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麼遠,這麼近 — 13 口試一窗方框的懂

在最靠近的距离,却什麽都没发生的最远,空间失去了绝对的向量,我与少都在各自的扭曲里,蹲踞着。一点点的偏安,戒绝了靠近的试探,能够和和美美地无事过下去,便是最奢侈的幸福。

离论文口试仅剩一个月的时间,研究结论显得有些牵强,总觉得是拼凑、强兜,倒是最後一章的研究建议与未来方向,越写越多,很是真真切切地暴露其短,却也无力回天。

在最後阶段,馨平教授要求每一个章节细部修正,所以天天都要印出文字稿让她精挑细看,看完再改、再印、再改,反覆到让我几乎脱线,特别是一张张喷墨列印的稿子,有时会因卡纸或按错键,再加上新旧稿子的夹杂,错置地让我抓狂,我是无法处理这种文书工作,还是劳烦少的细心,在一团失序错页里,慢慢整理、小心装订。

少是不疾不徐的,完全接手我的烦躁与散漫,我心里很是感激他的,却从来没能说声谢谢,除了怕见外,也唯恐戳破某种惯性的平衡,或者谁都无法意识到的延续。

五月的周六夜里,大家已作鸟兽散去,只剩我被论文拖绊着,而少则是被不知名的理由给制约,一如既往地像只猫,乖顺地一旁无声。文献分析修改到地老天荒的所剩无几,突然,眼镜镜脚的一根螺丝松脱,像针尖没入大海,怕是找不到了。

猫,尽管是发懒地打着呼噜,依然是警醒状态地进,尽入眼帘。

还来不及反应的懵了,少先是承接了我眼里的慌张,继之像猫儿身手轻巧灵敏地一跃而下,轻声巧息地,四肢全伏贴在脏兮兮的地上。

少,没有人会像他这样,动物本能地,没有落入太多的居心,不开口要线索,仅仅在灵动瞬间眯成一条线的瞳仁里,滴漏、萃取,再顺着无想的空白如试纸上,读出了人的心思。懂了,便只是跃入了大海捞针。

我猜,多数的男人应该会有两种反应,若是情爱关系已到味如嚼蜡,或习惯扮演教练角色的,就马上板起脸,数落对方粗心与不勤加注意与保养眼镜,我与耀邦正式如此;关系初始的蜜意正浓,或是惯性当超人或大款的,就二话不说地乾脆大方允诺明天配副新款的,反正夜已深沉人困眠,乾脆睡觉去吧。

这些男生都太目标导向了,却遗忘了问问自己:「嗯,怎样作才能贴近对方的想呢?」

我认识了太多教练、超人与大款型的男人,他们并无过患,只是太习惯遵循自己的想法,然後按表操课般地解决问题,却疏忽了最基本的尊重,去了解对方真正的意愿与想法。

少知道我向来是惜旧恋物的,而且专注工作时有绝对的拼命,於是,这根螺丝成了我的悬命,夜再深沉我非得将它整编规队!

少在镜架螺丝蹦下的那一刻,并不是落入脑袋地快手采取行动,却是在那心的摄受与大脑作用之间的短暂一秒里,将我的想变成了他接下来的唯一指令,就像那只追着主人失手丢落毛线球的猫,心无旁骛地追了去。

瞬间,少如猫轻灵灵地弹跳下了电脑桌,而我却凝止了、不动了,但心思却是墨西哥跳豆的躁动。我太清楚每一个研究室的夜里,夜太黑,而少充满原始的气味又太诱人,致命的虏获感潮浪般袭来,一波接续一波,我已经有了溺陷的危机,甚至是感受到体内情慾全面淹没的威胁,累积了太多的「什麽也没发生」,扯住了太久的「按兵不动」,我真的害怕自己,那个会跟少坦白暗恋,或者直接崩溃地拥抱他的自己,但於此同时,我也想保护那个因欲望而全面脆弱,裸露最幼细底肌且毫无设防的自己,怕是下一秒会有致命危机的。

於是,我的镜架突如其来地松脱,整个镜片被蹦开,虽幸运地掉在我的参考书堆里,但是那一根细小螺丝,却隐没在电脑桌底下的阴暗、灰黑里。或许,那根螺丝是蓄意地嘲弄,讽刺着我的虚伪与压抑,也可怜着暗欲涌动的淤塞,他是那防卫铁墙的小小逃兵,不愿再共犯同谋下去。

我只能呆呆地望着那脱落的镜片,脑袋里完全发慌地眼睁睁地看着逃兵,一根只想成为自己的螺丝,让怯弱的我疼痛着。

少,如猫滑溜地钻进电脑桌底下,他屈蹲、跪爬在满是尘灰与发屑的电脑桌下,即便我依然震惊得有些僵硬而无法起身,仅能呆滞、直挺地坐着原封不动,他依然能轻柔地穿梭在我的双脚之间,继续以手为探针,慢慢地搜寻着。错觉恍惚里,我好像瞥见一条蛇的鬼没,影像是快速跳接、不那麽确定的,小腿间偶有肌肤摩娑、滑溜过的冰凉与湿濡,以敏感的触受补充着视觉的极限,却也撩拨出更多原先湮没於荒烟蔓草的─萤火点点明明灭灭觉知。

