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两片,恕荀柔美细长的手不留情地一片片将自己尾上的鳞片片片折落。
浑身疼痛难忍,又况折下鱼鳞的伤口马上就会被泽青湖的湖水覆水侵袭,如同成千上万的虫蠹囓咬着。
原本绚艳的鱼尾,已疮痍灌目,皆因鱼鳞被迫脱离鱼尾之故,恕荀缓缓吐息,患处疼痒交加,实在难耐,要常人恐已一死为快,看着由自身渗出的血与泽清湖交融,清碧的湖水漫着浅薄的血色,恕荀已无力多管,她不可以停下,若止下了折鳞之手,脑中便会涌上罢手之意。
现舟已入江,不浮则沉,她无路可退,仅有一选择。
除尽鱼鳞,蜕化为人。
杞淩施予的药罐被恕荀好好的收於泽青湖边旁的石缝里,恕荀忘不了那时杞淩把药末倒入掌中那刹,那药末皎瑕洁净的色泽她忘不了。
只要再过一会,便可将尾上的鱼鳞全数摘除,届时,擦上药,她便可变成人,等着杞淩风光迎娶。
日复一日,恕荀终日沉溺於摘撷鱼鳞的痛楚,却又因此而欢欣,距杞淩应考殿试已逾一载,恕荀身上的鳞片只存末十片时,稀客来访。
久而不见的狐狸,浑身狼狈地出现在泽青湖。
一见到恕荀那怵目惊心的鱼尾,就连已修练接近千年的狐仙,也瞠大了眼。
「恕荀,你在做甚!快住手!你不想活了吗?」
「我不!仅要再拔除余下的鳞片,我就能变成人了,狐狸,我就能跟杞淩在一起了。」
「你在说什麽傻话!」恕荀不听,硬是又从身上拔下了两片鱼鳞。
情急之下,狐狸只得对恕荀下了定身术。
恕荀两眼怒视狐狸,仅差一步,仅差一步她就可以变成人了。
「为什麽要阻止我!快解开!」
「清醒点!世上根本没有什麽药能使你的鱼尾化为人类的双足。」狐狸大声地喝斥恕荀,藏於广袖下的手不禁微颤。
牠说谎了,这世上确有能让恕荀的鱼尾变为双脚的药,且这药就握在牠自己手上,而这也是造成牠现下模样凌乱的主因,牠跋山涉水,终於在西王母那求得了仙药。
能让恕荀转生的仙药。
从一开始见面,牠就知道恕荀的心意,甚至该说,牠是为了达成恕荀的心愿才故意假装溺水。
为了成仙,牠必须为善积德,才兴起想帮恕荀的念头,即使恕荀不说,从恕荀的眼里便可见到他对杞淩满满的爱意。
所以牠让恕荀提出三个愿望,原想恕荀会许下同杞淩厮守一生,可她没有,兴许是因为本身的自卑心态让她不敢奢望。
所以牠一直在等,等她对牠许下这个愿望,可却等到此番场景。
杞淩非仙,不可能自王母求得仙药,眼前的恕荀定是被杞淩的话语所蒙骗。
狐狸反覆思量,如若这样,自己还要成全恕荀吗?若成全,恕荀岂会幸福?
若不成全,那自己求得仙药有何义?
