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日星塵 — XI。(二)

迷蒙之际,好像又再睡了一阵。

说到这个,自从那天起,我⋯⋯不再做梦了。

再也没有任何画面或片段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没有声音,没有人影,没有任何会让我惊醒的瞬间,也不再有梦醒後潮涌的失落感袭卷而来。

我的心就像是被挖了大半的空,以前总老是祈求别再做这麽伤感的梦,如今终於如了我的心愿,却又久久无法释怀,这才知道,不知不觉,那些梦境早已成为了我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一部分,而这些竟在一夕间全被人夺走,连片段都不留给我,那种失落、无助,甚至空虚的感觉就这麽盘据着我的心。

我感觉自己像是失智,每分每秒都有很重要的事物从我脑中流逝,我好想抓住它们,却依然只能被动地任凭流逝,继续流逝。

我很确信我忘掉了很多事情,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事。

会是什麽呢⋯⋯?

只可惜,我不记得了。

「诗妍!」我再度听见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她踏着楼梯渐次上楼。「睡着了吗?」

而後她敲了敲房门,我虽是很不情愿,但口气已经尽量委婉:「我醒着,怎麽了吗?」

母亲转开房门,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掩藏不住的惊喜。「乔㬢和子恒在门口,他们来看你了!」

然而,我却不想要见他们,准确来说,此刻我谁都不想见。

我把被褥拉至头顶,使劲地摇了摇反抗:「我今天太累了,请帮我跟他们说,我们之後再在学校见吧。」

闻言,母亲原本还想极力辩驳,但我知道自己已把她的一腔热情浇灭,她很快便妥协,没有再多说什麽,只应声:「是吗,好吧,那我下去告诉他们。」

只是我没料到母亲阖上我房门後没多久,我的手机忽然大声响起,我一直以为我有关机。突然亮起的画面在这几乎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吓得我猛然弹坐起身。

手机在床沿上不住狂震,我闭起双眼扑向它,果不其然,是乔㬢打来了。

我没好气地接通。「⋯⋯喂?」

「妍妍!」一听见我的声音,乔㬢便激动地大喊。「你还好吗?生病有没有好一点了?」

「应该有吧⋯⋯」这一解释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如果心病也算是病的话。

「有吗?我真的好担心你,你手机也不开,我这几天传给你的讯息也应该都没看吧?」

「抱歉,不舒服地睡着了很多天⋯⋯」

我听见手机另一头的她长叹一声,不忍责备。「好啦,你快点好起来最重要。不过妍妍,你能不能下楼一趟?」

闻言,我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乔㬢未免太过执着,到底是什麽事情非见我不可⋯⋯

「可是我⋯⋯」

「我拜托你,一分钟也好,我答应你只花一分钟,这真的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我们下来说好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急迫,让我不禁也紧张了起来,万一这真的是非同小可的事情那可怎麽办⋯⋯

「⋯⋯好吧,那你等我一下。」

结束通话後,我瞥了一眼萤幕画面,果然有被打了数十通的电话,以及我数不清的讯息,乔㬢几乎要打爆了这只号码。

我坐起身,拉开房门,一瞬间外头所有的光线射入我的双眼,我反射性地眯眼遮光,已经渐渐适应黑暗的我,一下子面对这麽庞大的光亮实在负荷不来。

我渐次步下楼梯,刚从外头进门的母亲抬头与我迎上视线,她看起来相当讶异,但我想,见我终於愿意踏出房门,她焦虑的眉头才终於缓缓松开。

而後,我绕过她,推开屋子的门,顾子恒和乔㬢两个人乖巧地站在我们家大门门口,他们殷殷期盼的眼神莫名显得可爱。

一看见我的出门迎接,乔㬢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她忍不住对我直大喊:「妍妍!」

我尝试微笑,但我发现自己完全办不到,根本就笑不出来。我只好将视线顺移到顾子恒脸上,却发现他的神情严肃多了,看起来很不高兴,而後我听见乔㬢的声音传入耳里:「妍妍!你是不是都没有吃饭!你整个人也消瘦得太夸张了吧。」

她抬起我的手臂挥了挥,我避开顾子恒的视线,我不敢看他,我只能紧盯着乔㬢问道,我绝非刻意,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好咄咄逼人:「所以⋯⋯你们有什麽事情吗?」

我见他俩面面相觑,乔曦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可我同时又看得出来她游移不定,好像想开口说点什麽,却又不晓得恰不恰当,但最终她还是按捺不住开了口:「等一下,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事情要问你⋯⋯妍妍,你还好吗⋯⋯?」

闻言,我的心一沉,故子恒肯定把一切都告诉乔曦了,虽然让她知道无妨,只是就凭她那爱胡乱想的性格,我的事情应该让她费神了好一阵子,她也肯定放心不下吧⋯⋯怪不得我一个人都不想见,要是见一个人就被问一次你还好吗,不用等到白均澄消失,我想我就会先被烦死。

我很想掉头离开,不知道为什麽这几天的自己脾气感觉越来越火爆,一点点琐碎小事就能让我烦躁不已,乔曦虽是出自好意,我却不免觉得她硬是想揭开我的伤疤,再问我疼不疼⋯⋯我不知道,脑袋好混乱,我感觉自己与世界脱轨,失序地疯狂逆行。

「⋯⋯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就让我一个人自己静一静吧。」

这是我第一次这麽不友善地对着他们说话,转身就想离开。

然而,故子恒矫捷地拉住了我,我回过头,对上他略显气愤的目光,不晓得他为什麽看起来这麽不高兴,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乔曦又继续开口。

