性向。她倒以为我认同她的话,就把那女孩子的电话号码给我。我拿住纸条,感到彷佛烫手山芋似的,简直棘手。她又让我记得传讯息过去。

我敷衍两句,走回前面了,她才不说下去。陆陆续续有人来了,有的吃早饭,有的聊天,看见张姐和我,打起招呼,另外喊张姐过去,吱吱喳喳不知道说些什麽。我径回位子坐下,拿出昨天印刷行业务给的资料来读,

这时,桌边的话机响起来。

通常我不会主动去接,就不动,总会有人接起来。可是电话铃声持续不断,我抬头看看,四下的人还在忙於偷闲。我看看时间,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正式上班的时间是九点,譬如蔡韶笙,通常赶在五分钟前进来,其他提早到的人,也绝不会提前开工。

我犹豫一下,便接起来:「你好,这里是长岳出版社。」

那头的声音说:「赵雪。」

我霎时手一抖,差点把电话挂掉。又听见道:「是我。」

我努力镇定:「嗯。」

是周道珵,他道:「我猜你这时间会在出版社里,所以我打电话过来。」

我略看看旁边,没人注意。我低声道:「你,你有什麽事?」

周道珵道:「也没什麽事。我早上没有课,打算睡一下,就想到你,我想跟你传简讯,但是我想起来,我没有你的号码。」

我感到心慌意乱的:「那,那怎麽样?」

周道珵只道:「你却有我的号码,这样不公平。」

我感到需要反驳,分明是他自作主张在我的手机贴便条,根本我也没有向他索要。虽然我悄悄地将它存入手机。可这时我握着话筒,像是堵住了,说不出来。

又听见周道珵道:「你记下了吧?」

我霎时脸上一热,十分怕人注意,想要挂电话:「我,我要挂断了。」

周道珵像是笑了一下,似乎并不相信。他继续说下去:「我的给你了,但是你不打来,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号码。怎麽样?你现在要不要打电话给我?」

我一急,道:「现在?不行,我有事要做了。」

周道珵道:「那晚一点?」

我张张嘴,脱口:「好。」

周道珵道:「好,说定了,再见。」

通话断了。我发呆了一会儿,直到一边有人问:「谁打来的?」

我慌忙放回话筒,敷衍道:「打错的。」

「啊?」

我不理会那个人,只是埋头看手上的资料,然而看半天,完全看不进去。我感到有种坐立不安,去看墙壁的钟,不过九点。蔡韶笙已经来了,正在跟一个人说话,另一头小林也到了,正在开电脑,还有其他人……各自做着事情。我整个人彷佛并不在这里,在缥缈的一方。

我拿出手机,找到周道珵的号码。我盯着一下子,心里动摇得厉害,有什麽渐渐败阵下来。我并没有想要把这种关系延续下去,它应该只是一夜情,却二度发生,照着这样下去,说不定又会有第三次,甚至第四次……

我又十分困惑於周道珵的态度,很算暧昧了,但是他做尽亲密的事情,从没有提到更进一步的话,这样算什麽呢?炮友?这倒也是一种最便利的关系。

我觉得不要想下去了。

然而,也还是管不了浮动的心思。我给周道珵传出一个没有字句的讯息。

他那边很快回覆:晚上八点半,车站二楼,我们的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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