疑虑仍未思透,狐狸忽瞥见恕荀的眸光无藏匿满眶恨意。
即使不发一语,不动一举,狐狸也能知晓恕荀为何怨愤不平,看来现在多说无益,恕荀听不进去。
定身术若不解封,约可让恕荀定身个三天三夜。
也好,就让恕荀好好想清楚吧,相信三天以後,恕荀就会想通的。
晓透那个杞淩绝非好物。
轻甩衣袖,狐狸转身离去,徒留恕荀於泽青伫立,但牠没想到,这一走,下一次相见便是生离死别。
时别三日,狐狸到达泽清湖时,才惊觉已来迟一步,恕荀的下半身已无残存任何鳞片,血肉模糊,惊心骇目。
血水流於泽青,渲得泽青一片血红,赤得娆人。
不知何时恕荀已经解开定身,面色苍白,虚弱的身体卧躺於泽青湖旁石边,双眼死垂,彷若死孚。
「狐狸,是你啊。」粗劣的嗓音极其吓人,可还好眼前的狐狸非人。
狐狸没料到的是,恕荀的执念竟能让牠的定身术提前失效,而牠更料想不到的是,在这三天内,杞淩竟来过。
因得到恕荀的帮助,杞淩果真高中状元,进京面圣当天,皇上见杞淩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当即便把自己的女儿——六公主陈灵赐给了杞淩。
杞淩当即做了个顺风驸马,与陈灵结为连理,恩爱相守,而这段期间,便是恕荀拔除片片鱼鳞,享尽痛苦煎熬的时日。
而先前杞淩所给的药罐所盛装的,竟是......
「喔,那是我跟隔壁王大妈借的盐,怎麽,滋味如何?」杞淩勾了一抹邪佞的笑,语气充满冷讽,刺得恕荀内心寒如深冬。
那滋味,一生难忘。
当她抽下最後一片鱼鳞时,她近乎忘了所有自下半身所感受的深痛,随即从石缝中抽出药罐,将药粉一把抹上已除去鱼鳞的尾巴。
一把抹下,却是更难忍的灼痛侵占全身,彷入无间地狱。
她没有变成人。
她等了很久,等待药效发作,将她的鱼尾化为双脚。
可最终还是没有让她舍一得二。
恕荀此时才发现,自始自终,都是杞淩谋划的一场阴谋,而她也奋不顾身的陷入这卑劣的计策,无法自拔,那温柔的话语,款款情意,全是杞淩的逢场作戏。
认清一切後,恕荀意识迷离,恍若心口已被掏空,不对,恕荀扯了一笑,她从初始就弄错一件事。
鱼本无心,纵是她也不例外,她本不该对杞淩动情,更不该为了杞淩生心,一切全是她的一厢情愿,怨得了谁?
杞淩对她,未曾动心。
他求的,不过是金榜题名,好让自己鸿图大展。
晓清一切的因果皆是咎由自取,恕荀如同一尊出窍的空壳,原来,真正的撕心裂肺,是模糊一片。
自嘲地挺起一笑,不,她可没心啊。
雪手抚上那鲜血淋漓的糊烂鱼身,怎麽就没先想透呢。
自己以前是多麽已那丰采旖旎的鱼尾为傲,怎麽就忍心亲手将自己摧残成这副模样呢?
「恕荀,你这一生,可曾有过後悔?」狐狸问着,牠多希望此时恕荀跟牠说,她恨杞淩,恨不得杀了杞淩。
这样牠便能将手中的药递给她,让她免除现下的痛楚,可谁知恕荀仅淡淡的看了那狐狸一眼,全身的疼痛让她发出的声音嘶哑骇人。
「并无,可若真要说的话......我真宁愿当初没有救过你。」
狐狸琥珀色的眼瞳转了转,不解地问:「为什麽,我可不像那厮对你忘恩负义。」
「如果,我没有救你上来,我就不会妄想自己可以一步登天,我就还是那个......不敢让杞淩发现我的恕荀。」
「狐狸,你知道吗?我有预感,在过不久,我将离世。」恕荀闭上眼默默的回想,如果不是这只狐狸给了她机会去选择,她不会越来越贪婪......
贪婪到妄想自己能得到杞淩的爱......
