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哲回来时,我再度睡着不久。当迷迷糊糊之中我听见开门声,不由得马上就坐起身来。他提着某间精品服饰连锁店的纸袋向我走来,我的内心有着揪心的小确幸。
双脚交叠在床沿,他正好从门口走回床边,跟我并肩促膝,把衣物拿出来瞧。
「你看,我一看到这件衣服,我就想到你。」
「什麽?」
我定神去看,是一件洋装。
「喜欢吗?」
谢青哲展开衣料,卷展开来的是酒红色小碎花鹅黄铺底的翻领短袖上衣,接缝粉蓝色垂缀群摆森林系洋装。在袋子深处另外用薄牛皮纸袋装着的,则是贴身衣裤。
我盯着他手上的洋装,眼神虽然充满惊喜却一丝困惑。伸手去摸,腰部布料连接处的蝴蝶结绑带使整件衣服清新典雅。我看向谢青哲,
「这件衣服,真的是要给我穿的吗?」
内心的焦躁不安,一直以来与自卑如影随形。
「……,你就不担心我穿不下。」
此时被庞大的覆盖住的,是自己的小小心愿。
「我从来没穿过这种衣服。」
这不是失落,而是自知之明。
谢青哲把衣服放到我怀里,用手摸摸我的头。
「你穿过,只是你忘记。干麻对自己这麽没自信。」
接着把装着贴身衣裤的纸袋也拿出来,放在我并拢的双腿之间。
「至於尺寸嘛,本来我是没把握。不过经过昨天的经验,我就了若指掌啦,哈哈哈。」
我着急的瞪着他,不希望他在往下讲的太过火。
「你又要乱说了。」
他忍不住大笑,一边把我从床上推起身,要我去厕所更衣。
「你在不快点,就不带你出去玩了。」
谢青哲又是一贯的慵懒姿势,斜躺在床上,一手撑着头。
手中的洋装像是从没阅过券的考试试题,使我毫无头绪。满满的疑惑像雨後春笋般一颗颗的冒出头,覆土在阳光普照之下,竹叶间穿过折射笋尖稍叶上的夜半露珠。悄然掩上门,一颗一颗的从锁骨到下扭开半透明的乳色钮扣。谢青哲的制服退役了,被我挂在白铁钢架上。牛皮纸袋的声响较大,从摸到滑细料子後扯出,是一整套被吊牌针给束住的淡紫色底布滚上黑色蕾丝做衬的胸罩与底裤。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质疑起这个成熟的让人不可置信的选择,为什麽会被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挑出来。…想当然尔,事到如今毫无退路可言,也只能穿上去。我用虎牙叼起极细的塑胶吊绳,双手紧抓。一扯,断掉的塑胶把上下部份分了开来。先套上了底裤,才又羞着脸的把像极了谷与谷之间的拱桥拿起来看。
……,这我敢穿吗?
挣扎不已的,内心童真与成熟开始抗衡。
最後想到要出去玩,才死了顽固的心。
双臂套入细肩带,最後熟稔的双手往後勾了三排的被扣。稍微拨弄了一下胸部外围的乳房,一转身照镜子,下意识忍不住惊呼并驼背,缩了胸口。
「哇啊啊!」
这种东西,穿了也太撩人了吧?!
