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分之一的孤獨 — 六

六、

天啊,花学姊真的是一个很性急的人。

难得可以睡到自然醒的美好早晨,她透过朵朵找上了我,还害我被朵朵调侃了一顿。

「是要约会吧?」朵朵笑得很奸诈。

「我根本不知道花学姊要干嘛……」我处於刚睡醒的状态,喉咙乾得要死。

通常假日我会一路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床,然後起床慢条斯理地梳理後再去餐厅打工。可惜,这通电话注定了我与发懒无缘。

花学姊约了我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厅碰面,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出门,临行前还泪眼汪汪地盯着我可爱的床铺。

当我抵达咖啡厅的时候,花学姊早已坐在窗边的位置。今天的她穿得很休闲,仅仅是一件背心配上酒红色的长罩衫。真是错怪她了,我还一直以为她是个把全世界都当作伸展台的那种类型。

「学姊。」为了表示抗议,我刻意在她面前打了个大哈欠。

「冯文,你先把号码给我好吗?不然要联络你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她劈头就说,内容不像是个问句。

我用双手递出手机,装出十分恭敬的样子:「是的,学姊。」

「你很烦耶。」她哑然失笑,还用手遮住:「要喝什麽,今天让我请客吧。」

说来,我好像还没见过她笑得那麽自然。

「这样比较美喔。」我脱口而出。

「胡说什麽。」她一脸疑惑。

一杯黑咖啡,一杯光看都甜腻的焦糖拿铁。

「我是希望你以後能定期跟我报告一下你的进度,这样我也可以适时地展开攻势。」花学姊翘着小拇指提起咖啡杯。

「报告是没问题,不过姊啊,你应该不会三天两头就要跟我碰面吧?」我漫不经心地问,视线聚焦在她纤长的手指上。

她放下杯子,翘起了二郎腿:「被人家听到,还以为我对你死缠烂打哩。」

跟花学姊同桌用餐两次之後,我注意到她在彼得面前的行为举止非常不大方,过火的矜持只让人感到做作,不得不说,我比较喜欢她跟我独处时的模样。

「那麽,有什麽进展吗?」她问。

「才过了几天而已吧,能有什麽进展?」我说完才想到:「不对,其实也不能说是毫无进展。」

「是吗?牵手了?抱抱了?还是接吻……」一听到我真有所斩获,她喜出望外。

「不是肢体上的啦。」我打断。说到拥抱确实是有,不过我个人认为那种情势之下的拥抱并不能作数,至少跟「进展」无关。

「那是怎样?你快说啊。」

「我去了她家。」

「啊?太夸张了吧!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的男人耶!」她鄙视之余好像有点暗爽。

「我们什麽都没做好吗?那天只是刚好跟莉雅在诚品遇到,我看时间晚了顺路送她回家,然後上楼聊个天而已。」我解释,没打算说出意外过夜的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麽都没发生?当我三岁小孩吗?」花学姊不信。

「我才不忍心对莉雅做出那种事情。」我咬着吸管。

「好吧。」她半信半疑,接着补上一枪:「冯文,如果你纯粹只是上楼喝喝茶、聊聊天的话也是很没用耶,直接推倒莉雅的话一切就搞定了。」

「真搞不懂你想要我怎麽做。」我苦笑。

「罢了罢了,谅你也没那个胆。」她伸出食指,嘲讽地指着我挥动。

花学姊为何对彼得这般执着?自从她崩溃的那天以後,我经常想到这个问题。

看她现在轻松的模样,我也不愿意多问,以免触动了她心里悲伤的开关。

「喂,虽然是我拜托你的,不过你是真心喜欢莉雅吗?」花学姊的瞳孔往下一沉,说:「如果我让一个糟糕的王八蛋跟莉雅交往,我也会很自责。」

我托着下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我也无法--确定。」

花学姊问的问题,其实我也自问了无数次。

「怎麽样才可以确认自己是不是喜欢一个人?」我问:「我以前经常犯错,无意之间伤害了很多人。我以为自己是喜欢过去的女友们,才跟她们交往的,但回过头来看,其实都出於我的不甘寂寞,即是对象换了也无所谓,只要有人陪伴就好了。实际上,是到了这几年,我才理解了那样的感情并不是爱。」