困惑非比寻常,我低身探向电脑桌底下,不知是去找那萤火虫般明明灭灭的觉知?或者只是想证实脚底真的有蛇的踪影?一阵晕眩与失衡,眼前的少竟真的变形幻化为蛇,将最柔软的腹部伏贴在地板的冰凉里,静静地以手摩挲、探寻,却又是那麽淡定自若,缓缓吐信着,偶而一秒间的静止,他温柔的模样,是一只在冷月银光里,凝视远方,却没有寻找猎物冲动的蛇,彷佛依稀记得些什麽,却又恍惚失落。

而我,在他背後的窥探,真的有些慌了,倒不是因为镜架坏了这档事,而是少的反应让我有些骇然,一切都像脱稿演出似的,让我的惯性无法接续台词,是再也演不下去的失措。因为我早已习惯了被人嫌弃、责骂,更是先一步地自责认为是自己疏於保养镜架,才会发生这松脱螺丝的意外,我认命等待着的是一声斥责,尤有甚者,更是习得无助地让低自尊、无价值来戒严接管,落实了我对自己负面的自我形象。我与自己真正的想,早已是告别太久了的生疏,甚至是陌路无关,是少的在乎,让我看见自己的难过、担心,只是为了陪我几年的镜架眼下竟然坏了,特别在这夜深人静的无可救援里,不知如何是好却需要别人一点点的懂得、承接,像一枝草清晨在末梢尖上含着那一点露水,这也就够了,我终於感觉到自己的感觉了,而且还有一点点的免罪。

少的理解正是那等施无差的一点朝露,让我在水泽滋润里,还能看见自己需要被人懂的心,始终是垂悬的,却也是圆满通透的。很是美好的一份内视,看见、允许自己,只是当下我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份美丽的缘视,就像极光旋舞里,光并不觉得自己就是光,更意识不到这一切,就只是成为了光而已。

忽地,我站起身来,退到一步之距,或许只是为了看得更清楚的全景,却成为一种无法面对太好的逃避。我堕入了这异样的、陌生的一切,眼前彷佛是迷宫阵,少执拗地回旋摩娑绕行,我是太心灰地不愿被某种宿命愚弄似的,几乎要惊声尖叫停止这一切的无用违抗,霎时少刚好回身转向我,以他满脸的认真,安抚着我太想放弃的激愤,妥贴着我过度悲观的想逃。

「这是不可能的!」我无声喃喃自语着,却不知道眼下所谓的「不可能」,是实际评估後的清算,就此认定不可能找到那根小螺丝?或者,是人生累积了太久的无功而返,终而消靡地连尝试都不再愿意了?

难忍!是规避着自己也不清楚的懦弱,也是不忍少这样憋屈在狭小的电脑桌下,在灰飞残屑里游移,一直嚷着叫他别再找了:「反正等到星期一再拿去给眼镜行修里就好了,没关系,这不是很重要的!」嘴里的喃喃还是让自我无价值感发了言,虽然心里是遮遮掩掩的不这麽想。

少未答话,彷佛那话不过是风中尘埃地吹过,却自顾自地继续蛇行,无扰。他的蛇行,却又勾起我心腹深处的疼痛。那痛,无以名状,而我又不知该如何消解,或者探究。

一如那根螺丝,隐没在某个未知且幽暗的隙缝,不见。

其实,当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甚或总是不经意温柔的少,自己也是未能觉察的,一根螺丝的松脱,所叛变、崩坏的不过是自持的那所有防卫,裂缝的才是最美的生机。少如蛇趁势溜进了那裂缝,蹲踞在阴暗灰败里,像是在找那根螺丝,又或者不是,银白月光下凝止不动的蛇,只是在忆念、想起,曾经有那麽一条最熟悉的路径,所需的不过是贴着身、沿着路,就能到底。那便是我的心底,从来没被人下探的底。

许多的发生,都酝酿在当时的蒙昧,以时间为酵素,化显在日後的恍然明白里,一如无限探底的心,终於是自己得忍着黑的惊惧,在空荡荡的回音里,徒手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少终於探出头来,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还是那麽认真地读着我的表情。

怎麽办呢?思绪经过了这一周折,人便乏赖地累了,感觉无以为继的,我叹了口气,有点赌气,实际却是逃避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以及关上电脑,准备让自己抽离。

少突然凑近过来,不明所以的,我反射性地想躲,是身体才懂得的欲迎还拒,然而,这一反时针与顺时针的贴身周旋、情牵意绕,反倒像裁缝车上咬死的线,我有种挣脱不开,越施力越是缠缚的慌张,我的眼睛视角太浅太近,看不清楚少的一切意图与动作,危危颤颤的,幻觉里自己拔腿狂奔,少在逼近地追,上衣如羽翼般地被少的手轻点、拨惹、翻弄,骚动地几乎要振翅飞了起来,丢弃这一肉身的沉重,让潮思羽化登仙而去。

待我一回神,这才发现原来是少出了手,竟然在我的上衣肩口裂缝处,挑到了根残留的线头,轻轻一拉,现成的一条丝线。突如其来的所获,让我错愕地只是傻傻地看着。

少将我的镜片紧箍在镜框里,用左手虎口夹好、固定,然後右手拇指与食指合力将丝线穿进螺丝的位置,一圈又一圈地綑紧,再打个结,这眼镜竟然被他修好了。我静默地看着,少的手都成了特写的停格,一张张的画片,妥贴在心底,在记忆里夹层堆积,便是日後恍惚跌落泼撒的雪花片片,冷寂的美丽。