这,这有点……
外面的脚步声近,我马上抬起头,却被谢青哲的声音给吓的耸了肩。
「你好久。怎麽会叫那麽大声?」
「没有。你别进来,就快好了!」
来不及再多想,况且这时候最怕他因为误会担忧而迳自闯入。我连忙套上洋装,简单的整装後就开门走了出来,却与站在外面等候的谢青哲迎面碰上。
「好了啦。」
我又低下头检查一下有没有异状,才拨了两边稍微紊乱的头发应对。谢青哲撅着嘴,往後退了几步查看验收。
「很好看啊。干麻对自己那麽没自信。」
随後才走到我身旁,揪起我颈子旁边的吊牌。
「这个就不用戴了。」
谢青哲一把就把塑胶绳轻松扯断,往地上一扔。接着二话不说的把我牵出房间,往楼下走。
「可是,我有问题要问你。」
在一前一後走在楼梯间时,自己的困惑想得到解答。
「这身衣服怎麽会从你手上跑出来?」
「很简单啊,随便找一个在服饰店打工的毕业学姐,都有办法。」
「连贴身衣物都能买,你这交情就有点夸张。」
虽然调侃意味浓厚,我却是真心的感到不可思议。谢青哲则忍不住笑场,转过头来看我要回嘴时,却愣住好久不说话。
楼梯转角的走廊正对着中间开了道窗,数条笔直的光线在我的身後洋洒了灿烂耀人。
「好漂亮。」
谢青哲那股认真到不行的样子,让我也不得不噤声。
「什麽?」
感觉在好久以後,我才慢慢的从空白的脑子中挤出这句话。
「没事。」
他突然像是得到什麽宝藏一样的窃笑,把刚才想接下去的话题都遗忘。
「你只要知道,这些事情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为你去做的就好。」
「那可不一定。」
我任性的否定他的自以为,但他也不以为意。彼此捷快的穿过客厅出了大门,外面湛蓝的天空迎面扑来,美的洁净毫无一丝薄云。鸟鸣声此起彼落,外头新鲜的空气,雨後叶稍的翠绿,花开绚美。三合院口那一盆盆的植栽也随着周遭而生气蓬勃起来。两人共行步过的路面,还残存的湿度在水泥地灰白的轻巧划圈。
「你的脚好一点了吗?这次可能要走一点路。」
我用点头代替回答,谢青哲牵我的手就更有温度了。
早上的朝阳是乡村农稼作息的写照。潺潺在水圳沟里奔跑的溪水,灌溉着扑满稻苗的农田。这里、那里,随着土地区隔分甲之别整齐一片。我与谢青哲步出,漫步乡间小路上的风光明媚。每多一点,被洒了金粉的景色就多了一些。这里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有庭院,正房与侧边厢房都还保留着旧时模样。国文课本上总要学生心心念念记诵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是欧阳修意会的『门掩黄昏』。可我现在面对着朝晨碧彩,心里的惆怅不也是『无计留春住』吗?
还能这样悠然的与谢青哲共度青春时光多久?
眼前把握的,可能在今夜就消逝不见。明天到了学校,依然是我是我,你是你。假装无牵扯的毫不相识,身份与关系整理的清清楚楚,不能留半点蛛丝马迹。
两人的关系,随着眼前绿篱上盛开的朱瑾,
彷佛是我成了泪眼问花花不语的惆怅。
公开在一起,是最不能走的一步棋。不管是否会伤到自己,至少苏姿颍与小玫,班上的许多等着看笑话的同学,学校难缠的老师都会影响一切。
更何况,我最原先的期望。只是想遵守与妈妈的约定,好好的读书而已。
虽然爱情让人意乱情迷,我也知道这样迟早是会害死自己。
小灯笼。
像谢青哲说的,总是用虚伪的膨胀外表,包装懦弱渺小的我。
「你在想什麽?」
谢青哲停下脚步,站在岔路口前。指着艳红奔放茎干直立於间的凤仙花,
「这不是你以前最喜欢玩的吗?」
一时间,还没转念。最後才恍然大悟,
「哦。指甲花。」
「你到底在发什麽呆啊?」
谢青哲的表情像是看出了端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要我说吗?」
我又不作声,只是摇头。不过只是多愁善感作祟,自寻烦恼。
「傻子。」
谢青哲把牵着我的手举起,看着我的指稍。
「想玩吗?」
我摇头,早已过了凡百皆趣的年纪。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扬起头,往两道方向伸首望去。除了一般的农家与农地,再过去就是浩瀚的翠绿与褐黄。