「那样的情感不能算是一种爱吗?」花学姊问,我能感受到她的苦恼并不亚於我。

「如果你爱的人能够被替换,那她怎会是你真正爱的人?」我看向她。

「那你喜欢我吗?会想跟我交往吗?」她笑了,笑里的情绪很复杂。

「我也许喜欢你,但我不会想跟你交往啊。」我皱起眉头,但并不是因为觉得困扰,只是认为这麽一问的她挺俏皮。

「真希望你也能这麽果断地回答你的心意。」

「我也希望啊。」我叹气。

爱情不愧贵为千百年来最深的学问啊。

「……莉雅在你心中是能被替换的角色吗?」花学姊摇晃起咖啡杯里的奶泡。

「不能。」

「不能?」她挑动眉毛。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至少我这辈子还没遇过像她这样的女孩。」我在脑中描绘起莉雅的模样:「她的举手投足,总能吸引住我的目光,有时候简直像个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有时候又灵光得出奇,总之,她的思考方式很独特吧。」

「还有啊,她谈论梦想的时候,那热衷的模样真的是很迷人,虽然她给人的感觉好像死气沉沉的,但其实她是个乐观正面的人呢,还会努力地开导我。」

「她的各种行为让我觉得自己对她来说好像是很重要的人,那种感觉很温暖。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还会不客气地直接咬我!想起来手指还隐隐作痛哩。」

「而且而且,她是我看过跟庸俗两个字最沾不上边的人,明明已经是大师级的人物,赚得钱也不少,家里却没见到什麽名牌精品,也没听过她吹嘘自己的成就。啊啊!最好的证据就是她连手机都没有吧!」

我自顾自说得起劲,这才发现花学姊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冯文啊,答案有时候清晰可见呢。」她浅浅地微笑。

「……是吗?」我啜了口咖啡。

她拎起包包,笑着说:「你还是先记着一件事吧,下次女生问你要不要交往,要拒绝可以,起码要婉转一点,那麽直接很伤人家的心耶。」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男人能伤你的心好吗?」我讽刺。

「太酸了喔。」她摆出鬼脸。

结完帐後,我们各自离开。在骑车上班的路上,我决定从头开始厘清。

我是个集自命清高和自卑於一身的男人,我认为大部分的人都很流俗,要不只会追求物质上的东西,要不就是脑袋空空,毫无想法。

是,我曾经也是个舍弃了梦想的人,认为顺着学校引荐到一间会计师事务所打混摸鱼,人生也能风平浪静地过完。所以,说别人没有想法?我可能也没有资格批判吧。

尽管自己也不是多完美,但我讨厌的事情很多,而且几乎每件都跟「人」有关联。

我讨厌大家成天沉醉在那几寸大的萤幕里,好像除了看三十秒做菜或是网路红人拍的搞笑影片以外,没有其他事情好做。

我讨厌小确幸,用自以为清新的生活方式来自我满足,逃避要在社会上竞争的事实。

我讨厌人家说明天再说,到了明天根本没人再说。

我讨厌女生把爱情挂在嘴边,却没有真心地去对待。

然而我最讨厌的是,自己。

老爱跟同侪讨论未来方向,认为别人得过且过的生存方式很可悲,其实自己也相差不远。论及爱情跟友情,总拿出自己装模作样的一套哲学说得头头是道,其实也是不懂装懂。

能够连自己都怨怼的人,在某些角度来说是真的「清醒」了。

看破了恼人的一切後,我品尝到了寂寞。

没有一个我想彻夜长聊的朋友,没有一个我想十指紧扣的爱人。

我开始相信所谓契合的人,随着自己思考方式的改变不复存在。

那是极致的孤独。

在我对一切都感到失望,逐渐坠入自暴自弃之时。

莉雅出现了。

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令人震惊的是,我找不到一个不喜欢她的理由。

有监於我是个热爱吹毛求疵的人,我很容易聚焦在别人的缺点上,就算是我现在算是前三名亲近的朋友,我都可以立刻挑出他们十个缺点。

可在我眼中莉雅跟他们完全不一样,言下之意并非她完美无暇,她着实也有自己的缺点,只是那些缺点对我来说却无伤大雅,甚至还有可爱之处。

她在我坠入无趣乏味的人生前拉了我一把,重新赋予了我能够追逐的梦,更严肃的说,就像是给了我活着的意义。

我打自心底祈祷,希望她永远不要淡出我的生命。

那麽,这是爱情吗?

或是友情?

是否无论我取了何者,都只能获得三分之一?

