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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他违背了良心,所以才会得到这种家破人亡的报应?
他最後一次回台向彭建宏回报从对岸拿到的情资後,本以为可以通知对岸吸收的军官准备前往美国的事宜,却听见对方强硬地说,「任务继续。」
「学长!」杨大业错愕地唤道。
「他们如果不肯,就说我们会把名单公开给中共,看他们想怎麽办。」彭建宏咬定了对方只能乖乖就范,直接违背了当初双方做的协议。
「学长,这种……这种话你要我怎麽说。」杨大业差些没问他,你说这还是人话吗?他们也是军人啊,怎麽能做这种违背信用道义的事情?
「你只需要告诉他们,任务继续就好,其余的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彭建宏不是看不出来他不服自己的决定,他还太年轻,看的东西太浅。
「学长……」「两千三百万人和两条命给你选,你没笨到连这种算术题都算不出来吧?」彭建宏见他还有话要说,瞪着双眼骂道。
「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当初都说好只做这次!你现在是要我告诉他们,还没送他们去美国就先送他们进忠烈祠吗?」杨大业忍不住脾气应道。
「杨大业,你现在是要抗命是不是?信不信我送你判军法!」彭建宏见他音量越来越大,回过身吼道。他以为他不知道吗?他以为他真的无动於衷吗?但在国家跟人民面前,他可以动摇吗?他可以心软吗?不行也不能!
杨大业看着彭建宏,知道他已经对於他的以下犯上够包容了,军队要的是服从,多一句都是越矩,他只能行礼接受任务退出办公室。回到中国的旅馆再见两位总对他这个敌对者抱持善意的老大哥,杨大业只能低头传达上司的意思,两人对看一眼也清楚他已经尽力了,多喝了几杯酒敬了敬他,拍拍他的肩。
不晓得是哪个乡镇的口音,听来却总亲切的语调,告诉他,他们明白了。
到底谁是是、谁是非呢?在国家训练下告诉他,中共都不是什麽好东西,在这两位只是想要平安离开境内的老军官前,他是不是也不是什麽好东西?饮尽最後一杯酒时,杨大业头一次对自己的立场感到矛盾。
失事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他完成任务准备返台的飞机上,突然一干人上了飞机准备将他押下飞机,杨大业知道自己逃不掉,想先动手,枪已经上膛抵在他额上。
进中国审判後杨大业才知道除了他,连带两位中国军官也被抓了以外,其近亲也连带成了清算名单。中国的审讯长达几个月,杨大业被侦讯多次哪怕命已经在对岸手里,宛如蚂蚁一掐就死,他一句话也没迸出口。
几个月里他们全被判了死刑,早他一年入狱的情报员也相同,只是对於还能挖出一点内幕的他们,中国选择了缓刑。
死也只是早晚的事情,他的妻子和母亲还在台湾,他要是为了活全摊了,会不会影响到後续的抚恤金?他一条命死不足惜,但他的妈妈、妻子怎麽办?杨大业被压入马桶中无法呼吸时只想到这件事,撑不住咽了几口水後,又被人硬生生抓发拉起继续侦讯。
先实行死刑的老军官们,杨大业连最後一面、一句对不起也没能说,只有一回在狱里碰上了被他们连累的军官儿子,他忍不住气冲上来就是抓着他的狱服对他吼道,「你知道你干了啥吗!」
他没有回话,他知道,除了那两条他扛不起的命以外,那两家日後在中国的处境会有多艰难,他都知道。就像他在意着对岸的家人一样,他被拉入狱里先受丧父之痛,也在意着在外头没了抚恤金、月饷照料的妻儿,而这些都是因为他。
失事的情报员就像被丢弃的棋子,没有任何政府愿意承认一项失败的任务,也没有人会想浪费资源营救没有利用价值的情报员,情报员一旦落入他人手里就没有被信任的可能,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实。
他在中国牢里度过的第一个过年,没有任何来信与探亲,他也无从知道外面的情报。
「吃点肉吧,难得过年。」过完除夕回来的牢狱管理人员分了一点肉菜给他们,同间的室友乾脆替他接过道谢,问了几句他过年的情况对方才回自己岗位上继续工作。
「吃点吧,饿死你自己,上头知道也不会皱一下眉。」室友大概也知道他的心情故意说道,接着瞧着上头的窗叹道,「进来了就熬到出去那天吧,活一天是一天。」
牢里没有想像中坏,至少比杨大业想的好多了,并没有因为他情报员的身分多受些苦,在中国人面前他一样也是中国人,进来了受的苦也都一样,最讽刺的是杨大业到最後才知道他会失事跟他信任的上头有关。
一个首领为出锋头而失言的一句话,赔了他与几个情报员的一生,更赔了他吸收的军官两个家庭。应该成为他们後盾的上头还能轮替、顺利退休受人景仰,他们这群最低层的情报员用尽一生去爱国,也不一定能得到一句感谢。
以为敌对的中国人,反而成了他这麽多年来最照顾、关心他的人,杨大业都想问问路人觉得可不可笑?可笑吧?他都要笑哭了……
死刑缓期过了几年改成了无期徒刑,在杨大业出狱的前两年听说另一位被判无期徒刑的女同事被提前释放了,原来被岁月磨平的希望好像又冒出了一点芽,被收走的衣物让他连能凭藉着记得的可能也没有,有时候他甚至很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母亲和妻子的面容。
到无期徒刑缩减到十五年时,杨大业听着牢狱管理人员通知改刑的宣判时还以为只是幻觉,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等到出去的那一天……出去前的日子比刚进来更难熬,连同房十几年的狱友都能感觉到一向沉稳的他显得躁动的情绪。
杨大业进来除了一身狱服外也只有一盆简单的盥洗用品,要出去也没什麽好带走的,听着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伴随着钥匙撞击的声响,他和狱友打住话题队看一眼,他缓缓起身。
「恭喜你终於毕业了。」狱友难掩寂寞地笑道,杨大业听着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本就不擅言词的他也只有一句感谢能给他,狱友也清楚两人今生不会再会了,拍了拍他的手臂微笑,「快出去、别再见了。」
杨大业这才走到房门前做预备动作,跟着管理人员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出去,领了自己的东西、换回入狱那日的西装出来,送他出去的管理人员劝告地说,「到台湾前可别再出什麽岔子啦──」
「谢谢你照顾,每年过年也是。」杨大业真心道谢,知道自己现在身上也没多的东西能向他道谢,只能诚恳地道,「有机会到台湾玩,记得来找我。」
「怎麽能有呢?」对方听言苦笑,杨大业这才想起自己说的是傻话,他毕竟是中国人、还是司法所的人,怎能与他有私交呢?想起那年老军官的儿子情景,哪怕他们只是私交,对中共而言,也很难相信没有勾结,为对方好,最好的方式只有不往来。
「你自己保重,十多年了,外头世界早就不一样了。」他送杨大业出去前最後一句这麽奉劝道,杨大业到回台後才真的了解他的意思是什麽,两岸互动频繁早已不是当日了……连首领都见过面互动了。
那年为国家奉献的他们,倒像个笑话,少了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