至今依然无从得知,少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异想,一根叛逃的螺丝,在他的慧眼明心里,就让一条闲置的丝线给取代,无想无思的本应如此。

「哪~你暂时就先将就一下吧!但是你别担心,我绑得很紧,眼镜至少可以撑到星期一,等眼镜店开门,我再开车载你去请师傅加根螺丝修理吧!」少像个孩子般得意地说着。

少轻手把眼镜架回我的鼻梁,还忍不俊地笑了出来,我不知他是在笑我的痴呆表情呢?还是为着自己这双巧手,得意洋洋地笑着呢?

其实那副眼镜一直撑到星期一都没出状况,星期二、星期三依然稳固,星期四、星期五还是老实可靠,我是宁愿永远都将它珍藏在眼镜盒,甚至是心底,一辈子像这样以若有似无的丝线给缠紧。那几天我故意摸瞎似地去研究室都不带眼镜,就怕会被少给载去附近的小镇眼镜行,让眼镜师傅给拆了、拴了,没收了他给的温柔。

「你什麽时候才能记得戴上眼镜来研究室呢?都一星期过去了,怎麽你打电脑都不需要戴上眼镜呢?看你眯着眼睛也不累!口试快到了,到时你如何简报呢?」少果真是沉不住气了,几次碎念後见我没有行动,就在宿舍外等着,坚持我走回房间将那眼镜拿了出来,真格把我押到眼镜店给换根螺丝。

眼睁睁地看着师傅用利剪将缠在螺丝孔上的丝线给剪断,我的眼眶是微微地含着泪,孩子气地紧咬着下唇,暗暗疼痛着,少不知道的是,我执拗不愿意拆开那替代螺丝的丝线,只是因为有一种缠绕紧附的安全感,就在那小小的螺丝孔里,自己曾经对人崩塌、散架的信任感,被他慧心巧手给兜拢起来,打上的结像美丽的承诺,一种稳当的幸福。

残缺,也能被善意地关注,甚至是耐心地修补、完满。这是我在少的眼里所看见的美好,或许他的诚挚与认真,让我愿意相信自己受伤的心也能这般地疗癒,即便这样的相信也是许久之後的想起。

其实,我也曾那麽努力地想修补某种残缺,童年的我有一个偷偷摸摸的志向,那是作文课「我的志愿」所有冠冕堂皇的当老师、作外交官与科学家之外,所不能说的秘密。

小时候的我,真的只想作一名臭皮匠,这是与别人无关,跟社会期待失联的小小心愿,却又实际地安抚了某一段找不到存在位置的自己。

当一位才六、七岁的孩子,就得目睹父亲狠狠殴打母亲的画面,以及暗夜里听着母亲的啜泣,甚至扬言要离家出走丢下我们的威胁,我想,家暴目睹儿的苦,是独自承担与无助的。

当时的我想不出有任何人可以帮我,尤其在我声嘶力竭地高喊救命,以及用身体抵挡父亲的拳头来保护母亲时,我是一秒又一秒地孤独承受身心煎熬。

警察,没来!

邻居们,说说就走!

舅舅阿姨们背着手叹气离开!

我当然也曾盼望过超人变身,或者无敌铁金刚来救我,或者是科学小飞侠来打败父亲这只挥着拳头的变形大怪兽,但是他们都没有来,我依然是自己一个人害怕地经历这一切的亲情风暴,就算才刚过,还得揪心地推测下一次风暴的来临,那才是最恐怖的折磨。

久了,我只相信如影随形的孤独,就是自己改变不了的宿命,尤其看着家族长辈们装作太平无事,好像父母亲之间的冲突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再也不愿意相信谁有眼睛看得到家暴发生的一切,却偏偏只有我看见那亲情的残破、撕裂,尤其是每次家暴过後,满地打碎的杯子碗盘,以及碰磕断脚的板凳,我有一种很深的缺陷悲哀。更没人有心思去体会我的恐惧,以及谁有那份善良来伸出援手,更不用说陪我走过恐惧的漫长暗夜。

没有人陪我经历这一切!谁都没能来救我!只有我一个人!

孤独,像一把隐形的伞,将我隔离在阳光的世界之外,有一种特别幽微的保护界线,却又是那麽阴冷忧郁的让人直打哆嗦。

记得八岁时,经常在鸭母寮菜市场旁,看见一位蹲居在阴暗角落的修鞋匠,那灰黑的氛围连阳光都畏怯地就此折返,他总驼着背手里拿着工具,低头叮叮咚咚地专心地在那一小方寸里,修补着鞋子、伞与皮件,我从未仔细看见过他的脸,更遑论判读他的情绪与表情,甚至未曾听见过他的声音。他不须要跟别人多说话,就只是听着人们嘴里的残破叨念,说哪里哪里坏损了,他根本连头不用抬地只是听着,接过那一只只破旧的纸袋,翻开一看便了然,旋即从身旁杂乱的木箱里拿起相应的工具,不一会儿工夫,所有的残破都被补平、圆满了。

那时,我总会看得出神,觉得眼前有一份安宁与神奇,不惊不扰、不怖不畏,跟别人无关地,独自完满了各种残缺。我总是边看边告诉自己说:「对!我长大一定要跟他一样修理皮鞋!」彷佛,父母棱角锋利的婚姻关系,以及破落缺口的家庭气氛,也能像修鞋匠手里的破皮鞋,有了「修好」的希望。

那年夏玲玲与陶大伟在台视有个综艺节目,俩人穿着松垮的裤子、红格子衬衫与夸张的宽头破皮鞋,戴只贝雷帽,背着修鞋匠的小木箱,唱着:「我是个快乐的臭皮匠…」

是的,我的志愿就是作个臭皮匠!