「秘密。」
「秘密?」
见谢青哲又是神秘的会心一笑,忍不住复诵。他再也不想多说,就把我前牵行。像是暴露出内心的雀悦,脚步轻盈。似乎也被感染了那股神清气爽,在半途就笑出声。最後在细碎的小跑步里弯进了更小的巷弄,往最深处走。
两旁红砖墙面顶端铺了泥灰色的浆,在附近邻家间拧出整齐的模样。红砖内皆有种树,都茂盛的高过了墙。鸟雀吱哳俐落的声响与翅膀跳在电线与树梢,几多颗榕树的粉樱小巧果子整地,洒落成圈。
再往前,是无尾巷。是已淹水的稻苗梗直立挺的沧田。
「啊,没路了啊。」
我停下脚步,没再亦步亦趋。
「这里是死巷。」
谢青哲回眸,知道我亟欲得到答案的臊。
「别说的太早。」
他又把我往前拖,直到尽头的左处,还有一条笔直却细狭的泥土小道。为了好让行走,还在披满了碎石子做基底。上面几处还长了朵朵杂草,像是鲜少有人走动。两侧默契十足的在一步路的距离驻杆,上头搭了攀藤棚架。沿着深浅咖啡色的树藤向上望去,是晶绿结实的葡萄一串串。在往上探,原本作为隔阂的树墙全掩过了天空,把整条路面都遮蔽了大半视线。
活像是一条时光隧道。
「往这里面走,一下就到了。」
我没应声,还在赞叹自然的奥妙。踏入时留恋着如此美景,根本忘记了原先自己对谢青哲的不谅解。出了隧道,是一颗枝干极粗的老榕树。往方圆盘错而去的旁枝垂荡着气根,在葱绿苍翠的枝枒间把蓝天覆叠,阳光细碎在之间,於地面映照金黄点点。在离地不远的高度,架了秋千。在往上看去,是一栋还另外用枝条做立足点支撑的小小树屋。树屋两道交错架空的楼梯,像是提醒需小心翼翼。树下老旧的简易桌椅像是怀旧餐厅的复古式样,实是载着时光飞逝的证据。
鸟食果,果腐落地核生芽。虫鸣鸟叫,一切都那麽的惬意。
「哈哈,突然觉得有点自豪。」
谢青哲伴我站在原地观望,他双手抱胸,才又挪出右手挨在我身旁,指着前方树屋。
「这是我今年春天才跟赵孟伦一起弄的,不过因为完全不懂,材料拼拼凑凑,整整弄了大半年。」
「咦,赵孟伦?」
「嗯。他不住这附近,还是特地来的。说很无聊想找事做,就约他来这里了。」
我的不可置信大概都写在脸上。为了避免被察觉自己的讶然,转头继续看着树屋的方向。
「这已经很厉害了。我还记得小时候只有在国外的绘本里才有这个。」
谢青哲突然触电般,旋即低下头兴奋的问我。
「你是说十七只老鼠的那几套书本吧?」
「是十四只。」
我给了白眼以後,忍不住笑出来。
「多三只是怎样啦。」
「跟我们一样啊,结婚生子,有了小宝宝。一家三口。」
……讨厌,反被将一军。
「你想的美喔。」
马上垮下脸,瘪嘴嘀咕。谢青哲一派轻松,
「想不想上去?」
「真的吗?但是觉得好像很危险。」
说丝毫不顾虑安全,才是骗人的。
「不会的,我试过了。你先走,我会在後面保护你。」
谢青哲温柔的把我往前拱。
「试试看。」
於是缓慢的脚步,在好奇的探索中,步步踏上了楼梯。时不时往後望,谢青哲一直都在。於是顾虑的慢慢的放下,直到自己屈着背钻进了树屋,找了一个乾净的角落坐下,才往回看已经跟上来的谢青哲。
「好可爱喔!你跟赵孟伦好厉害。」
我时不时抬头看着手工钉上的顶上木板,还往後瞄到了简易的小窗户。
谢青哲把身体挪到我身旁,与我相依,才拍了拍手掌上的植屑。
「现在看当然好,不过要是下雨天,待在这里也不安全。上面还是会漏水,这个我还要想办法看怎麽解决。」
「下雨天,昨天晚上呀。」
我忍不住提出记忆,谢青哲点头。
「嗯,所以说这里还是要看时间跟天气才过来比较好。」
谢青哲抚了左右他不满意的部份,还不时细细查看。
「还是赵孟伦的手艺厉害。」
赵孟伦?其实我从其他人口中听说到的是你的好朋友在後段班,
怎麽会是他。
我在心中反覆提问,但没想过要找时间点开口。谢青哲看我又发呆了,开口询问。
「你想说什麽就说吧。」
摇头,试图想抹去刚才忍不住暴露的真情。还是他高招,
「你不说,我要自己猜罗。我看看,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啥,乱说。」
我马上反驳,让谢青哲又谜样的笑容对我。
「有啊,你不是知道苏姿颍喜欢我吗?」
……,他自己也知道?!