我为了与莉雅碰面故意装病提早下班,这也是人生头一遭,毕竟我对工作还算是挺有责任感。真是抱歉,对我说「早日康复」的餐厅老板,你们家冯文长大了。

公馆隐密巷弄中的二手书店,特别能沉淀我的心情。

我比预计的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闲着也没事,我便开始翻阅起其他台湾作家写的小说,想藉此得到一些灵感。

莉雅的小说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书架上,我不意外,可能都被当作传家宝供奉起来了吧。

中文小说的水准参差不齐,有的人可能认为跟出版社编辑的眼光有关,但我认为并非如此,好坏参半的出版结果,只是为了迎合不同面向的读者做出的选择。

话虽如此,其中仍不乏烂得透彻的小说,我特意去翻了一翻,想增加一点自己写作的自信。

「文。」虚弱的语调从我身後转来。

「怎麽不是文仔?」我一听便是知道是莉雅,所以没放下手上的书。

「想换个方式叫你。」她凑到我的旁边,顺手地从书柜中抽出一本小说。

她不拿还好,一拿便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这让正在看《黑道七王子之决战江湖》的我情何以堪?

我默默把手里的书塞回书架。

「范柳原追求的,没有束缚的,不在乎社会眼光的爱,很动人。」莉雅说:「这本书我读了三次。」

「据我所知,你没有在写爱情小说吧?」我搜寻着书架,想找找有没有能提升我一点文学气息的书。

她轻轻阖起了《倾城之恋》,表情凝重:「我说的不是小说。」

如同准备告白的对白让我备感羞涩,我傻楞楞地问:「那你在说什麽?」

「真爱是什麽?」她眉头一皱。

「莉雅,你从来没有谈过一场恋爱吗?就算是单恋也行。」我替她把书放回书架。

她不假思索:「没有,至少……以前没有。」

爱情是一门艰深的学问,面对清如开水的莉雅,我既不想破坏她对纯粹爱恋的憧憬,又不想灌输她非现实的童话故事。

「现实世界里,我们都向往范柳原的爱,却通通表现得像白流苏吧。」我取了个她最能了解的例子。

「范柳原的爱不存在吗?」莉雅不免有些失望。

「只能说那是一种理想,要甩开社会的包袱是很困难的。」我接着说:「好比《倾城之恋》选择得不是最美好的结局,而是最贴近现实的结局。」

「嗯……」她若有所思。

莉雅总是透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让我跟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忘却这个世界有多让人厌恶。

「不过,白流苏的爱也是一种爱,尽管她追求婚姻的程度,已经蒙蔽了她原始的爱意。」看着失落的她,我补上一句。

「那你呢?」她拉动我的食指:「你追求的爱,是什麽形象?」

我愣了半晌。

自己百般不解的爱到底是什麽?既然排除了过往的速食爱情,那自己在追求的爱究竟是长得什麽模样?

「形象啊……至少得是轰轰烈烈,无可取代的?哈哈哈,好像更抽象了。」我也不确定。

「好难懂。」她困惑地歪头。

「谁都说不清爱情的模样吧。」我回得潇洒。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支OKWAP,现在的氛围好像又不太适合交给她,感觉像是变向在告白一样。

「你真的没有喜欢上过任何一个人?国小到高中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耶,就算只是单纯的好感也可以说说看喔?」我无法置信。

「我喜欢朵朵。」她回得理直气壮。

「我指的不是朋友的喜欢啦。」

「也很喜欢文。」

「就说了……不是朋友的喜欢嘛。」我苦笑。

「嗯。」她低下头。

不过听到她这麽说,我还是心动了一下。

「大学以前我都在家自学。」她用手指扫过一本本的书壳,说:「很少接触到人群。」

「难怪你那麽内向……」

「直到开始写小说。」提到写作,她神采飞扬了起来。

莉雅告诉我,一开始她跟所有女孩子一样,第一个写作的战场是「日记」,不过她比较特殊,她原本并没有关於日记的概念,是偶然在一本讲述主角记录自己战後生活的小说上得知的。

所以,她不知道日记是少女绝对不能公诸於世的世界级机密,她写了一个礼拜後,竟然把日记给她的爸妈看,谁知日记上流漏出的文采惊为天人。她的父母没打算埋葬她的才华,立刻安排了许多强化中文写作的课程。

写作成为了莉雅宣泄的管道,关在大房子里的她总算得以在纸上抒发自己的情绪。可是这监牢般的菁英教育反而造就出她一个致命的缺点--自我封闭。

一栋豪宅,父亲,母亲就是莉雅的全世界,那时的她认为写作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其余的她一点也不在乎,也不稀罕成为知名作家。