一直有个画面,在脑筋的记忆夹层里妥贴着,小时候居住的旧家是南台湾老旧的透天厝,与隔邻防火巷的二楼,两栋黏成一个平台,有一段时间,我喜欢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踩着凳子,翻过二楼的窗户,爬到这个宽不过一公尺的长条平台上。抬头是被搭建顶楼所切割过的狭窄天空,四周是逼仄的粗糙灰色水泥,像悬崖深谷,已然固化的险劣,就不用面对太多的突然与变化,而我,只有我自己。

几乎从没人发现我躲到这里,远离大人间所有解决不了的冲突,也逃避自己面对家暴的疑惑与无助,我开始将家里所有的破旧鞋子、断杆的羽球拍、脱毛的羽毛球,甚至是断耳破洞的锅碗瓢盆,通通偷渡到我的秘密花园,然後再将万能糊与一大罐强力胶藏在我的口袋,从窗台翻跳过来,我就变成一位快乐的臭皮匠。

那是我最孤独但也最舒适的所在,我不必去管母亲眼眶间的红肿瘀青,不用呼吸着混合着汗水、泪水与血液的恶心气味,更不必提心吊胆地猜想,今晚父亲回来是否又要发狂揍人?太多的亲情困局,真的会让一个小孩崩溃,但我终於为自己找到一个不被暴力污染的空间,逃离那个让我不知如何是好的家,也避开无法拯救母亲免於暴力威胁的无力感。

天地间,我就只是无端冒出来的一位臭皮匠,没有爸爸、妈妈与朋友,但我就是有一方属於我自己的落脚处,以及我小小能力所及的圆满。

我学着臭皮匠认真地把家里的开口笑皮鞋拨开,用坏掉的牙刷简单擦拭一下皮面,然後就用竹签棒将强力胶抹平,晾乾一下,就将开口笑一合,一双皮鞋就补好了!拿起破布沾些白牙膏,或者飘着强烈气味的鞋油,为每双鞋来个按摩,让它们一身油亮,从乾瘪皱巴的老太婆,马上蜕变成光滑柔细的美少女!至於断头的羽毛球拍可就妙了,反正就是万能糊大大的一坨,内服外用通通好,球拍马上差强可用,我也得意极了!

感觉这一违建的方寸,成为我一种自家暴叛逃出来的天堂;修补的手作活儿,让我看到自己一点点的力气,以及可为的一丝丝可能;被强糊住的丑怪锅碗瓢盆、皮鞋与羽毛球拍,即便丑怪无比,却也是我对破碎家庭能够被修补的一毫毫卑微渴望。

那段臭皮匠的童年时光,至少有一小段时间在四方水泥墙包围的天台里,是感到安全的,而我也在看似无继於事的手工活里,找到一点点生命的力量,栖身在臭皮匠的想像空间中,修补着那个残破的家,或者,与所谓修补全然无关的,我只是看见小小的自己,那麽努力与用心,甚至是奇妙异想,手上即便是残破与污秽的,都能够有再次美好的希望。

我的臭皮匠天台,收容我直到国中一年级搬家的那天。

於是,想要手作修补家庭的力气,偷偷地藏了起来,而对圆满家庭的渴望,没入了看不见未来的幻想里,成为了另一种找不到支撑点的无力感。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真正该修补的是自己的心、我童年的梦,以及心里的坑坑洞洞,与我的内在撕裂、不信任感,而不是外在的一切,直到遇见了少。当少慎重其事地为我修复眼镜,彷佛就将我的心捧在手上,所有的伤痕累累都能被他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然後心引手、手推心地弥补。

没有什麽残缺,是爱弥补不了的。

当下,我的确瞥见了那疗癒的瞬间,只是,吉光片羽太过美丽,让我贪痴地错失了全貌,以为这世界只有少的善良才是我最後的救赎,却没来得及懂得少不过是亲身示范,而我自己才是那位给得起爱,也同时要得到爱的人,最终我总得亲身实践爱自己的这门功课,才算是功德圆满,而不是袖手旁观与光看不练。

怎麽从没有人告诉我,有一种爱是这样的悲心演示,如同少为已经被蒙尘已久的我的本我,传译一遍「爱自己」的戏码,像导演教戏示范般带领着演员,但正式上戏时,导演就会出戏,该入戏的人是我自己,在生命的这出戏里作自己的主角,并且完美演出。

