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概坐了半小时的车,很快的来到住宅区附近,我决定不告诉瑞米我打着在中午前找到对方就能够吃到免费午餐的主意。我们挨家挨户的核对门牌,接着很快地找到了波琳的住处,那是一间与相邻屋子没什麽两样的民宅,但还是可以嗅得出她是属於中产阶级之上的居民。
一阵冷风吹来,应该差不多要下雪了,不对,说不定之前早就下雪了,结果我都没有注意到。瑞米向我点点头,她抢先一步踏上阶梯,狭窄的小阶梯旁种了许多我不认识名字的植物。
回到瑞米身上,她刚刚按了门铃,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大门便打开了,一个看起来严肃的男人狐疑盯着站在他家门口的人:「⋯⋯谁?」
「我们找波琳·克劳德。」瑞米的眼神好凶。
那男人一副马上就要冲回去拿刀的样子,但基於公共场合见血实在很难堪,所以男人沉住气问:「⋯⋯波琳是我妻子,有什麽事吗?」
瑞米指了指我说:「我们是她十年前的网友,有件事必须通知克劳德小姐,能让我们进去吗⋯⋯」
这时候我才发觉怀孕的巨大好处是其他人都会因此而放松戒心。男人看起来才思考了零点五秒就敞开大门,他都不会怕我们下一秒就拿出冲锋枪吗?总之这一关十分顺利的过了,我们一起进入到玄关,这里装潢的十分美观,鹅黄色的壁纸和木质地板带来了温馨的气氛,早知道我也把我们家整成这样。
「我叫贝鲁,」男人挑起眉毛说,他很缓慢的开口:「所以,两位和我妻子的关系是⋯⋯网友?我是知道波琳念书时很常混论坛,但不知道她有这麽深入。」
我们来到客厅,这里大概有我和马杜尔家整层加起来那麽大。在铺上地毯的巨大空间里放置了有着繁复花纹的地毯。在角落还堆着一些似乎是给幼儿的玩具。但并没有看见应有这些的主人。
「啊,那是我女儿的东西,小心别被踩到了。」贝鲁挥了挥手说道,他十分认真的看着我和瑞米。我兴起对这个男人的好感。贝鲁·克劳德有着一头蓬松的棕发和深邃的五官跟帅死人的胡渣,他穿着裁减得宜的西服,好像随时都可以坐下来倒杯红酒开始谈公事:「那麽,我还不知道名字呢。」
瑞米代替我先开口:「我是瑞斯米尔·吉尔斯。这位是薇薇安·贾克西。她是玩美女人的专栏作家。」
「等等,我还没改姓!」我急忙说。
「就快了。」瑞米言简意赅。
贝鲁理解的点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在说什麽,基於某种道德感,我连忙和他解释了我们前来的目的,以及将之前找回群组成员的经历简述一遍,其中省略掉了我在佛罗里达发生的意外。并且又花了一点时间解释瑞米和我真的不是同性情侣。在谈到班森时,贝鲁皱眉皱的很紧,我差点以为他要哭了。
最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於解释完毕,贝鲁沈默几秒,然後说:「也就是说,你们完成这趟旅程後,就等於和那个自杀的男孩尽了最後的义务,每个人都可以从这件事毕业了对吧?」
「差不多。」瑞米正经的说道,然後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我也好想喝咖啡,该死。
「好吧,让我来统整一下,」贝鲁在沙发上调整了下坐姿,但下一瞬间,一个高亢且尖细的声音从二楼传下来,不出几秒时间,一个粉红色的身影一边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一边笨拙的走下楼:
「爸比!」
身影的主人是个小女孩,全身上下除了蓬松的金发以外没有一个物品不是粉红色的,她大概不超过两岁,讲起话来还有很重的鼻音:「爸比!玩!一起!」
贝鲁立刻将女孩抱起,然後又像是一派悠闲的坐回沙发上,说:「这是小女梅莉莎,如你所见,是个很吵的家伙。」
我不知道这番话是不是对我未来生活的警告。但要是黛比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这样该怎麽办?我会不会因此精神崩溃?
