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糖潮 — 第二部08

上午七点她就抵达办公室,开始奋战起「味觉细胞分离合作案」计画书的撰打。

这个计画的预算仅仅新台币十万元,试验期间为半年;比起所内其他少则六十万元、多则高於一百万元的计画案,「味觉细胞分离合作案」可谓是袖珍版的计画。

这个计画五年前就被赖卓群提出,彼时为赖卓群部属、且为该计画协助执行者的她,早已对这个计画相关资讯摸得熟透,是以撰写这个计画对她而言简直易如反掌、信手拈来;最困难的部分是,该如何说服杨宜桦接受她再提起这个计画案,以及该如何说服他让林启艾成为计画主持人。

她全心一意地要在今早把计画书撰打完成,是以林启艾後来到办公室递出假单时,她都犹如充耳不闻;就连林启艾气呼呼地出发去成大,她都没怎麽注意到。

大约两个小时後,她终於把撰打好的计画书列印出来,没思考太久,便走到隔壁的课长办公室。

杨宜桦的办公室可分为外侧与内侧,办公处在最内侧,外侧隔为一间三条实验桌的小型实验室,周昕璇看见她的助理——张哲在里头做着实验,跟他点了头,便向内侧的办公室门敲了两声。

「课长。」她在门外柔声道。

「请进。」杨宜桦冷静的嗓音自门後响起。她听话地走了进去。

「璇,坐啊!我正要找你呢。」杨宜桦看起来心情不错。

「请问课长找我有什麽事呢?」

「我正想问你,启艾的实验做得如何?」

「她做得相当好。照赖博的说法,他做第一次实验,启艾可以分毫不差地重复做一次。」

「喔?」杨宜桦有点称奇,「那的确可以试试看。反正这个学习,赖博不会跟我们收费,对吧?」

「不瞒课长,我今天就是要跟您讨论这件事。」她说着,一边把手上的计画书呈给杨宜桦。

杨宜桦接了过去,戴上他的黑框眼镜,念了封面,「味觉细胞分离合作案?」

「是。」她冷静道,「课长,这个计画,本来是让赖博以无偿的方式,教导启艾分离味觉细胞。但我漏掉了最重要的事情——如果这个计画有任何成果,那成果该归谁?没有计画书的白纸黑字,实验成果的分配会有问题。」

「你继续说。」杨宜桦翻看着手上的计画书。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启艾纵使已经确认无法通过试用期,但现在依然是中华制糖的人;而赖博虽然不收取任何费用,但我们其实也派出了启艾帮他做实验,最後实验成果若归他,那我们中华制糖算什麽?」她微微笑道,「人家人力银行少说都还可以抽几成佣金呢。」

「你说得有理。」杨宜桦阖起计画书,「我们的确是需要计画书来保障中华制糖的权益。」

她不禁点点头,目前看来还算顺利。

「但是,璇,你要知道,为什麽当初我会答应你重启这个实验,很大的原因就是——免费;众所周知,陈廷禧所长想升官想疯了,他不会容许有任何计画是以失败收场;所以,如果我们真的提出计画,结果失败了,谁负责?」

听杨宜桦这样说,就知道他摆明不想负责。

也对,甭说陈廷禧了,连杨宜桦自己心底也深藏升官的渴望,谁也不想担当这个容易失败计画的责任。

好沆瀣一气啊…。她在心中忍不住鄙视着他们。

不过这样很好,目前一切都照着她所想的走。

「让启艾负责。」她几乎没有犹豫。

「启艾?」杨宜桦复述一次,但似乎没有太惊讶。

「是。让她担任主持人、负责计画的成败;而且这个计画预算相当少,让她当主持人,所长应该不会有什麽意见。」她停顿一下,「我比较担心的是,所长会对她前两个月的表现有意见。」

「我认为那不是问题,那个都好谈。」杨宜桦沉吟一下,「璇,其实我刚刚想到该为实验失败负责的人,也是启艾。只是有点犹豫,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欺负她?」

听闻杨宜桦所言,她有点被搞混了。

当初在紧急会议上,不就是杨宜桦跟黄计坚持着,要林启艾试用期结束就走人的吗?怎麽如今杨宜桦却担心会不会太过欺负林启艾?