「妍!⋯⋯抱歉,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走,好吗?」她的表情是发自内心的歉意,我忽然又感觉罪恶感一阵涌上心头。「其实我们今天来,还有别的目的的⋯⋯」

换作是往昔的任何一个时刻,只要见到乔曦,我肯定是无条件伸出双臂接纳她,即便是最坏最坏的日子,我也不曾没有她的相伴。与其说是让她陪伴我度过每个难关,不如说是没有了她,我的任何一道难关都会过不去,但是如今我却不知为何强烈排斥她走进我的心房,我不想要她安慰我、让我好过,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究竟是她会看见我破碎的心,或者我担心她会是下一个融入了我的世界,却在最後一刻抽身离开的人。

毕竟这种痛,实在经不起第二次的风波。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过难看,我见乔曦眼中的亮光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她落寞的神情,乔曦很少露出难过的表情,几乎没有,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好差劲。

「你真的忘记了吗⋯⋯」

我与他们两个之间仅隔着一道大门,这门却有如一道无形的界线将两边的世界隔至光年之外遥远。

乔㬢垂下头,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啊⋯⋯」

语毕,她先前一直藏在大门背後的手伸了出来,手里是一包被精心装饰过的提袋,上面还系了丝绸缎带,看得出来礼物的主人准备得相当用心。

我眨眨眼,愣在原地,我的生日?什麽意思?

「我原本从好几天前就一直在传讯息给你了,想说你回来学校之後就能好好地替你庆祝,原本还打算约你到公园去,但是如果你想要的是多休息一下的话,那就好好休息吧。」乔㬢看着我的眼神半是心疼半是遗憾,我不禁感到愧疚。「只是我们不能把这祝福你的心意延迟,所以说什麽今天也要见上你一面。」

语毕,我见顾子恒他也伸出手,把掌中的小提袋递给我。「生日快乐。」

「嗯,妍妍,生日快乐。」

我依然愣在原地,没有回过神来,旁人见到这种画面肯定笑得乐不可支,明明是这麽充满喜悦的祝福,我们三个却是在比谁哭丧的脸还要更加惨淡。

「我知道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安慰你什麽,或是替你做点什麽,但是妍妍,我们一直都会在这里,只要你准备好了,我们随时都会欢迎你归队,」乔㬢抿着唇,我见到她的眼珠在晶莹闪动。「今天的你,也正式迈入十六岁了,我希望你,不论是读卡片也好,拆礼物也好,至少有那麽一个小小的片刻是开心的⋯⋯可以吗,妍?」

看着乔㬢哭,我也忽然感到眼眶一阵湿热,顾子恒站在一旁,他的眼眶也渐渐发红,但是我不行哭,我不可以哭,我忍住泪水,接过他们的礼物。

「嗯⋯⋯谢谢你们,这些心意我都收到了。」我努力迎上他们的视线,做以报答我对他们的感激。「不过我今天实在太累了,很抱歉不能送你们离开⋯⋯我想我还是得回床上躺一下,之後学校再见了,好吗?」

一个明亮的谎话,建构起了彼此无形的默契,我们谁也没戳破它,顺着继续这看似平常的剧本。

「嗯,好吧。那你要快点回来哦,我们想你想死了。」乔㬢轻轻地点头,重振她往日的朝气,顾子恒也很识相地对我点头致意,今天他没说几句话,用眼神道尽了一切。

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而後她对我挥挥手,还是第一次这样和她分别。

我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天幕已拉垂,唯一能照亮这附近的路灯将光线洒在他们的肩膀上,两道身影看起来好安静,也随着离光源的远去而渐趋黯淡,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

我转身走回屋里,母亲到厨房忙碌去了,我在内心大松了一口气,此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再面对另外一个人。

快速躲回房间里後,这是我第一次在入夜之後打开房间的灯,我又惯性地想躲回棉被里,好像有了一层隔绝,我就真的能把自己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什麽都不用想,但我反常地走到书桌前坐下,这里没有窗,我看不见窗外的月亮。我把两个小礼物袋轻轻地放在桌面,我的书桌也好一阵子没有使用过了,每天过着颠倒的日夜,我连今天几月几号都分不清。

想到这,我从口袋摸出手机,按下电源见,萤幕很快亮了起来。

还真是我的生日。

九月二十五日。

我再次按下电源键把萤幕阖上,无力地趴在书桌前,居然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还真是难得,想想过往的每一个生日都是和母亲以及乔㬢一起,总是会有手工烘焙的蛋糕,总是说好一起吹蜡烛,过去的我肯定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的生日竟会以这样子的形式不知不觉地匆匆度过。

原来我已经十六岁了啊。

本来预期的生日⋯⋯应该不是这个模样的吧?

应该是被喜欢的人们幸福围绕,共同分享喜悦的日子⋯⋯为什麽,竟是以这样子哀伤的基调,拒所有人於身外,孤独地度过呢?

我回过头,过往的每一年,母亲都会烘烤蛋糕祝我多成长了一岁,从未少过,今年也如一呢,被放置在门边的餐盘上,除了粥以外,还有一片被切得漂漂亮亮的小蛋糕。

是啊,到底是怎麽了呢,把十六岁的生日弄成这样一塌糊涂的人,究竟是谁?

要是白均澄也在就好了,他肯定会温柔地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吧,尽管他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那一天,我打了无数通电话,发了一条又一条的短讯,甚至还冲到了他家去,连个踪影都没有,大门锁得紧紧的,电话也没有接,短讯更不用提,这所有的证据,都一再地加强了他已不在的事实,我没有想到中午与他在花室的对谈,会是我人生里最後一次见到他。

他真的,永远把我逐出他的生命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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