此时,瑞米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她低声的问:「请问,波琳到底在⋯⋯」
梅莉莎还不断的吵着要玩,所以贝鲁只好把她放到地上,这个小女孩在地面翻滚两圈,好像她想要在这里比奥运体操,我忍不住关注起她的人身安全,一边在心里质疑为什麽旁边的两个人都觉得把一个幼儿放在地上乱跑是明智的决定。
「抱歉,因为化疗很容易累。」贝鲁平淡的说道,我则觉得心好像断拍似的停止了一小段时间。「通常一天她会睡上快二十个小时,不过你们很幸运,她应该快醒了。」
「癌症?」我脱口而出。
「就和你们会在报纸上读过的励志故事一样。」贝鲁点点头,一边摸着梅莉莎的头一边说:「发现怀孕後却也确诊癌症,说要堕胎但不愿意,结果就因为延後治疗变成现在这样了。不过这不励志,说真的。」
现场的气氛像是被谁给凝结一样,只剩下梅莉莎咬着玩具布偶的头,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觉得心被缩紧,应该说整个人都被缩紧,像是要被什麽给压垮。我甚至没办法形容这种心情。
「我上楼去一下,」贝鲁勾起一个安慰似的笑容:「麻烦你们帮我顾一下梅莉莎好吗?」
客厅中顿时陷入安静,瑞米似乎想要说什麽安慰我,但她最终选择放弃,并直接坐到地板上抱起梅莉莎,和她一起玩起三角形的积木。
我忍不住开始回想当初我们坐在诊所的时候。我记得那冰冷的塑胶椅,还有马杜尔握住我的手,我记得我哭了,那时的脑袋混乱成一片,然後他说:『我们结婚吧』,我不知道为什麽这时候要想起这个,或许我是在愧歉。我并不是那种会为了小孩而甘愿放弃自己寿命的人,而这个事实几乎要让我乾呕。
牺牲了我们两个一起共筑的未来,只为了让一个我甚至没有自信能够养育好的孩子来到这世上,我不知道这样到底能不能称之为幸福?或许未来我们会开始为金钱而争吵,会为了当初的决定而憎恨彼此?该死,妈的,我在想什麽,住手啊,住手,别去想了。
「给!」
梅莉莎突如其来的攀着我的大腿站起来,她幼小的脸蛋露出坚毅的表情,并且将手中的假花递过来:「给你!」
我愣了一下,接着才很白痴的接过,说:「谢谢你。」
瑞米看着我:「你还好吗?」
梅莉莎直接坐回瑞米的怀里,真不知道为什麽这种面恶心善的人都特别受欢迎。我往後靠上沙发的软垫,低声道:「⋯⋯我想我做不到。」
「废话,我也做不到。」她翻了个白眼,在抱起梅莉莎的那条手臂上有着大小不一的刻痕,「别想了。」
「要是其他人期待我是那样的人呢?」我忍不住内心的某种恐慌感:「我是说,我并不是那种妈妈,要是出了什麽问题,我也要我自己先活下来!这、这样是不是很⋯⋯」
她看着我:「马杜尔也会要你活下来,所以结案。」
我还是想要再说点什麽,但下一秒,一阵物体碰撞的声响从楼上传来,接着,我便看着在楼梯旁的墙壁上有着能够让人坐着机械下来而不需要动到双脚的仪器正在运作,随後,有个面容消瘦且看起来极度疲累的女子靠着贝鲁的搀扶,接着坐上了放置在一楼的轮椅,在圆框眼镜底下的眼神几乎涣散。
「妈咪!」梅莉莎蹦蹦跳跳的跑过去,而这一声让女子原本毫无血色的脸绽放出笑容,女子伸出骨瘦嶙峋的手,开心的摸了摸女儿的头。
「这是我的妻子波琳。」贝鲁眯起眼睛说:「如两位所见,她的状况不太好。」
「什麽不太好。」波琳的声音相当清脆,和外表相当不一样:「今天我难得醒了那麽久,而且又有客人。」
瑞米移动了位置坐到我旁边,她说:「应该是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是那个玩摇滚乐的瑞米,这位是薇薇安,她现在和另一个成员马杜尔结婚了。」
我很想吐槽为什麽瑞米在描述我的人生经历时进度似乎越来越快。不过这些话题倒是挑起了波琳的好奇心,她连忙滑着轮椅靠过来,眼神中散发出光彩:「我还记得你们!赶快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我们和波琳谈话的时候,贝鲁穿上围裙进入厨房,算是达成了我要赖在别人家吃午餐的目的。同时我也忍不住心想我有办法做到那样吗?我会做的食物就是三明治和义大利面,以及梅妃肯教我的那些料理(而且说不定还做的很难吃)。