「课长怎会这样认为呢?我们不过是在『有效率地分配资源』罢了。」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嗯。」杨宜桦拿下他的黑框眼镜,「那就照你说的办吧,我等等就去找所长谈这件事,既然实验都开始做了,这个计画案的提出程序就不能再拖,免得赖博那儿又有什麽变卦。」

「好。」她不敢置信一切竟然如此顺利,「那就麻烦课长了。」

「这没什麽。」杨宜桦将计画书递还给她,「再麻烦你把计画书的主持人及相关栏位补齐了。」

她伸手接回计画书时,杨宜桦的手看似无意地滑过她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将计画书收回手中。

「谢谢课长,那我先回去把该补齐的部份补齐。」

「璇……」杨宜桦欲言又止的同时。

叩叩。敲门声响起,同时门後探出张哲的头。

「课长,请问您有空吗?」接着,张哲不忘转向她,「周博,抱歉!因为实验上出了一点问题。」

「不要紧,我也正好结束了。」她笑道,内心同时松了口气,「课长,那我先离开了。」

杨宜桦没说什麽,只点了头,便让她转身离去。

回到办公室,她马上拿起手机欲向赖卓群报告好消息,却见赖卓群的讯息早已传了过来。

「谈得如何?」看来他比她紧张多了。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她回讯。

是啊,一切都太顺利了,提计画、并且让林启艾担任计画主持人。

她本来以为这些会受到杨宜桦的诸多质疑与挑战,没想到杨宜桦竟然一一同意,甚至连让林启艾担任主持人这档事,他也有相同的想法。

该说是人性的贪婪,促使这次的会谈相当成功吧?

杨宜桦贪婪地期待这个计画有所成果,所以他才会同意将这个计画书面化、白纸黑字界定他与赖卓群之间的利益分配;但同时他却又不愿承担计画失败的风险,因此他同意让林启艾当计画主持人,但实质只是个挡箭牌,好去承担这个失败的责任。

但,她还是觉得顺利到有些不可思议。

果不其然,下午当她好不容易将计画书一切准备就绪,办公室无预警地响起急切的敲门声。

在她还来不及出声回应前,黄计已经无礼地打开门。

「黄博好,请问有什麽事?」纵使不悦,她依旧可以堆满微笑。

「周博,恭喜你啊,拿到一个小计画,」黄计话锋一转,「不对,我应该要恭喜林启艾。」

「呵呵,谢谢黄博。」她依然堆满微笑。

「周博,我给你一点良心的建议。」黄计边说边将门给关上。

「嗯?请说。」

「我诚心建议你,不要让林启艾去做那什麽味觉细胞的分离实验。」黄计皱起眉头。

「喔?为什麽?」她忍不住眯起眼,林启艾分离味觉细胞,到底甘黄计什麽事?

「你也知道课长讨厌赖博,你还偏偏去重启这个实验,我是知道课长很喜欢你啦。」黄计刻意对她诡异地笑了一下,「但事情不是这样做的。林启艾试用期结束就要走人,你就让她打打杂、倒垃圾、给你递茶水,何必还要因为这样跑去招惹赖博?现在还让她当主持人?」黄计伸手抹了抹嘴,「年轻人啊,做事情就是不会想周全一点,事情是越简单越好,你把事情用得越复杂,只会越难收拾啊!」

「黄博的意思是?事情怎麽会难以收拾?启艾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了不是?」她反问道,她越来越不懂黄计到底在介意林启艾什麽?

「唉!很多话我不好直接说。」黄计看似苦恼地抓了顶上所剩不多的头毛。

「黄博请直接说。」她坚定地看着黄计。

「就……」黄计看着她三秒,「算了算了!时间到你就会明白了!我只能说,这个计画能停止就停止。」黄计耸耸肩,决定不继续说下去了。

她静静地看着黄计。最後决定直截了当。

「黄博,我们话就直说了——你究竟为什麽那麽讨厌启艾?」

黄计被她的直白给愣了三秒,「我哪里讨厌她了?」

「你哪里没讨厌她了?」她开始细数,「你一直嫌弃她工作能力差,但她在我这儿明明好得很——平心而论,不只好得很,还是相当地好。这点是连赖博都称许的。」这是她进中华制糖近十年来,第一次对黄计这麽不客气,「还有请问你,这是什麽?」她拿出那张曾经消失的假单。

黄计看见那张假单,脸色顿时忽红忽白,良久才迸出一句「这哪里来的?」紧接在後的是勃然大怒,「不会吧?你来偷翻我办公室?」

「我才想问你,为什麽你要挡假单?」她不理会黄计的质问,而是直截了当地问着自己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周昕璇——」黄计脸色沉了下来,「你现在是要跟我作对?」