我承认,那时的自己依恋起少,暗暗地要他当起我生命的拯救者,却还没来得及承担自己,净是幻想着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过了端午之後,天气异加湿热,身体像怎麽滴水都不乾的抹布,论文口试前的最後一个周末午后,准备闲晃回到空荡无一人的研究室里,作最後的文稿工作,没想到就在研究大楼前撞见了少,一身白色圆领T恤再加上洗了泛白的淡蓝色牛仔裤,我抿着嘴窃窃地笑了,这样的得意反倒让少有些被人拆穿的窘迫,他尴尬地羞红了脸。自从我告诉少,自己最爱看他穿白色T恤之後,他开始每天换上不同品牌的白T恤,一式的白,那样的成色均匀,只是领口有一些小小变化,我很是喜爱的,却是嘴上不说。

我们并肩走着,从研究大楼的电梯口出来,才步行到所办前时,少随手地将我肩上的那个黑色小背包抓了过去,兀自地背挂在自己的肩上,就在那件白T恤上,黑背包与白T恤,我怔怔地望着,心是甜蜜的。

我们俩的身形差距实在太大,黑色背包的肩带紧勒着少的厚实臂膀,我伸手帮他调整,他便柔顺地倾过身来,我既像妻也似母亲,慢条斯理地打点这一切,彷佛他要上班出门,或者参加春季远足般,怕他单肩背负的酸痛,我心疼地将斜背的姿态改变,便把另一个背带再绕过他另一头的肩,让他像个国小学童後背着书包,眼前他竟然活脱像一个真的要出门的大孩子,我心里几乎要不舍地掉下眼泪,彷佛下一秒他真的快要跟我挥手说再见似的。一个这麽大的高个儿,背上一只那麽小巧的方形背包,极具卡通效果的,让我促狭地扑嗤笑了出来,少也跟着开怀地笑了。幽浮着淡淡洗衣粉清香的雪白T恤,与黑色合成皮的方块状背包,那样的黑白反差,与气味的截然层次,激躁的感官站在坠落的边缘,颤栗着,因而有了清醒。

我与少并肩地走在研究室外的长廊上,突然脚步停止,两人相视浅笑,那一刻是纯然的美好,身心脱落、忘失,眼前的一切影像包括自己,都像融化了的胶卷,全然消没却也同时拥有全部。

却也仅仅短暂一是秒,因为下一秒的恍惚,自己便落下了贪念,我是多麽希望时光凝冻在那最靠近的瞬间,吊诡的是,正因这记希望的念,便明白了失望的既成事实,我已经从消融的合一里走出。那麽近、这麽远,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六月蝉声唧唧,排定的论文口试是怎麽也停不了的声声催促,最後几天的校稿、排版与印制装订,都是少每夜陪我熬到深夜按部完成的。那几个夜里,他不再像过去一样趴在电脑椅背上当只打盹的猫,反倒是老实地像条牛,诚恳憨厚的在我身旁作着繁琐的文书工作,还得忍受我毛躁不安的情绪,时不时地发顿小脾气,像突如其来抽在他身上的鞭笞,他也闷声温吞地承受着,只有揪着圆溜溜的眼睛包容着一切。

有太多合理化的藉口,来推托自己的暴躁,以及蛮横加诸在少身上的脾气,论文完稿压力过大、口试答辩准备不及、出国诸多事宜太过繁琐…,其实连我自己都没发现,这些时空的进程标的,充其量只是具象,却无实质作用,最催逼自己的是掌握不了与少之间的远近,未来一直来一直来,到底是促拢我们更靠近?或者是推向更远的距离?

让我最感淹煎的正是失控的一切,即使是自己一手精心安排的完美计画,太顺当地一环扣着一环前进,完成论文、口试、毕业与出国,却始终没见少出手来挽回,我按捺不住的是他的顺服,更承受不了他的推手助力,其实我该挑战的是自己,为什麽没有喊停的勇气?为什麽不自己出手来停止这失控的推进?

为什麽当下我意识不到自己是不想离开少的?为什麽我总觉得自己是被命定的?为什麽我不能为自己的意欲做些什麽?

有一种怠惰,是别人怎麽也超拔不了的困局,那是自设的陷阱黑洞,哪怕是一念之转便能脱身却也不想、不愿的执拗堕落到底。但也总要等到探底,才能恍然大悟,拍拍屁股起身,便终结一切的噩梦,不过这已经是後话了。

口试前一晚,还是少帮我连络好所有口试委员的抵达时间,与安排好接送计画,他总是亲力而为,将最锁碎的毛边给收剪乾净,好让我无扰地准备最後的答辩事宜。

「我送你你早点回宿舍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到研讨室後,就直接去车站接口试委员,别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少看我整夜惴惴不安地在研究室里磨蹭,静定地望着我的脸说着。

我未置可否,手上还是翻弄投影片,搞不定排序地毛燥焦虑着。

「没事的!我一整年看着你写论文,你已经准备得非常好了!明天你就只要演出自己就行了!」少沉稳笃定地说着。

「已经够好了?」我无声地自疑自问。

对於「好」的追求,我总是没底也找不到边界地像夸父逐日,终极亡命竞逐着,我是缺乏自我感觉良好,又过度自卑,不到最後一秒是怎麽也不敢收手,强迫症似地「完美」自己。就像每一份研究报告,总得煎熬到截止时间的那一秒,才肯无力可回天地放手,却也同时紧绷着神经等着被挑刺与批斗。