狐狸静默,将手中的药瓶掐得老紧,牠知道,此时就算将药献於恕荀,恕荀也绝不会接受,牠能做的,就是陪在恕荀的身侧,陪着度过她最後的时日。
陪着她流尽身体里最後一滴血水至泽青,化为泽青的一瓢,恕荀渐渐多话了起来,述说了她这一生从没想过能拥有狐狸这麽个知己。
狐狸不语,解下腰际的酒瓶,仰头灌下口口清酌,恕荀开阖的嘴渐渐阖上,连同那宛如璀阳的眼眸一同,阖上。
确认恕荀已无呼吸後,狐狸终落下了一滴泪,若恕荀怨牠该有多好。
若恕荀牠说说句她後悔了该有多好。
可偏偏她无怨无悔,了却执念,静悄悄地,走了。
指尖轻弹,恕荀的遗体转瞬已被狐狸安置好,化为粉尘,飘扬於世,即使是自私也好,牠希望日後随时都能感受到恕荀在牠的身旁。
「就我所知,湖精的故事就在此告一段落了。」酒瓶反置倾倒,确认瓶中的酒全数进肚,男子也将故事说完了。
「然後呢?然後呢?後来那个坏蛋怎麽样了,那个狐狸呢?怎麽样了?」孩子们一个个意犹未尽,似乎对故事的结局还兴致高昂,纷纷朝前要男子多说些,男子耸了耸肩,五指指尖合拢交点,暗示他并无耳闻。
仅仅一个动作怎能安抚孩群的好奇心,纷纷缠上男子,左抓右抱想让男子投降套出实情,可却不料一道粗厚女嗓却在此刻响起。
「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野孩子,咱家小姐的绣球也赶拿来踢球,速速归来,否则别怪老娘不客气。」一名中年妇女指着孩群手中握着的红鞠,扯着嗓门喊道。
孩童们见状无不拔腿狂奔,朝四方逃窜,手握着红鞠的女孩跑得更是特别勤快。
不消顷刻,泽青湖岸只余男子一人。
「连绣球都拿来踢,恕荀你看,这事多新奇,是否?」无人回应,男子自顾自地说。
「呐,恕荀,你还没说呢,第三个愿望是甚?你看你都不说,我只能一直来看你。看得我都有些烦了。」将酒瓶重新紮於腰际,男子莫名绽了一笑。
「你看你,都不出声。我又把酒全喝光了,忘了留你的份,下次再把酒分予你些。」男子望着泽青湖,不发一语。
湖面清澈无波,宛如一面圆镜,将四面的风光映入湖里。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捋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眉角勾着愁绪,男子对着泽青湖喃喃念着。
「恕荀,你若不在,谁来吹皱一池春水?。」话语刚落,男子又马上自嘲地接上一句。
「不,我说错了。现是暑夏,应是『夏水』才是。」一片阒静,连发丝吹动的声响都能听见。
湖面无波,因伊人已不复所存。
杞淩又梦到那只人鱼。
双眦发红,恶狠狠的瞪着他,拖着那斑驳腐烂的鱼身,整潭泽青湖渲染成一片血红。
看着,就像整潭泽青湖都是自人鱼身上流出的血。
——我愿倾我所有换得他的心,但他若负我,我也能让他一无所有。
他听到,那只人鱼这麽说着。
她,能让他一无所有。
一张眼,杞淩不禁冷汗直冒,看到四周熟悉的布景摆设,摇坠不安的心才稍稍宽下。
好险是梦。
可,这梦却真实的可以。
杞淩已经忘记最後一次见到那只人鱼是什麽时候了。
十年前?
二十年前?