黄计不亏姜是老的辣,丝毫没被她的问题给引导走。

「黄博,我怎麽敢?」她假装面露害怕,「我只是无意间看到这张假单,然後替您收好保管,并且为了您好,那天才会跟您说,很多事情我们应该要知会一下彼此才好,这样做起事来,想必会比较缜密,才不会漏洞百出、前功尽弃。」

「哪里漏洞百出?哪里前功尽弃?」黄计哼笑道,「一张假单能代表什麽?周昕璇,现在假单在你这儿,你怎麽证明这张假单是在我办公室找到的?说不定根本就是你看林启艾不爽,暗中拦截这张假单,害我不能同意林启艾的请假、最後害她旷职一个月哪!」

「黄博,您嘴巴还真厉害。」她微笑道。

她也知道黄计所言,完全没有破绽。

假单上,黄计很聪明地没在他的栏位上盖章,如此一来,便如何都无法证明是他阻挡了这张假单的会签流程。

黄计明显立於不败之地。

「周昕璇,你为了林启艾,竟然来翻我的办公室。」黄计噘起嘴,「你真的想跟我作对?」

「黄博,」她对於黄计的恫吓无动於衷,「无论我是如何拿到这张假单、也无论你有多麽会凹,事实就是你挡了启艾的假单。所以,请您搞清楚,现在启艾是我的人。既然你不让我知道为什麽你要对付她,那我也没必要再处处忍让你对付她。」她不客气地说。

「周昕璇,我说你真傻还是假傻?」黄计嗤笑,「你如此保护地要命的林启艾,不只我,不知为数多少的知情人,无不想除掉她!没人想沾到她——除了你。」

「不知为数多少的知情人?」她愣住。

知情人?

谁?

他们为什麽无不想除掉林启艾?

又,不知为数多少?

所以到底是几人?

「我知道课长现在被那个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味觉细胞分离专利给迷得团团转。」看起来黄计明白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但总有一天林启艾还是得走。在事情变得更复杂之前,趁现在计画也才刚开始,我奉劝你一句——赶紧收手吧!」

黄计不再多说,转身开门便欲离开,却差点与自成大归来的林启艾撞个正着。

「唷,这不正是我们的新科主持人——林启艾吗?」他见到林启艾,马上酸言酸语。

「黄、黄博好!」只见木头还傻里傻气地对藏她假单的人打招呼。

「我不好!」黄计对她吼完,便无礼地走了。

林启艾被吼得愣在办公室门口数秒,这才走进办公室。

而她没料到林启艾会那麽早回公司,差点来不及把手上的假单给藏起来。

「回来了?还好吗?」不动声色地将假单藏到电脑键盘下方後,她镇定地看着林启艾。

「一般般。」

她一下就嗅到林启艾的冷淡。

她忙了一整天,撰写计画、跟杨宜桦会谈、修改计画,接着往上送审、好不容易经过课长、所长,最後送到总公司法务室,目前正在审核她订定的条约内容。

她也为了林启艾,才刚跟黄计唇枪舌战一番、甚至已经挑起与黄计的对立。

她做了那麽多,一心就是要让林启艾坐上计画主持人的大位、藉以保住林启艾。

而林启艾却在此时此地,莫名地臭着一张脸,语气还如此冷淡?

「『一般般』是什麽意思?」她忍不住挑眉。

「这是今天的实验纪录。」而林启艾看似不想多讲,只是拿出今天实验的数据。

她见状,没说什麽,但基於一种幼稚的自尊,她故意将身子靠了过去——而果不其然,木头马上又僵化了。

她内心发笑,但依然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实验数据上。

实验结果显示,昨天做的两盘细胞培养液失败了,於是林启艾又微调了两个实验步骤……总之,目前进入trail-and-error的阶段。

「我明白了。」她拿起热腾腾的计画书,「这是给你的。」

「这是?」林启艾接下计画书,一脸狐疑。

「这是你的计画。」她说着,期待林启艾的欣喜反应。

在中华制糖,人人想当计画主持人。

当上主持人除了表示能力达到一定水准外,更重要的,是可以决定预算、更可以决定是否要聘请助理协助实验,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一种「掌权」的途径。