我相信莉雅的父母也很清楚,莉雅的作品一问世肯定会震撼文坛,划下时代性的改变,但莉雅的父母非常宠爱身为独生女的她,便把选择权交到了她自己手上。

既然如此,就算莉雅确实是中文文学界的旷世奇才也无用武之地。

十三岁时,莉雅已经把书房里的经典文学都读遍了。看过的现代文学也叠到了天花板,连便利商店的四十九块小本,手不释卷的她也没放过。

莉雅说,那时的她追求的是崭新的冲击。

管家告诉她网路上暗藏了许多好手,在各大论坛都可以发现他们的踪迹。莉雅一听宛若发现了新大陆,便开始学习用电脑。

她迎来了人生的转捩点。

「然後呢?你找到的究竟是哪位大师的作品?搞不好他的作品也能点醒我啊?」我急切地问。

她把手停在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上,瞥了我一眼:「我找到的,是一个不通文墨的笨蛋。」

「啊?」我不解。

「词不达意、冗词赘句是他写作的特徵。」她温柔地说。

「我不懂,他哪里能改变你对写作的想法?你看的书那麽多,写得差的也不少吧?」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能感觉到,他存在於文章里,他的文字,有灵魂。」莉雅回得玄妙。

我眉头深锁,困惑到了极点。

「你说的话真的很难明白耶。」我苦恼地叹了口气,说:「至少告诉我那个作家的名字吧?他的作品出版了吗?」

「他还没出书喔。」她摇摇头。

「我是不清楚你欣赏他的原因啦,不过既然连咱们大文豪莉雅都可以感动,那他迟早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吧。」

莉雅转过身来面向我,她嫣然一笑:「一定可以的。」

她的双手个别伸出一只手指,抚平我眉头的皱纹。

「一定可以的喔。」她重复。

面对莉雅突如其来的举动,我羞怯地无法直视她。

「好……好啦,总之,那个作家给了你勇气,让你能对外发表自己的小说对吗?」我结结巴巴。

「嗯。」她回应,手指仍在我的眉头上上下下地拉动。

「好玩吗?」我假装无奈,其实正闻着她指尖传来的淡淡芬芳。

「文,也想玩吗?」她一脸正经地问。

「呃……你玩就好。」

我很羡慕那个作家,连莉雅都能撼动的作家。

如何才能把灵魂写进文字里,成为了我梦想路上的一大课题。

「你的小说写得如何?」莉雅抽回她细长的手指。

「说来惭愧,我一个字都下不了手。」我搔搔头。

「是喔……」她沉思了起来。

啊!

现在是把手机交给她的好机会!

「所以,我想说,这个,嗯--我想请你多指导我,我也知道你很忙啦,不过,你知道的,我是个笨蛋,很需要别人的……」我紧张得语无伦次。

莉雅歪头看着我。

不管了!我一鼓作气把OKWAP从口袋拔出。

「用电子邮件实在太慢了!我觉得还是用电话联络比较方便,所以--希望你可以收下这支手机。」我颤颤抖抖地把手机递给她。

她接过,狐疑地打量。

「我知道现在已经没人会用这种东西了,可是我最近……呃……手头比较紧,也没办法买智慧型手机什麽的,续约也还没到,没办法换一支空机……」我发了狂地解释起来。

啊啊啊--我这个白痴!怎麽会送她OKWAP啊,早知道问一下班上同学有没有人有不要的空机了!

「好可爱。」

莉雅幸福地笑了。

「你……你喜欢吗?」我不敢置信。

「嗯,很喜欢,好喜欢。」她用双手捧住,珍惜地抱在胸口。

一阵喜悦直冲脑门。

「谢谢你!」

「谢谢你。」

我俩不约而同地说出口,然後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载着莉雅离开二手书店,骑在基隆路上,坐在後座的她还很认真地在研究那支OKWAP。

「文,我的号码是什麽?」她凑到我的脸旁,连安全帽都撞在一起。

我想了一下,调皮地回:「不能告诉你。」

「为什麽?」她问。

「没有为什麽,就是不告诉你,你最好是不要自己去查喔,不然我就没收。」我的语气活像个监督女儿的人父。

「不可以没收。」她缩回後座。

我哪可能说得出口。

因为,你的号码是只属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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