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後,辚辚车声在平静的城郊大路响起,遍野金黄的野菊随马蹄的踏摇曳,清幽的别院前众人引首以待,看着马队踏尘而至。
先是三十多骑急奔而来,骑士勒马收缰,全都是高大强壮的汉子,个个容色精悍,肌肉结实,最引人注目的是被簇拥在中间那两匹枣红骏马。
两个都是剑眉清目,气度不凡的青年,左边的穿着一身天蓝箭袖骑装,上衣外挂着鹿皮护心镜,唇角挂着爽朗率直的笑容,右边的那个眉宇与他依稀相似,但俊朗的眉宇间更添三分沉稳,唇不语而带笑,眼带光芒而温润,扑扑风尘无损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天成。
有此过人气度的自然就是歌舒轻雷和允文两兄弟,瞧两人雄秀之姿,站在最前的妇人毫不掩盖脸上的崇敬骄傲,踏前一步,微地欠身。
「见过家主,二少爷!」
「这麽久不见,风姐怎麽变得这般客气?」歌舒允文翻身下马,把马缰交给上来的下人,向她走去。
歌舒轻雷转身走向後面的马车,风茹慧心里奇怪,一边看着他打开马车门,一边分心答道。「我向来有礼貌!」
「这就怪了……」歌舒允文围着她转两圈,故意啧啧称奇。「风姐嫁人之後,果然和以往大不相同,连九节灵蛇鞭也没有带在身上了?我小时候就说那鞭子不好看,显得你像个凶婆娘。」
风茹慧眼角一抽,转过头来白了他一眼。「我哪里是凶婆娘?二少爷再说一句,小心姑奶奶鞭下不留情面!」
他嘿笑一声,还想开口说什麽,另一把温和水沉稳的声音就把他要说的话打断。「弟,风姐是长辈,别再开长辈的玩笑了。」
歌舒允文揉一揉鼻尖,退下去,歌舒轻雷扶着从马车接下来的人并缓步走到风茹慧面前停下。「风姐,很久不见了,近日身子可好?」
风茹慧急急答道。「我好得很!谢家主关心!」
歌舒轻雷在迎接的仆群中环视一圈,奇道。「怎麽不见尊夫?」
「君成去了外省办货,错过了与家主敍旧的机会,我替他向家主赔罪!」
「不要紧,都是自家人,不必客套!」歌舒轻雷微笑摇头。
风茹慧双眼灵活一转,已经定着在他旁边的人身上。「这位是……?」
歌舒轻雷退开一点,轻声道。「这位是甄家妹子。」
「风姐好,晓翠这边厢有礼了。」听他们之前的对话,甄晓翠就知道眼前是歌舒家中的老人,立刻盈盈作礼。
「甄家?」风茹慧纳罕起来,喃喃自语。「是甄尚书家吗?前年不是被皇上抄家了吗……」
她本来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话到一半才发觉说错话了,即时闭嘴,却见人家朱唇刷白,身子颤抖着摇摇欲坠。
风茹慧心里内疚,又见她眼角含珠,莹莹生光下更衬得肌肤丰腻,蛾眉杏眼,身材高佻好看,立时生出好感来,亲近地拉起她的手站在一起。
「甄姑娘生得真好,老家主的眼光更好!就是姓风的不好,不懂得说话,甄姑娘切勿见怪!」
甄晓翠登时化悲为喜,笑道。「不敢当!风姐叫我晓翠便是。」
风茹慧笑着答应。「好!迟早都是自己人,我就不客气了!」两个女人相谈甚欢,都瞧不见其他人脸上的异色。
歌舒允文苦苦忍着笑,斜眼偷看兄长的脸色,只见他由始至终都是不语而带笑,脸若春风温文不已的样子,不得不暗暗起敬。
风茹慧握住甄晓翠的右手手腕,瞧见她被白布缠得密不透风的手掌,惊讶地问。「哎呀!这是怎麽弄伤的?」
甄晓翠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向歌舒轻雷看去。歌舒轻雷目光淡然地扫过她包裹白布的手,若无其事地道。「是我一时鲁莽,不小心用滚水烫伤了甄妹子的手。」
风茹慧纵是胸无城府,也知道自己的主子绝不会是这麽粗心大意的人,心知有异,刹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倒是甄晓翠垂首片刻,走到歌舒轻雷身边,轻声道。
「都是我自己大意,不是轻雷哥的错。」
歌舒轻雷笑而不语。
风茹慧瞧他们站在一起,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婉约秀丽俏,便忍不住赞道。「有影成双,好一对璧人!」
话语刚落,便听得好大的一记亮响传来。
歌舒轻雷不消看去,就已经想到发生什麽事了,剑眉向眉心聚拢。
众人一起回头看去,只见蓝明珠把下人手中的甚麽拨在地上砸碎,杂物碎片散落一地。
看着这个怒气冲冲,容貌俊美得不同寻常的少年,风茹慧怔了怔,问。「这是……?」
「小表弟,有没有摔到手?」歌舒允文打断她的问话,快步扶住蓝明珠,制止他继续胡闹。
一句小表弟,再与蓝明珠一双异於常人的瞳子在半空对上,风茹慧便想起来了。
「是当年夏候家的那个……」
她向歌舒轻雷看去,歌舒轻雷点点头。「进去再谈。」