「这件事与我无关,干麻要跟我提。」
我正要别过头,却被他一把撅着我的脸颊,成U字型。要继续说话刺激他都不能,像极了金鱼跳离了水死命挣扎开阖张嘴的模样。
「你放开啦!」
双手要去抓开却没办法。
「你真的很有个性嘿。之前死命不承认爱我,现在还这样偷吃醋。」
他往前凑,我双手急忙去挡在前头,
「先放开我啦!」
「那要不要听我说?」
谢青哲语带调皮口吻的威吓我。
「好呗。」
我放弃执着了,无条件投降。他才松开手,还我原本正常的脸庞与嘴型。
「粗鲁噎,讨厌。」
忍不住去揉着嘴边肉,抱怨碎念。
「我告诉你,我跟苏姿颍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谢青哲开始正经八百,换我开始有些不习惯。他双手撑在木板上,眼神看着遥远那方积堆着木条与覆盖着塑胶筒的杂草堆。
「苏姿颍的乾哥,对我很好。在我和阿杰被约到厕所输赢的时候,是他来赶过来帮我们。察觉异状而去通报的,就是苏姿颍。」
或许是看出我冒出满头的问号,只好又继续补充说下去。
「阿杰就是我那个跟你交换班级的朋友。」
「咦?啊,就是我考试晋级到七班,而被换到十二班去的同学吗?」
那个人绝非同学,而是谢青哲传说中的「最好的朋友」,是好兄弟这样的彼此称谓。谢青哲毫无犹豫,马上脱口而出。
「对。」
果然是这样。
「对不起。」
下意识就先开口道歉,或许这句话也是我一直埋藏在心里,迟迟未开口的那些。愧疚的心情全在脸上显现,把承载着轻松自在的那只风筝给拉入深渊。
「不用跟我道歉,你那麽努力读书,这是你应得的。要就怪学校制度这麽的不尽人意吧。分班制度是很残忍的。」
谢青哲把双手交叠在後,往後躺时枕在头下,眼神盯着上方显得无奈。我点点头,默认一切。最後因为气氛欲凝,忍不住转过身,从後方小小的窗户去探望外面的景色。
所以,
其实你早就知道苏姿颍离开班级时,
带着的是那份舍不得你的心意了吧。
一这麽想,心又纠结起来。我往窗户更凑去,把手臂搭在窗沿上方,下巴抵着自己交叠的手背。咬着下唇,望向一片辽阔的田野风光,其实是正视自己的茫然困惑。
「既然你知道。」
我率先打破有默契的沉默。
「那就跟苏姿颍在一起就好了。」
这样不是很完美吗?只是如此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迟迟不敢说出口。
「我心里有想爱的人,不是别人说爱我就能强迫我。」
谢青哲的声音很轻幽,但听起来却有点愤恨不平。
「我们不要相遇,就不会有这麽多烦恼了。选择她,成绩好人又漂亮,那麽完美。」
这句话浅显易懂。
「我不要。」
谢青哲果断的拒绝我的坦白。
「你不会懂我的心情的。」
我叹了一口气,又深呼吸。犹豫了几秒,才放胆说出声来。
「你不会懂单恋的心情。单纯美好的欣赏一个人的心情,是那麽容易满足。可是跟你接触,现在真的变的好喜欢你。这些要花我多少的力气、勇气,最後还莫名的为了你跑出忌妒心,害我都怀疑我怎麽变得这麽不像我自己…,」
话还没讲完,想起自己的委屈,泛着眼眶又忍不住叹气。
「要是没这些事情发生,我还会祝福你跟苏姿颍有个美好的结局。」
「可是已经发生了。」
谢青哲爬起身来,转过头来。
「世间没有後悔药。」
「我知道啊,哪有办法。人家就是喜欢你了嘛。」
突然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恍惚说错话,连忙从窗户上趴着的姿势跳起来挺直腰身。可後面的人早已经扑上,紧紧的把我环抱住。
「我也很爱你啊。」
谢青哲的力道越加越大,我的心跳也加快了。彷佛整个人快被融化进他的身体里般。
「要是有哪一天。」
他喃喃的细语。
「不管怎麽样,一定要等我。」
身体的温度彼此抵触着。
「…什麽意思。」
我迷蒙的眼睛转过头与谢青哲欲索吻的情慾之眸对上,忍不住红着脸屏气呼吸。
「不管发生什麽事,不要离开我。」
谢青哲把头埋进我的胸口,像一只撒娇的宠物。我忍不住也环抱着他,抚摸他的头发。
「我有我的压力,可是无论无何,一定要相信我。」
怀中的人,此时此刻就脆弱的像是雏鸟,一不小心就会折翼。
好可爱,好令人怜惜……。
我忍不住将头靠了上去,谢青哲却稍做扭动的把头抬起,迎面吻我。深试浅嚐的在互相喜欢的爱意里飘荡,那份不可言语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