「我的计画?」但林启艾只是愣住,右手抚着计画书的封面。

「对,你的计画,你的第一份计画。」她仔细地看着林启艾,在那几秒间,似乎经历了震惊、傻愣、不可置信、狐疑、愤怒等等奇特的情绪,就是没有「欣喜」。

最後,那双唇片才终於开阖起来。

「昕璇……」林启艾犹疑道,「为什麽让我当主持人?我根本是细胞实验的门外汉。」

「门外汉为什麽不可以当主持人?我说你可以当,你就能当。」

「那如果失败了,怎麽办?」

「那你当然就要为这个计画负责。」她没想到这个小朋友丝毫没有欣喜,还问了最敏感的问题。

「这?」林启艾愣了几分钟,最後把手上的计画书捏了捏,「昕璇,我不觉得我有能力当主持人——我也不想当。」说完,便把计画书退还给她。

「这是什麽意思?」她没料到林启艾会做出这种举动,皱起眉头。

「意思就是,我拒绝担任计画主持人,我也无法承担计画失败的责任。」

她无法置信林启艾会说出这种话。

她在紧急会议上,硬是把林启艾自黄计手上给抢了过来;她利用自己的人脉请赖卓群带林启艾分离味觉细胞;她想方设法地把林启艾弄上主持人的位置。

她想了、做了这麽多,如今林启艾却无法承受计画失败的责任?

那她做了这麽多,又算什麽?

此时办公室响起敲门声。

「请进。」她冷道,眼睛依然盯着林启艾。

「周博,抱歉打扰了!」她的助理——张哲探了头。

「有什麽事?」

「呃。」或许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张哲愣了一下,但随即识相地假装没事,「课长要我通知您,明天上午十点整,请到他的办公室开会,说是要讨论跟金属中心的合作事宜。」

「我明白了。」她微微点了头。

金属中心?是黄计先前提过的合作案吗?

「呃,那我先下班了。」张哲说完,匆忙地关上门,溜了。

张哲离开後,办公室立马又回到被打扰前那股冷冽的僵持。

「林启艾。你看看这是什麽?」她决定拿起压在键盘下方的假单。

林启艾接过去一看,脸色如她所预料地大变。

「这是有人在黄计的办公室找到的。」她冷淡地回答林启艾没问出口的疑惑,「也就是说,你是被黄计恶搞的。」她相当直接地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本来没想诉说这个事实、她本来是想不留痕迹地保住林启艾的,但目前看来是不可能了。

「恶搞?」林启艾愣愣,下一秒,一股她没见过的愤怒在那张脸上晕了开,「为什麽他要这样做?」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但黄计嘴巴紧得很,我问不出个所以然。但目前可以知道的是,有『不知为数多少人』,都想弄走你。」

林启艾似乎深受打击,一句话也说不出。

「所以,我才会把你列为主持人,而不是一个幕後名不见经传的实验操作者;对,就算你是细胞实验的外行人,但我依然期待你可以做出成果。只要有成果,我就有办法把你留下来。不过,目前看来,你似乎连担任主持人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我们做个了结也好,趁大家都还没投入太多的心力前。」她把计画书卷成筒状,「林启艾,如果你真的要因为一个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的原因,就这样顺着他们的意离开,那我们这个计画也不要做了。我明天就去把这个计画注销——这简单的很。」语毕,她将计画书放回桌上。

她非常、非常生气。

但她依然控制着熊熊怒火,因此也不想再多说,深怕再说下去,她会失去控制地抓狂。

於是她拿起包包,转身就要离开。

「昕璇?」林启艾从後头叫住她。

她不想理会,最最最失望的,也不过如此吧?

但她其实也明白,林启艾是被自己半哄半骗给拱上主持人位置的;前一天她还假装宽宏大量要林启艾思考是否要继续待中华制糖,但今天她便将计画书都撰打好,把林启艾给赶鸭子上架去。

但我不管。昨天可是她自己说会好好完成这个实验的!

她任性地想着,想着想着,油然而生一股理直气壮,脚上移动的步伐也就更坚定快速了。

下一秒,林启艾温热的手却已经紧紧嵌住她的,「昕璇,对不起……」

被林启艾温热的手一碰到,那股热流马上由指尖传来,急烈而清晰地朝她脑门冲来——她马上就心软了。

但她哪是那麽容易言好的人?