「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口试对你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少笑着说,并伸手按住我慌乱於投影片上危危颤颤的双手,厚笃笃的,无限广严地收摄我的惊慌与缺乏自信,旋即蒸腾出脱成天边一朵云,飞去。

有那麽一秒的轻松,我放过了自己,是少的相信,像一句玄思密语,让我倏忽幻化成一朵筋斗云,无有罣碍地虚实之间穿梭。

少将投影片给平整收拢,放在我的书桌上,便拉着我走出研究室关上灯,下楼来到停车场。就在上车的前一刻,我抬头望着那黑暗无人的研究室,讪讪的,这才想起一整年与少在研究室里从未有口头约定的相互等待,却也是一次次未曾失约的正是时候。

「等待」是何其虔诚与神圣,不知道当初仓颉造字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相约生死契阔,才会将「寺」敬奉似地嵌在这两个字里头,要人对「等待」这事珍而重之。

我「等」着你,就在那风来修竹的寺院前,诚诚恳恳的如如不动「待」着,即使眼前还看不见那人的身影,却也要心里踏实地相信,双人旁的「待」里,彼此的魂魄早已是寺院中余香袅袅,虚实共舞交缠着,未曾分开,何来不见?何须不散?

刹那永恒,懂得的瞬间,那「时」间不也就是寺院上周而复始的日出,是不会有错失、逝去的憾恨,却能让人在看似无光的黑夜冥漠里,安忍闭目,双手合十地迎向每一次的新生朝阳。

时间里的等待,是无关向量的,也出脱了象限的刻度,仓颉造字的天机泄漏,就像寺院里的暮鼓晨钟,周而复始地撞击着人心,等着振聋发聩的一刻,人也就能自我救赎了。

那时,我是没能洞悉这一切在时间里的等待,原来是如此玄秘神圣,只是让贪爱的念头遗憾着最後一次,殊不知自己与论文的格斗,不过是个眼见为实的幌子,真正神隐的是自己对少的依恋与贪欢,还有在神隐背後,更细化深微处的暧暧明灭觉知,乍忽一秒间瞥见自己因爱而脆弱,却也因脆弱而真实且美丽的自己。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向着最终极的神圣归去。

朗朗初夏天宽地阔,静夜星空下,我眼角里湿濡着泪,迷茫仰望,星星都在瞳眸方寸的水润里放大,那麽远、这麽近,心想着:「这该是最後一次与少在研究室里的不成文相约,恐怕再也没有了!」然而,那贪爱困顿的伤不过是念头的一个踉跄,生命继续前行,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隔天一大清早,少先帮我买了份三明治与牛奶,再从宿舍把紧张到无法反应的我,像抱着一只洋娃娃地给拎到研讨室里,我无法自己打理眼前的准备工作,只是任由少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嘱咐我先吃早餐,再闭目深呼吸,什麽都别想地只管放空。他则是极有效率地帮忙架设投影机、细心检查投影片的排序,以及摆设口试的座椅,与给口试委员的文具与评分表。等他忙完一切,回身看着肾上腺分泌过度後虚脱的我,便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他没说什麽,就只是静默地看着我,一如三百多个在深夜研究室的日子里,以注视里的温度,偎着我的自信底气不足,让它慢慢自然熟成。

「嗯!我该走了!」少看着手上的表,起身下楼开车去火车站。

走到研讨室门口,少再次回身看我,轻轻点头微笑着,无限温柔的眼里承接了我的不确定与慌张,也懂得了我的在意与渴盼,却也同时返还出他的相信与祝福,柔柔伏贴着我的心。

「你已经够好了!」耳际彷佛听见少常对我说的这句话,消解我长期困兽犹斗的诅咒。

很是异样陌生的,我发现自小在每一次考试或参加各种比赛的惴惴不安里,总是独自迎战承受,假装勇敢与坚强,甚至是对自己的表现与结果感到无所谓,因为即便我拿到无数的第一名与奖状,父亲总是冷冷地说:「你是查某囡仔,无用!猪不长去大到狗!」但是渴爱的眼总是没能放弃地像亢奋的雷达般,企图寻找一记他人眼里的肯定,却总是冷冰冰地落空,到後来我有了习得的无助,学会了不去放纵自己的眼像乞丐般去讨,也断了自己求救的反射动作,却反讽地成为一种自我的撕裂与内耗,我只用百分之一的精力去向外应战与表现,而将百分之九十九来铸造自我孤独强大的幻象,自欺欺人。没想到生命里第一次有人愿意承接这一切郁结,再善意地转化,以爱拥抱消融我自毁自废的内在破坏力,而少便是施予我无畏的人。

就在少开车出去接口试委员的一个半小时里,我第一次经验到在考试或比赛前的笃定,「够了,就是够了!」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不用再发慌匮乏地胡乱填塞,打肿脸充胖子地自我强大,更毋须像骗子般担心被人拆穿西洋镜,我就只是让自己回归到中心,就像捏塑陶泥的辘轳转盘上,心手合一兜拢不过是为了回到那一点,接下去便得心应手。我不再临时抱佛脚地看手上的投影片或纸条,就只是乖顺地听着少的叮咛,闭目养神,此时无招胜有招。

当少再次出现,所有口试委员已经来到研讨室,在指导教授与他们寒暄致意的当下,转身离去的少趁隙在门外探头望了我一眼,他抿着嘴又是对我轻轻点着头,彷佛是一记认证,我发现自己的紧张竟然被他接收,他的双手指尖不断交互摩娑着,彷佛甩不断汗湿,反倒他比我更慎重其事了起来,不知怎麽的我竟轻松地俏皮起来,吐了吐一下舌头,有点幸灾乐祸。当研讨室的门关上,我的眼还是忍不住想偏头去探,少是不是走了呢?