「也就是说你们快完成了?」从发际接合处我看得出波琳带的是假发,不仅如此,她似乎为了要维持平常的模样在脸上也擦了一点化妆品。此时此刻她坐在轮椅上,将身体向前,像急切渴望知晓故事结局的小女孩:「好厉害,是怎麽在这麽短的时间内找到所有人的?」
「可能有命运之神的眷顾。」我很认真的说。
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而梅莉莎很乖巧的待在地上画画,这画面就像杂志上随处能看见的和乐家庭。
「你的预产期是什麽时候?」波琳好奇地问到:「我这里还有一些梅莉莎用不到的东西,你想不想要?」
「亲爱的!不要乱推销东西!」贝鲁在厨房大喊,伴随着烤箱的响铃。
我吞了口口水,接着说:「在六月。」
「真棒,梅莉莎的生日也是在六月!」波琳笑逐颜开,我发现她从里到外都有某种气质,是那种令人安心且温柔的氛围:「幸好你们来了,我们家庆祝圣诞节都很简单,有客人来就可以顺便一起聊天。我们可以一起聊聊小孩的事,还有群组的东西!」
这的确是个想到好的主意,而我们也在贝鲁将午餐端上桌时一起从各自的童年聊到最近的生活。波琳对於其他成员在现实中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相当有兴趣,而身为主导这场寻人活动的我也只能负起责任一一介绍。
从我和马杜尔的相遇开始,我告诉波琳我的未婚夫是如何和我一起携手向前;还有苏琪对於生活的态度,说着她是我认识过最不服输最厉害的女人;接着说起瑞米,不过是在对方和我一搭一唱的状况下,还不小心让话题偏离到披头四和OOR去;然後话题延展到奇,对方是个太神秘的家伙,也是多亏了他才能那麽快就来到波琳家;以及佛罗里达的玛丽亚,这部分也不小心参杂了我和马杜尔德经历;还有梅妃肯,她虽然偶尔很凶,但我很尽力的讲出了许多关於她的好话,大概有百分之八十是她教的食谱都很好吃这种事。
最後就是波琳本人,她说她和奇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加入群组,起因则是因为大学修读了文学史,作业是要写一篇小说。
「年轻的时候很有好胜心。」波琳一边说一边自傲地笑了起来:「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把小说写好,在交作业过後没多久,班森就死了。我也很慌乱,不知道该怎麽处理,再看到大家都直接退群後也跟着照做了。」
「然後就是相当平凡的人生,我和贝鲁在金融公司认识,他可是很厉害的主管喔。」
我听见厨房又传来喊声:「亲爱的,你应该没有在说我的事吧?」
「当然没有。」波琳笑道:「不过接下来我得了癌症,所以日子过得辛苦了些,这些就不再赘述了,你们应该也不想听吧。梅莉莎!过来,准备吃午餐了!」
波琳家用餐的地方是一整个长桌,要是他们有宴客的话场面大概会跟唐顿庄园一样盛大。我和瑞米和他们一起坐在一端,紧接着端上来的菜完全是梅妃肯他们餐厅等级的美食。不过贝鲁很认真在介绍菜色时我都没有认真听,我只想知道要在哪里才找的到一个高薪又会做菜的老公。
梅莉莎坐在儿童座位上,而波琳则露出慈爱的表情开始喂起她的女儿。而我决定在别人帮我盛菜时查看一下手机讯息,而令人意外的是,似乎我们公司每个有我手机号码的人全都打给我一遍。就在我查看的同时凯西甚至直接打进来:「抱歉,我去接个电话。」
我来到客厅的角落,还差点踩到梅莉莎的积木:「喂?」
「天啊!薇薇!」凯西的声音歇斯底里:「你跑去哪里了?不是说好要来圣诞派对吗?」
「我知道!」我急忙说:「可是今天只是平安夜,我明天再去就行了,通常都是明天比较盛大啊。」
「不是!那不是重点!」凯西听起来快崩溃了:「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快说你马上到,拜托。」
我不禁开始心想他们是不是订了什麽冰淇淋蛋糕,然後要等我到才能一起吃,而现在准备要融化了。但怎麽想都不可能,因为萝丝会阻止我们乱搞:「抱歉,小凯,但我现在要回老家见我爸妈,可能明天才回去——」
「薇薇,我想你不会想错过一生一次的惊喜。」她似乎越来越焦躁:「你不回来绝对会後悔。」
「听着,我没有事先说明的确是我的错,可是回老家见我爸妈这也很重要啊!」我皱起眉头,餐桌上的人都在看着我:「而且很有其他——」
