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旦过惯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不知不觉会逐渐变得连听见电话铃声,都会有私隐被侵犯的错觉。
沉默了四天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我以为那次吃饭後小清不会再找我,我错了。
「我想你帮我一个忙。」寒暄告一段落之後,她郑重其事地说。
她从经理人接到新工作,必须到某间酒店。问题是她搞不懂那间酒店究竟在哪里。「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再载我一程。」
我有点哭笑不得。心里第一个反应是:太荒谬了。坐下来听她叙述个人经验是一回事,我可以保持客观,心平气和,对事情不作任何评论,因为那是别人的事,而且是对是错都好,都是双方你情我愿的交易,没有丝毫强逼的成份。
但是我愿意了解其兼职内容,并不代表同意她的价值观,更加没有义务把她送到其他男人指定的地方去。
「不懂路可以搭计程车啊!」心里打定主意一口拒绝,然後把电话关掉,这样,她大概会明白我的意思吧,以後应该也不会再找我麻烦。
但是她伫立在黑暗的单薄身影又在我脑海浮现。
我的弱点是就算是不熟悉的人也好,都难以直接的拒绝别人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就算我拒绝,她还是会去的。分别只是她一个人盲目地去,还是有我陪伴。虽然终点相同,但至少在旅程中,我可以给她一点保护。
就当是顺路载朋友一程吧。我说服自己。不把它看作特别的事,而且跟道德也沾不上边。
对於不能改变的事,我通常都会尝试妥协和适应。
(16)
「不好意思,又再麻烦你。但我从未去过那麽远的地方,不知道该搭什麽车。坦白说,我以为你会拒绝,真是意料不到。」
对於小清表示感谢的善意我只是淡淡地点头回应。眼睛始终望着前方,一副心无旁鹜的表情继续专心驾驶。
她今天束起了头发,颈项戴了条十字架银项链。
戴上十字架项链也是为了应今天客人的要求吗?我思忖。
「只要到酒店附近便可以了,你不用等我,今晚我会搭巴士回家。」她用有礼貌的语气说。
「好的。」
小清对我的冷淡反应好像有些失望,她转头注视外面的风景。
过了一会,她又说:「今次是熟客,以前找过我几次,每次都是在富丽堂皇的大酒店碰面。他也有一架很名贵的房车,但我没坐过。」
「为什麽?」
「他不想被熟人看见,所以每次都付钱要我独自去酒店。」她说:「他像你一样有钱。」
不知何解,她这句话让我生气。「我并不有钱。」听上去好像把我跟那些用钱买她的杂种归为一类似的。
「在我眼里,你们统统是有钱人。」
她的话像铅一样压在我心头,愈来愈重,愈来愈实在。
我亲自驾车把她送去酒店,供某位躲在房里不敢露面的男人狎玩,难度真的没有错?虽然说我只是「顺道载朋友上班」,但那种罪恶感却仍然挥之不去。
虽然从这件事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不过感觉上自己仿佛已经成为「共犯」。虽说单凭一人之力在现实上或许改变不了什麽事情,但此刻我却成了姑息别人罪恶,甚至推波助澜的一份子。
我容忍不了这个我。
「小清,」我说:「你可不可以不再做这种兼职?」
你一脸不解的表情转过头来注视我:「什麽兼职?」
「模特儿。」
「为什麽?」
「为什麽?为什麽?」我不由得提高声音。「因为身体是女孩子最重要的东西啊!」
「凭自己劳力赚钱有什麽问题?」
「你是在出卖肉体!」
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想说得这麽尖刻,虽然这是心底话。
我把它咽回肚里,换另一种说法:「这种兼职,很不好。」
「你觉得我堕落?」她问。
「不,我不这麽认为。」我摇摇头。
「但是你不喜欢我所做的事?」
「是。」
听到我的答覆,她的神情明显有了倦意。
「我以为至少你会明白我。」
「明白你什麽?」
「我比其他女孩子独立。」
「我跟你才第三次碰面,我不可能明白你。」
她强调。「我跟那些贪慕虚荣的女孩子不同,我有做人原则,坚守自己底线。」
「可是那些拿相机拍摄你身体的男人,他们会觉得你跟其他出卖肉体的女孩有任何分别吗?难道他们会因为你的原则和底线而变得更加尊重你吗?」
她紧抿嘴唇,我没有理会,继续说下去:「你认为自己与众不同,比她们独立,不过在那些付钱的男人眼中,你跟贪慕虚荣的女人又有什麽分别,这些女人在世界上多的是。」
「你又不是他们,怎会知道他们的想法?」
我冷笑:「因为我也是男人。」这是个无法反驳、强力的理由。
「他们的想法跟我无关。」她转过脸。
剩余的路程,我们在沉默中度过。
到达酒店,语气乾涩地互道一声再见,她便打开车门下车。我完成任务,二话不说把车驶走。
不应该做的最後还是做了。内心的沮丧使我忍不住重重叹一口气。
为何每次都是这样,应该做的事不好好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却全都做了?
我多麽希望自己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正跟她以後不会再见,各走各路。小清已经离开车厢,所有事不关己的压力都应该随她而去才对,但是,我却完全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