隔着一片小小的门板,我再也看不见少,有一点点害怕,像个突然发现自己迷路的孩子般,瞬间吓到了,但是就在下一秒我的心里却又那麽笃定,懂得抚拍着自己的胸口说:「不怕!不怕!」并愿意相信即使眼里看不见少,他的加油与祝福都能陪伴着我,因为少这一年来的善良陪伴,已经成为我「内心的恒久对象」。

记得大一念普通心理学时,就读到这「客体恒常性」(objectconstancy),也就是当人能将别人给予的关心、照顾与爱,内化到心里,即便对方现在离开自己的视线,或者不存在於世上,我们依然仍够感到被爱的温暖与安心。

其实,每个人从开始学会爬,就已经在建立「内心的恒久对象」的过程,研究人员发现学会爬的婴孩,总是会在爬离母亲两、三步之後,不时回头望着母亲或熟识的家人,是因为他们要确认即使他们眼前看不见母亲,但是母亲依然在後方,经过多次确认之後,婴孩会变得更勇敢,并且爬得更远,甚至身体没那麽紧绷了,回头确认的频率也没那麽高了。而建立「内心的恒久对象」的过程,便深深地影响了我们成年之後的人际关系品质与互动模式。

小时候我一直与母亲有种亲子分离的焦虑,虽然在外在行为上自己因为身为老大与早熟的关系,表现不怎麽缠黏母亲,但是心理上却严重依恋母亲。尤其当每次目睹家暴之後,看着母亲的瘀伤与哭泣,我好害怕母亲会离家出走。特别是母亲有时也会情绪性地恐吓说着:「你们再不乖,我就要离家出走了!我受够你父亲了!」

自我惊吓再加上母亲的恐吓,让我变得像七、八个月大的婴儿,一直无法建立「物体恒存」的概念,所以总是不敢离得母亲太远,而且习惯每几分钟就转头过来确认母亲是否还停留在原处,并藉此得到安全感。

记得八岁的一个初春午後,我与弟弟坐在一楼客厅里玩着小汽车的游戏,习惯地玩上几分钟就往身後瞥眼看去,确定母亲没有离开我们。反覆几次确认之後,突然间我警觉到一旁的裁缝车上,没了母亲的踪影,我当时是害怕到了极点,至今我还能记得当时心跳撞击着呼吸的轰隆声,脑中闪过母亲被父亲打死的腥红色画面,整个人忽然好像被电击了一般。

「妈妈不见了!」我的身体像是被猛然地抽掉了大半,脑袋空空且手脚冰冷无力地只剩下这讯息。

霎时,弟弟们茫然地望着号啕大哭的我,根本无法回应我前一刻才嘻笑欢乐,怎麽这一刻就毫无预警地失声痛哭,他们俩被我吓坏了,也跟着用力地哀嚎着要找妈妈。

我急忙地翻出那本破烂的家族通讯录,拿起电话筒从大舅、二舅…一路打到四姨,半小时内所有的亲戚都知道我母亲不见了,我不敢告诉他们我的母亲可能被父亲打死了,我只是哭着要妈妈,哀嚎着:「妈妈不见了!」

一小时之後,正当亲戚们赶到我家的同时,我的母亲悠哉地从对街走了回来,原来她是去替对接的凤娟阿姨量衣服尺寸,并坐下来聊了一会儿,她望着满客厅的亲戚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我们出了什麽意外,结果一番折腾,才知道原来是我小题大作,惊动了所有长辈。

当下,我被大人们视为罪魁祸首地臭骂了一顿,边噙着泪还边咬着二表哥从台南火车站买来的波萝面包,在物质缺乏的年代,香软的波萝面包简直是孩子的梦幻零食,但是比起我能再次看到母亲的兴奋与放心,这嘴里咀嚼的简直是索然无味。

事後虽然这件糗事成为亲族间的大笑话,但从来没有人能懂,一位饱受家暴惊吓的孩子,面对母亲毫无告知的突然离去,究竟能生起多大的惶恐与不安。

「妈妈不见了!」是我醒着与作梦时相同的恐惧,我依然害怕离开母亲身边,就连国小与国中毕业旅行,我都不敢参加,有次还被老师在课堂上公然点名站起来,嘲讽戏谑地问我:「是否晚上睡觉前还得吃奶,否则怎麽怎麽都不愿意离开家,参加群体活动呢?」我低头不与,听见同学们与老师的爆笑声,虽然觉得很受侮辱,但我却咬着牙不哭,因为没人会懂,也不可能相信,我守着母亲是因为怕她被父亲打死,或者是离家出走。