「没什麽好抱歉的,我们只是想付出的程度不一样罢了。」她板着一张脸,欲将那双热手拨开。

「我也有想付出啊!我只是看到要当计画主持人吓坏了!我被黄博恶搞我也很生气啊!」哪知木头的力气大得很,她使出全力要拨,那手指居然真如木头生根般,一动也不动,像箍住了般。

「不用勉强,真的。」她放弃挣脱,「我想回家了,我累了。」她决定不顾被紧抓住的右手,依然作势要离开。

「我、我没有勉强啊!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本来前两个月真的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但我来这的第一天,我们一起做实验做到好晚,我那天就决定要留下来了!是因为昕璇你啊!」林启艾急得劈哩啪啦说着,她还没来得及消化,「全部都是因为你啊!对不起!」

下一秒,她就被木头抱住了。

忽然被林启艾温热的体温给包围,她全身一震,似被一股紊乱电流给四处乱窜。

她被这麻乱的电流给愣住,欲离开办公室的脚步,终於被林启艾给成功阻止了。

这种感觉……她心慌意乱着。

已年过三十五的她,早已过了初恋的年纪,理所当然对这种感觉清楚的很。

这种感觉直通到她心底,几乎在同一秒,脑子清楚地浮现出两个字——「悸动」。

「悸动」?!

她惊愕。

她、她、她怎麽可能会对眼前这个亮橘发、身形纤瘦、五官漂亮的年轻女孩悸动?

不对、不对,是她怎麽可能会对眼前这个招摇染着亮橘发、竹竿身形、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小屁孩悸动?

重点是——林启艾是女生啊!

她一直都是跟男性交往,也一直肯定地自我认同为异性恋。

会有如此明白的自我认同,是因为在就读台南女中的时期里,她也有被外表中性的女同志给追求过、献殷勤过;在女校里,女女交往并不是一件难以启口的事情,但她实在对对方感受不到任何兴趣,这段青春岁月里的情愫也就如此无疾而终。

有过这样的经验後,她便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向。

不过说也奇怪,她是异性恋,外表也不会让人以为是女同志,却常常吸引到同志当朋友;也因此她对同志极为友善,不知觉中成为了大家口中的「直同志」。

如此对同志友善的「直同志」,如今,竟然对眼前这位依然抱着她的林启艾,出现了「悸动」的感觉?

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林启艾的发香却因而飘进她的脑里。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你抱完了没?」

「你不要走,我就不会抱了!」林启艾依然不敢完全松开搁在她腰上的手。

「你真的很喜欢我啊,启艾?抱那麽紧?」她故意挑眉问道。

结果木头又愣住了。

「我不会走的,放开吧。」她看着一脸纠结的木头,忍不住好气又好笑。

「噢。」林启艾总算将双手放开了,「昕璇,对不起。」随後又是可怜兮兮的道歉。

「算了,没关系。」终於重获自由,她拨了拨浏海,将方才窜流在全身上下的强烈电流感受给抛到脑後,「所以,你决定当计画主持人了吗?」话题又犀利地回到两人拥抱前的对话。

「我会。」这回林启艾坚定地答应了。

「喔?」她挑眉,「你认真?那如果实验失败了,你愿意负起责任?」

「我认真的。」林启艾拿起计画书,「即使实验有可能失败,但想起黄博恶整我的那两个月,我如果就这样默默做实验、或甚至不战而败……那我会很唾弃我自己!」

「是这样吗?」她闻言,兴起一股恶趣,「你刚刚不是说,是因为想待在我身边吗?」

「唔…对…还有想待在你身边……」林启艾居然红起脸。

「好,我明白了。」她微笑道,决定不再捉弄林启艾。

「…就这样?」林启艾有点犹豫。

「不,不只这样。」她摇摇头,「启艾,接下来,我要你不只把实验做好,我还要你去跟许依如还有李梅祈套交情。」

「许依如?李梅祈?」林启艾愣住。

「对,你的同梯,还有你前团队的同事。」她点点头,「启艾,刚刚在你回来前,我跟黄计为了那张消失的假单,刚结束一段口角。总之,就是他认定是我去偷翻他的办公室,才找到你那张假单,接着就是我要他不要再动你的主意——对,没有意外的话,我跟黄计杠上了。」

「什麽?你跟黄博杠上了?」林启艾惊道,「是因为我,你才跟黄博杠上吗?」

「当然是因为你,不然我干嘛招惹他?」她忍不住翻了白眼。

「对不起……」林启艾一脸歉疚。

「又在对不起。」

「我本来就该道歉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你跟黄博也不会杠上吧?他之後会不会开始整你?」

