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想想她 — Chapter4.布穀鳥之罪 (1)

「宿衍,你知道杜鹃鸟吗?那座布谷鸟钟的布谷鸟,就是杜鹃。」

宿衍眉头紧蹙,他知道自己又陷入梦魇,漫长的数年,却总是被恶梦缠身。

「你知道牠们的生命是从何开始的吗?」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能感受到自己变得沉重的喘息,却无法逼迫自己清醒。

「杜鹃鸟不会筑巢,牠们会将蛋寄生在其他鸟类的巢里。而孵化出来的杜鹃幼鸟,会把其他幼鸟推出巢穴,独占着原本不属於牠的家,独占着不属於牠的食物与照顾。牠们的生命,是从寄生与掠夺开始的。」

住口……

拜托安静点。

「宿衍,你别这样,你仔细听妈妈说。」

「——牠们被视为幸福鸟,牠们的鸟鸣声代表着希望,可是宿衍,你知道吗?从古至今牠们被赋予了许多神话,然而现实的残忍最终会让你明白,所谓的幸福,却掩盖不住生命的恶习。」

只要能醒来……我——

「你认为杜鹃鸟错了吗?不……这只是牠们的本能,仅此而已。」

「宿衍,你别哭,你看着妈妈——」

「这是最後一次了,宿衍——」

只要能醒过来……

「宿——」

「宿衍!」

他睁开双眼,瞬间醒了过来。他狼狈的喘息着,额发间全是冷汗,而唯一的暖意却集中在他的左掌心,宿衍抬眸,看见了冯想想焦急的神情。

「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你等等——」

冯想想急忙起身,宿衍却紧抓她的手,哑声道:「别……」

他迟疑了几秒,最终沉默了下来。客厅恢复了被月光盈满的寂静,宿衍垂眼看着他们相握的左手。他刚才要说的是什麽,别走?

宿衍放开她,手心是分不清彼此的汗水,这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

「我没事。」他撑起身体,坐在沙发的一角。

冯想想蹲下来仰望着宿衍,她问:「怎麽睡在这里?」

宿衍揉着太阳穴,没有回答,於是她又说道:「你听到我和我妈的对话了,对吧?我都知道,因为我能听见你的声音,那里也有你的影子。」

「……」

「这是我妈第一次跟我提到照片里的孩子,也是她第一次,愿意跟我聊和你爸相遇的事情。」冯想想微微向前倾,「这就是你做恶梦的原因吗?」

宿衍没有回应,他看时间已经凌晨了,他反问:「你怎麽没睡?」

「因为我偷偷哭了一场。」

宿衍看向她,这才注意到她有些红肿的眼睛。

冯想想笑了笑:「原本想忍的,但只要一想到我妈,我就忍不住。」

他们对视了片刻,接着又各自别开视线。冯想想坐在地面上,左手描绘着大理石纹路,背过身靠着沙发,她看着宿衍印在夜灯下的影子,而客厅里只剩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其实她刚才听见了,宿衍口中呢喃的梦呓,她当时抓住宿衍伸出的手臂,感受到他的颤抖,於是冯想想紧握他的手心,他脸上的冷汗就像泪水。冯想想顿时被一阵心慌袭击,她不断叫着宿衍的名字,而在他醒来的那刻,冯想想终於听懂了宿衍的梦呓,是对不起。

她跟冯丹瑜不久前才在这张沙发上说了许多事,冯丹瑜最後说到,陈尹柔因心病自杀了。同时,冯想想也听见宿衍离去的脚步声,直到他关上房门,冯想想不自觉的屏息,她难受的缩在沙发边缘。

冯丹瑜抱着她,轻抚她,不断的跟冯想想道歉。

但冯想想不清楚自己是在为冯丹瑜难过,还是在为宿衍难过。如果冯丹瑜道歉的原因是因为她们的血缘,那冯想想其实早就知情了,照片里的小孩才是冯丹瑜真正的孩子。她们其实一直都有答案,却都选择装傻。

她枕着妈妈的肩膀,哽咽着,不经意摸到了妈妈背上的伤疤。

她一直以为这是妈妈与客人发生争执时留下的,现在才了解,这道伤疤是来自九二一的那场地震,冯丹瑜将她护在怀里,就像此刻一样,她们紧抱彼此,感受着当时最黑暗的一百零二秒。

她跟所有人一样害怕失去,害怕感情会因时间的流逝而不堪一击,她就像冯丹瑜,甚至也像陈尹柔,她们在心里各自埋下种子沉睡,而她们的早晨,却未曾变过。

冯想想看着窗外渐亮,身旁的宿衍也没有离开,他们一起在客厅待到了早晨。盛夏的白昼温暖如初,一尘不染的宿家也会有尘埃飞舞,冯想想捏着僵硬的双腿,转头看着宿衍疲倦的眼睛。

「宿衍。」冯想想轻声叫道:「宿衍?」

宿衍缓缓的看向她,动摇的模样早已消失,又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情。

她想起自己曾问过宿衍,什麽才能让他动摇?

冯想想有些後悔,她问错了。

她伸出手,用力的打向沙发,啪嗒一声,恰巧赶跑了胸口沉甸甸的重量。她笑着说:「我们出去吧?」

「……去哪?」

「任何地方。」冯想想站起来,伸着懒腰,「暑假都快结束了,我们可以去走走,去浮潜、去看展,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你可以找别人。」宿衍也起身,避开了冯想想的视线,离开她身边。

「不找别人,就我们。」

宿衍停下脚步,不解的看向她。

「宿衍,」冯想想扬起笑容,「我们也逃避一次吧?」

「逃避什麽?」

「任何事。我们要去任何地方,然後逃避任何事。」

宿衍又确认了一次:「逃避?」

「没错,」冯想想抬起下巴,笑道:「机会难得喔,不要犹豫。」

宿衍看着她,随後竟淡淡的勾起嘴角。

他看着冯想想闪亮的双眼,还讨好似的替他泡了杯咖啡。打开窗,窗外的空气冲散了原有的愁绪,接着被咖啡的香气给取代。

或许,或许他们的年纪正刚好,都是装模作样又无病呻吟的「未成年者」,总认为自己在成长的路上永远差了临门一脚,觉得全世界都悲惨,总是细算着被谁亏待。

他记得自己只要犯错就会被赶出家门,记得被杀的鸟,记得被挖走的梧桐树,记得地下酒店的壁画。当然,他更记得那座钟,记得陈尹柔说的话,记得她在几分几秒逝世,因为当时布谷鸟钟正好响起。

布谷鸟的叫声代表希望?

宿衍记得许多事,但他却忘了,他该如何消化梦魇,该如何过正常的生活。

他看着冯想想的笑眼,这个女孩邀请他一起逃跑,他知道自己无法控制的被吸引,就像在沙漠奄奄一息的旅人终於找到了绿洲,也像她手心的温度,或是打入水底的几缕光线。

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因为此刻没有人会叫他站在高处,要他好好看看眼前的风景。没有人会要他好自为之,做个好儿子。

他承认他一直以来所渴望的,就是冯想想说的我们一起走,就是值得珍惜的这一刻。

因为他一直都在深刻的体会一个道理。

成长总是未必得到,却失去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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