家暴目睹儿的分离焦虑,是没有人会懂得的伤,因为亲情的家暴土石流,让我一直无法建立「内心的恒久对象」,总是忐忑不安地怀疑自己是否被爱与照顾着,而这份焦虑也影响了我成年後的人际关系,尤其在亲密关系的互动上,虽然我总是压抑与高度自持地不敢表现出缠黏,但心底的匮乏与恐惧,却会逼使自己去屈就与改变自己,试图讨好对方,希望对方不要离自己而去,以此交换一份安全感。或许,我与耀邦便是这样的模式,长达七年痛苦感情的本身,并非因为爱得死去活来,却是我自己目睹家暴的创伤,让我缺乏「内心的恒久对象」,就惯性地害怕会失去某个人的安全感,而无意识地退让、委曲求全,毫无反击能力的任由对方言语暴力与无理要求,把自己雕塑成他心中完美的对象。年少的我只是渴望一份被爱,期待一位生命的拯救者,以及一段稳定的关系,来弥补我幼年以来的缺憾,所以才会用勉强自己的方式来交换。

少从来不知道我的这些伤,只是以他不经意的温柔陪伴,守护着我能成为自己,隐隐地让我有了相信,相信在眼见为实的存在之外,还有一份爱与祝福。他的爱就像天上的星光,指引着我走向自我探寻的道途,又像指月之手,让我从他的爱里,返回向里,在自心找到「内心的恒久对象」。这是我後来才有的明白,生命一路走来,人会走,但爱是永存心中的,只要能忆起与懂得,就会不断地在心里供应一份暖,让我试着与自心的暖相连,让自己也找到爱自己的可能,於是,便发现可以接受爱与给出爱的人,自体的给与受之间是等施无差又毫无秒差地。

口试开始,我从容地以三十钟精要说明论文的内容,知道有少的相挺,很是自信与踏实。当口试进行到委员提问与答辩的阶段,三位教授开始唇枪舌剑,指出研究内容的诸多缺失,以及研究方法的问题,我又陷入被攻击的防卫状态中,慌乱於投影片与研究论文之间,以此为盾,仓皇躲避。

不知哪一位教授的提问,当场把我给愣住了,脑筋空转,手忙着在那一大堆看似破铜烂铁的资料与小抄之中,彷佛在寻找盾牌抵挡,有些不知所措。忽焉抬头,就在门板上的一小格玻璃窗框里,我看见了少,焦急地来回踱步,那眉头紧锁,就像我手上的那只论文摘要,被我捏得缩皱、揪结成团。

就在我望得出神,少刚好抬起头来向内探看,就这麽看见了我,还是那一份全然的注视,毫无拣择地,他的眼像浩瀚汪洋,海纳百川地承接了我当下的惊慌失措,以及生命始来所有的伤。

我们不知对望了多久,口试进程破了口似地无声静默,指导教授察觉到我的失态,赶紧近身推我一记,回神再度回到当下的辩论口试现场。

三小时的煎熬过去了,我顺利在口试委员的祝贺声中,得到了我的硕士学位,就在打开研讨室大门的那刻,少是第一个迎向我的喜悦的人,他笑意盈盈,以全然的注视见证一切的发生。

多年之後我常在想,生命长河过尽千帆,分秒里都有声称爱我们的人走过,甚至需索着我们的回报,但在这些自以为是的爱里,究竟有多少的注视品质呢?

吊诡的是,那些声称爱我的人,却从没全然地注视过我,以相信与爱,守候着我未来的懂,如少。

当时的男友,只是盘算着我学位的附加价值,以及如何继续加值成为亲友间的骄矜口实;而激动表白说爱的恒远,他只是被我的谜样眩惑,好奇满足过後转身,继续密谋着下一次更动人的忏情。日後更多声称爱着我的人,不过自以为是地在他们的眼睛里,顽愚地死盯着我的某个华丽闪耀切割面,或者粗暴地拿起钢刀,凿斧形塑那个他们所意欲的我,另一面更破碎的绚丽,却没有人愿意真正全然注视我,包括那些瑕疵的、晦钝的。

论文口试的研讨室那一格窗框的注视,始终温暖着我心里底蕴的暖,少从未说爱,却是偎着我的一份相信慢慢熟成,更守候着我慢慢学会去爱的温柔与勇敢,如同风水雨露,全心抚慰滋润着觉知的微脆识种。

我的懂,很慢。深埋於幽暗腐土的识种,看似不变未动,但许多的质变已然成形,而眼里看得见的抽芽只是瞬间的发生,不过说明着前行的种种漫长。

眼睛看得到的一切都幻变得太快,我成了所上第一名毕业的研究生,太多的道贺恭喜并没有增添任何喜悦,反而让我更加失落,甚至是不知所措。论文口试成绩交回所办之後,没有所谓的庆功宴,我也忘了要跟陪我忙了一年的少说声谢谢,或者坦承当下五味杂陈的种种,其实是不愿意离开他太温柔的眼前,更不知道少给予我的,已经超过那时的自己所能体会的,这嵌在未来的祝福,已经不是一句谢谢就能了结。很不合情理地,我只是让自己躲回宿舍,狠狠地大哭一场,直到夜深,甚至忘了吃饭。

很是愚暧的我,困在时空的座标里,踽踽独行,自以为天地绝灭地孤臣孽子揪心、悲伤,却不知道这滞碍阴郁的心识,虽然疼痛却也是必然的,就像让识种伏埋其中的腐植土,虽是多余、污秽、残渣与朽败,但里头都是能量转化的生机,所有後来的领悟,都是由这些无明自伤的腐土所抽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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