「这个用不着你担心。」她耸耸肩,「你手上的事情就够你担心了。你现在要分离出味觉细胞,还有跟许依如、李梅祈套交情。」

「我可以问为什麽我要跟她们套交情吗?」林启艾一脸不情愿。

「你觉得呢?」

「你想我在她们身上,套出一些黄博的事情?」

「对。」她满意地点点头。

但她想起如今还要靠黄计身边的人来打听消息,忍不住握紧拳头。

她想起两年前、在杨宜桦住院的期间里,她对他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事後他也没亏待她,破例将当时年资尚浅的她,增额升为高级研究员。随後又不顾外人议论地,将自己的办公室一分为二,只是为了生出一间独立办公室给当时是新科高级研究员的她。

但她依然觉得不够。

她想起前几天,与杨宜桦办公室相隔五至十分钟车程的黄计,却对她跟林启艾去成大拜访赖卓群的行程了若指掌;反观在杨宜桦办公室隔壁的她,却对黄计当天请假一无所知,还是许依如无意间的透露她才得知,更甭说知道黄计与金属中心洽谈合作的事情了。

由此可知,杨宜桦对黄计的信任度,依然是远高於她。

既然杨宜桦现阶段无法全心信任她,那她就旁敲侧击吧——把林启艾当作打探的工具。

「明天开始,我会不定期举办聚会,你一定要参加,把握机会跟她们弄熟。」她沉吟道。

「嗯。」林启艾紧握手中的计画书,「我会努力的。」

「启艾,记住你此时此刻的愤怒,这样无论你想做什麽,都会有一股非完成不可的决心。」她拍了拍林启艾的双手。

「昕璇。」

「嗯?」

「你为什麽要帮我做那麽多事?还跟黄博杠上?」林启艾问道。

「我自有我的打算。」她并不想多说,「走吧?都六点半了,要一起走吗?」

「好。」林启艾竟看似有些沮丧。

她们一起走到机车停车场,最後停在一台红色机车旁。

「到了?」她问。林启艾点点头。

「好,那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家休息吧!」她俐落地道别。

「昕璇你呢?」林启艾疑惑道。

「我今天好命有人载。啊,说人人到。」

话刚说完,两道头灯马上自远处投射而来。只见一台蓝色休旅车自远而近开来,车上的驾驶似乎看见她们两人看着,贴心地把大灯切换为小灯。

没几秒,车子停妥在机车停车场的栏杆边。

车门打开,赖卓群自车上走下。

「赖、赖教授?」林启艾震惊地下巴都掉了下来。

她看了差点发笑。

「嗨,启艾,你也要下班了?」相较於林启艾的震惊,赖卓群显得淡然自在。

「是…」

「辛苦啦!早点回家休息吧!」赖卓群一派轻松,「走吧?」这句话是问她的。

「嗯哼,启艾,拜。」她在离开前,拍了拍林启艾的背部。

「嗯,拜。」林启艾愣愣。

她一上车,赖卓群便把车开走了。

她看向右後照镜。看着林启艾慢慢地没入中华制糖黑暗的园区里,霎时有些担心她的安危。

「你那麽快开走干嘛?」她忽然一股不满。

「嗯?」赖卓群一头雾水,车子依然以相当快的速度驶离中华制糖。

「我说,人家启艾一个女生在又黑又暗的园区里,你就不会等她骑机车走了再开走吗?」

「噢噢噢,那现在怎麽办?我们再折返回去?」赖卓群看着後照镜,没等她回答,便一个回转,又往中华制糖开回。

而果不其然,当他们折返,机车停车场早已空无一人。

她不晓得为何,一股闷气卡在胸腔。

「你怎麽啦?怎麽今晚气呼呼的?是因为跟启艾处得不开心吗?」赖卓群疼惜地抚上她的发梢。

她忽然一股火山爆发。

「谁跟她处不好!是跟你!你这个大笨蛋!」语毕,直接开门下车。

「昕璇?」赖卓群摸不着头绪,只能把车开着,慢慢地跟在她身边。

「你干嘛跟着我?刚刚不是很俐落地把启艾丢在这儿吗?你现在怎麽也不把我丢在这儿呀?」她炸毛。

「……?」赖卓群愣愣,随後温温地笑起,「你…不会爱上启艾了吧?」

她本来拿出钥匙要开锁,却一时失手。

那串钥匙掉在地上时,发出「锵」的一声,却重重地砸在她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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