不,应该是再更久以前。
自高中状元,他仕途顺遂,人生得意,皇上将陈灵许给他,陈灵温柔婉约,处事进退得宜,一直是他的贤内助,还给他生了三个儿子。
三个儿子各各出类拔萃,大儿子杞荫善谋略;二儿子杞薴善经商;三儿子杞斐善骑射,全都是他的骄傲。
现已是子时,午夜的风吹得杞淩微凉,他披了件薄衾,杞淩点起了一盏灯,下人们应该都已熟睡,就别叨扰了。
举起灯,杞淩缓缓步入祠堂,堂内宁静无声,杞淩只听得见自己的踅音。
持起香炷,杞淩插入祠堂里的香炉,祠桌上的灵位分别刻印着陈灵、杞荫、杞薴、杞斐及余下的子子孙孙。
是的,整个杞家,余下只剩下他,不知从何开始,杞家就流传一种怪病,患者首先是全身高热,之後身体竟会开始长出一片片近似鱼鳞的东西,当鱼鳞布满全身时,便会气绝身亡。
所有名医神医,甚至是最好的太医,全都束手无策,诊不出病因,也无法得知那鱼鳞是因何构成。
就这样,杞家子孙一个个离他而去。
杞淩还记得,最後一个走的是陈灵,当时陈灵断气前直喊着冷,他紧抱着不放,希望他的温度能让陈灵多留一会。
可是,终究留不住什麽。
当他发现陈灵双唇不再抖着喊冷时,陈灵已经断气了,在他的怀里香消玉殒。
杞淩想起了那只人鱼,想起他曾承诺过要娶那只人鱼为妻,所以人鱼赐他智慧,能够夺得状元的智慧。
可他没有履行承诺,他怎麽可能娶一只人鱼为妻,而且他也狠下心,把那只人鱼逼上死路。
想来这便是人鱼的诅咒吧......
惩罚他未实现的承诺。
让他,一无所有。
翌日,杞淩行至泽青湖,多年不见,泽青湖依然不变,依然水光天色,美得令人舍不得眨眼。
那尾人鱼还在吗?
他还记得,那人鱼的名字。
恕荀。
「只要掬起一把泽青湖湖水,轻唤恕荀,我就会出现。」他还记得,那人鱼曾说过的话。
「恕......」弯起腰,杞淩轻掬一捧湖水,缓缓念着。
一阵啪哒啪哒的游水声响起,夺了杞淩的注意力,左右张望见无异状,杞淩才继续念道:「恕荀,我来了。」
忽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自泽青湖竟生出了一把手朝着杞淩,就像要与杞淩交握般。
那把手纤长雪白,同记忆中的恕荀一样,杞淩不假思索的伸出手,也不等杞淩的手接近,那只手见杞淩朝它一伸,便用力将杞淩的手紧抓一扯。
杞淩大惊,身体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扯进泽青湖里,快眼一看,刚刚抓着他的那双手竟然不是手,而是一只鱼的鱼口。
一群鱼朝杞淩游了过来,一张嘴就是往他的身体嗜咬,无数张嘴啃蚀着他的身体,撕裂他的筋,咬碎他的骨,他还来不及喊痛,就已看到自己的下半身在眼前被鱼吞噬殆尽。
不消几瞬的时间,杞淩已经断了所有知觉,眼前闇然无物,隐隐约约中,好像是谁在说着。
——我等你很久了。
提起酒瓶,狐狸弄不清为何杞淩能让恕荀爱得这麽深,人间的情情爱爱,牠不懂,也弄不清。
为什麽,杞淩那个位子,自己就不能替代呢?
狐狸拿起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求得的仙药,现在想想,自己为何要帮恕荀求得这药的原因牠也很疑惑。
根本没必要为了恕荀这麽辛苦的不是吗?
缓步许久,狐狸还是想不透,忽见只夜莺叩於人们为了供奉牠所刻的神像前。
狐狸侧耳倾听夜莺所求为何,可这愿望便直打入狐狸的心坎。
——我想变成人类。
狐狸愀然一笑,要是这愿望是由恕荀讲出该有多好。
「想要变成人类?我是可以帮你。不过,前提是......」
夜色静谧,狐狸将手中的酒瓶的酒全数倒入泽青湖,而後又将一个小瓶打开,撒上。
那是恕荀一部份的骨灰。
「这样你也算是跟杞淩永远在一起了,开心吗,恕荀?」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狐狸轻轻说着,牠知道即使最後知道杞淩背叛她,恕荀依旧爱着杞淩。
而跟杞淩厮守依旧是恕荀不敢说的愿望,晚风拂过狐狸的脸颊,泽青湖也因为风而掀起波波涟漪。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恕荀,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