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記我 — 十

(20)

凌晨二时左右,肚有点饿,於是放下小说,穿上短裤、运动鞋,把一张廿元钞票握在手里,连身分证也懒得带,就这样走出门。屋苑很少人迹,只有我一个在踱步,感觉很舒服。以前早睡早起的我绝少有机会半夜三更在街上流连。

其实,虽然是同一个地方,白天和黑夜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深夜自有深夜的光景。

可能我衣着太过随便,途中引来不少管理员的目光,他们表面上好像无所事事,有点无聊,但我怀疑,他们每个都打量我,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怀疑我有不轨企图。

在便利店当值的女店员高高瘦瘦,样子不错。她在收银机前跟我对望一眼,彼此认得对方,却不曾打过招呼。

每次这个时间,都会有个理光头的胖子在微波炉旁,埋首呼噜呼噜吃热气腾腾的杯面。我猜他每晚都来光顾。

买完鸡腿或者糯米鸡,回家继续边吃边看电视。

记得有一晚心血来潮,在屋苑里蹓躂了一圈。拉下铁闸的商舖、死寂的街市、广场里不再喷出水柱的水池。偶尔驻足,抬起头看一栋栋住宅。

人们都说香港是不夜城,但是对一般普罗大众来说,晚上始终属於睡眠。

每个窗户都是黑漆漆,唯独我是被遗弃似的,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伫立的时候我感到茫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搜寻什麽。

避开所有人,只剩下一个陪伴喝酒的中学同学,聊聊不着边际的话题。说他是证明我还在世上的唯一证人也不算夸张,没有他,连我也怀疑自已究竟是不是这个社会的一份子。

我不知道这种生活究竟有没有问题,如果是医生的话大概会诊断我有郁抑症,但至少在这一刻,我心里很平静。

(21)

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显得精神奕奕。在往返便利店途中,我又注意到那女子,不是便利店打工那个,是另一个。

第一次留意这个女子是在上个月,当时她也是坐在今晚这张公园石凳。二十多岁,打扮新潮,手指夹根香烟,地上撒了十多个烟蒂。

她一脸严肃,凝神倾听身旁一个卷头发黑皮肤的巴基斯坦藉青年诉说思乡之情,浑没理会我在旁边经过。

一个本地的女子和巴藉青年在深夜促膝详谈的情景引起我的好奇心。

巴藉青年神情落寞,说着说着似乎被触动了痛处,语气微微哽咽,我听到他用广东话低沉地说自己很挂念老家的妻子。女子用同情又感性的声音问:「你愿意抛弃一切回到她身边吗?」高大黝黑的青年点点头。

坦白说,在深夜听到一男一女这种对答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然後几天後的深夜我又在附近再次遇见她。

这次她身边换成一个染金发的中年男人,大概是落魄的酗酒者,看得出来已经醉醺醺,身体摇摇晃晃,醉眼惺忪,脚边已经有四、五个空啤酒罐,手里仍握着一罐啤酒不放。

那女子脚旁照例一堆烟蒂,右手同样握着啤酒罐,跟上次一样,扮演聆听者角色。

金发男人舌头打结,口齿不清,嘟嚷着说不明白女友为什麽要离开他。「她为什麽说我不长进?」他连声抱怨。

类似的情形之後又让我碰上两三次,她接触各种不同男性,尽量表现怜悯,让他们尽情倾诉。那些男人都有一个同共之处,就是都是一些被社会视为失败者,属於低下阶层的小人物。

我挽着便利店胶袋,不动声息地经过,掩饰内心的好奇心。

那女的会不会是所谓的新世代社工,正在尝试深入了解低下层边缘人士的苦困景况,并给予开解关怀吗?

不,不对。我对社工抽烟完全没有意见,但不认为作为一个社工会如此缺乏公德心,随地乱抛烟蒂。

之後,我想到的唯一答案,她可能是电影编剧或导演,搜集资料素材,这样,一切便变得合理。

我对这个自己给自己的答案满意极了。

(22)

「每个男人的人生好像都有两个阶段:前半生遇上一段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然後在後半生逐渐把一切遗忘。」

在键盘打了这几行事,小说之後的内容便无以为继。

我皱起眉头,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

喝一口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忆起很多往事,朦朦胧胧地想抓住小说的主题。

(23)

「你有好好睡觉吗?」

听到电话里我沙哑的声音,妻子对我的状况不太放心。

「我有睡觉,而且想几时睡也可以。」我半开玩笑半自嘲地说。

昨晚赶在日式餐厅打烊前吃了乌冬,然後到那间新开的通宵营业的大型书店看书,这里到处都看到聚精会神埋首书本的人,似乎爱通宵看书的人都不约而同聚集在一起,当中甚至有第二天还要上学的小学生。

我也跟大家一起逗留了三个小时,买了两本书,看到横街有间灯光明亮的小面店,凌晨三点还在营业,於是走进去吃面。我好奇问老板几点打烊。

他放下碗面:「差不多了,五点左右关门,十点半开始营业。」

回到家时天刚破晓,淋浴後我把窗帘拉上,遮住晨早的光线,便在床上躺下,很快堕入梦鄕。

对我来说,世间的日夜交替根本没分别。外出、吃饭、回家睡觉,我的作息根本不用顺着社会的一套去进行,我活在自己的世界,有属於自己的时钟,我的时钟的运作跟其他人的完全不同。

跟妻子不同,她每次都在晚上十时半打电话,这段时间她应该做完了一天该做的所有事,穿着舒适睡衣,挂线後上床就寝。

「生日快乐。」妻子忽然说。

「谢谢。」我毫不意外,她不会忘记我的生日。

「我本来应该跟你庆祝的,不过公司⋯⋯」

「没关系。」我说。「真的没关系。」

生日只不过是另一个平常的一天,毕竟每个人都有生日的。谈了几句之後挂线,侧身在沙发上躺下。

本来只是打算睡一下,怎知又再变成了呼呼大睡,再醒来时已经凌晨两点,在冰箱找了盒点心丢进微波炉解冻,打开电视看前一天的新闻和廿年前的旧剧集。

看旧剧集主要的趣味是看以前的街景,常常会蓦地发现身边景物的微小改变,原来廿年前的垃圾桶是这个样子、那个超市一直在这里,但商标已经更改,或者,啊,这处以前是地盘,现在已经是高楼大厦。这些以前的景物都是我有印象的,只是慢慢被新景色取代而忘记得一乾二净,藉着演员背後的风景唤醒了昔日的记忆。

吃饱後恢复精神,用耳塞边听音乐边在饭桌填报税表,其实没什麽资料可填,签个名字而已。不过我不明白,为什麽税表上已经正确无误地印上我的地址,还要我在下面重新写一次。

天亮之後再补睡一觉,然後下午四点在茶餐厅吃当天的第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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