他与歌舒允文交换一下眼色,歌舒允文立即会意,扶住蓝明珠。「小表弟,来!我陪你去客房休息。」
蓝明珠摔开他的手,指住歌舒轻雷。「你陪我去!」
歌舒轻雷顿步,却没有转过身去,蓝明珠一直睁大眼,瞪着他的背脊,眸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身子晃了晃,好似摇摇欲坠。歌舒允文连忙扶着他,低声道。「小表弟,我陪你吧!」
蓝明珠咬咬唇,没有应他。
歌舒轻雷背向这边,喝道。「允文,进去!」便重新迈步,歌舒允文无奈,叹了口气,快步跟上。
途中忍不住几次回头,蓝明珠还是如同雕像一般在原地伫立不动。
「大哥,真是不管小表弟?」
「等他站累了,自然会进来。」歌舒轻雷淡淡道。
歌舒允文心想蓝明珠脾气犟强,就算站上一天半天也不奇怪,偏偏兄长气在头上也不敢规劝,只得摸摸鼻子不再说话,心中却打定主意,一会儿得空非得把蓝明珠拉进来不可。
一行人刚踏入别院书房,风茹慧便直接了当地问。「家主今次是不是为夏候家而来?」
歌舒轻雷淡淡道。「经过,顺便了结心事而已。」
风茹慧自不敢问他要了结什麽心事,怎样了结,只得把自己知道的详尽说明。
「夏候淳自从娶顾彩衣之後,先得到盐帮相助重振家声,又助官府捉拿为患湖南十多年的汪洋大盗,在湖南一带声威大振,近年顾海生年老体衰,盐帮的话事权逐渐落入夏候淳手中,再过几年只怕盐帮就要与夏候家合拼了。」
歌舒轻雷微笑摇头。
「顾海生一手创立盐帮,不是等闲之辈。」顾海生本是渔家出生,白手兴家,由一无所有到权倾一方,这样的一个人,就算老了,又岂会坐以待毙。
「家主英明!」风茹慧佩服地拱拱手。「人人都道顾海生膝下只有顾彩衣一个独女,一手创立的盐帮迟早会落在女婿手中,想不到年半前,他突然从外面带回一个人,说是自己流落在外面的儿子,现在认祖归宗,名正言顺可以继承盐帮,还向夏候淳提出婚事,让两家亲上加亲。」
歌舒允文觉得有趣极了,连忙叫止。
「等等!那可是亲外甥女,甥舅成婚?那辈份要怎麽叫才好?新娘子叫他丈夫,还是舅舅?顾彩衣叫新郎做女婿,还是弟弟?」
风茹慧嘿嘿两声,同样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这个问题大家都很想知道!据说夏侯淳一开始是断然拒绝的,但不知道怎地又忽然同意了。」
「如何到他不肯?无论夏侯淳的势力如何坐大,顾海生才是名正言顺的盐帮帮主,他若不肯联姻,顾海生立刻有藉口翻脸!」歌舒允文摸着下巴,好奇地追问。「那新娘子没闹吗?嫁给自己的舅舅,在名声上说不过去吧?」
「是闹过两场的。」风茹慧摊开手心,无奈地耸耸肩头。「但那位夏侯家大小姐实在是个脓包,几下功夫就被父母收拾妥当了,连雨点也翻不出两滴。」
「这对父母有点意思。」歌舒允文笑说。
风茹慧也十分不解。「要是我的女儿,我肯定是不肯的,外甥女岂能许予舅舅?辈份乱了不特止,以後家里其他女孩要出嫁,在这名声下也不容易,就算我们是江湖人,总要顾及名声面子吧?」
「顾海生贫民出生,父母早死,六亲疏落,想必不怎麽在意名声。」歌舒轻雷把玩着斑指,一边仔细思索。
奇在夏侯淳出生世家,学识渊博,怎麽能同意这种荒诞不堪的事?
只有一个可能。
「若果我没有猜错,婚事只是一场烟幕。」
得他提点,歌舒允文立刻恍然过来。「夏侯淳不是同意,他是想孤注一掷!他肯定想在婚礼前吃掉盐帮。」
「俗语说得好,姜果然是老的辣!」歌舒轻雷忍不住低声赞叹。「顾海生拉下面子,硬要外孙女儿许给儿子,不费吹灰之力吞并夏侯家。夏候淳在盐帮耗费了多少心血,根本不能够拒绝这个亲上加亲的提议,但若果婚事一成,他就甚麽都没有了。」
歌舒允文摸着下巴冷笑。「夏侯淳要吃掉盐帮,顾海生原来也一直在想着怎麽吃掉夏侯家。好一场虎狼之争,到最後不知道谁更技胜一筹呢?」
「谁胜谁负有何分别?我唯一担心家主隐瞒身份混入回雁山庄会有危险……」
歌舒轻雷对她微微一笑。「这一点我已有安排……」
大家聚在一起细细讨论,直至房门被叩响。歌舒轻雷的声音停顿下来。
风茹慧高声喝骂。「混帐!我们在议事!吵什麽吵?」
开门,两个下人颤危危地跪在地上。「夫人,刚才那位公子骑马走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风茹慧还在奇怪。「哪位公子?」
下人哭丧着脸道。「就是在外面闷生气,不肯走的那位小公子,他忽然间抢马冲了出去,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呢!」
啪嚓两声,歌舒轻雷折断了手上的笔杆,霍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