「我晚点再打给你。」凯西生气的说道,下一秒立刻挂断电话。这不仅让我觉得莫名其妙,还有种难受的感觉。
「怎麽了?是你先生吗?」贝鲁问道,他似乎趁我离开趁机添了很多那道焗烤蔬菜到我盘子里。
我坐回位置上:「是公司同事,他们说今天有帮我办派对叫我赶快回去,但我一直以为是明天。」
「虽然这麽说很糟糕。」波琳笑着开口:「但我也觉得明天再回去比较好,好久没有人来我们家了,自从我发病之後我的朋友就很少来了。」
贝鲁替他的妻子默默的添菜,动作纯熟之余还顺便为吃到满脸都是的梅莉莎擦了擦嘴,紧接着又以十分快速的动作接住了差点掉到地板上的幼儿餐具,整个过程花了不到几秒钟,这还不包括他自己吃东西的时间。
「不过下午薇薇安就要走了。」瑞米突然说道,她在吃东西的时候将长发绑成了包头,美丽的像是从模特儿秀里走出来:「她还要回她老家一趟。」
「欸,这麽可惜。」波琳眯着眼说,不过下一秒又笑逐颜开:「没关系,我们可以等一下再来聊聊天。不要浪费时间,然後,我老公做的菜很好吃吧?」
我一边点头一边又吃了一口肉丸,这又让我想起这几个礼拜以来我们好像都是靠外食过活的,只有偶尔去公司上班时,丹或凯西会给我一点粮食。意识到这个事实,我的内心又开始了一阵恐慌,我知道我不应该一直执着在这些困扰人的事物上,但对於黛比的出生日开始步步逼近,我却什麽也没准备,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一点感到无比的惊慌。
「你们简直太完美了。」瑞米皱起眉头说:「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说请说。」贝鲁回答。
「波琳你⋯⋯为什麽会不惜牺牲剩下的性命,也要生下梅莉莎?」
餐桌上的刀叉声顿时止息。我一直到几秒後才缓慢地意识到瑞米在做什麽,但在我要开口阻止她的时候。我那往日的群组成员和她的丈夫正低着头,看不出是在思考还是在考量等等要怎麽把我们赶出去。我觉得冷汗开始在背部蔓延,在座位上简直战栗的完全不敢动。
但还好的是,贝鲁看起来是没有要拿起叉子刺我们的意思,他稍微歪了歪头说:「这问题倒是许多人都问过了,只是他们明明知道答案都要一问再问。」
「哎呀,的确是这样。」波琳露出笑容,然後看着我温和的说:「用最简单的话来讲,因为她选择了我当妈妈,被别人赋予了责任,那我就要全力以赴。」
「但、」我出声:「你或许就看不到她成长,甚至还会给自己带来不便,而这些都有可能⋯⋯」
「的确我极有可能会很早就死了。」她乾笑了两声:「但人不就是这样吗,活下去这种事就像是接力棒一样,我的时限就快到了,所以要交棒给另一个人。这并不是说我多伟大什麽的,薇薇安,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圣母降世。不是那样的,我并不是伟大的足以将死亡抛开的人。」
我屏住呼吸。
「倒不如说,」波琳将视线转向梅莉莎,用了我这辈子听过最平稳的声音说:「是我的孩子让我了解到,死亡的确不足惜,因为世界总会继续活下去。」
「所以,现在我也只要努力活下去就好了,过一天算一天。」
心脏彷佛被谁重击一拳。很可笑的,在这种时刻我竟然想起班森,如果那个时候,有人可以对他说出这些话会发生什麽事?如果他还活着能够和我们一起在这张餐桌上欢笑吗?如果他能够为自己多想想——
「我、我想我做不到。」我有些颤抖地说:「其实我并不想要怀孕,我怕这件事成为马杜尔的负担,我并不是个适合当母亲的人,甚至也不是适合养育谁的角色。我基本上什麽都做不到,所以班森才会死⋯⋯」
一直到我说出口,我才恍惚的明白这番话有多支离破碎。
我不知道为什麽我要突然说出这些,可能是因为我从未跟别人提起关於黛比的感受,基本上和其他人说自己怀孕了,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恭喜,说着生活从此就会不一样了,说着好像有一条通往幸福快乐生活的道路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似的。事实上没有人问过我的感觉是什麽。
我以为会像网路上那些文章写的一样很快乐什麽的,但实际上我感受到的只有经济压力和恐慌,以及快要满溢出来的愧疚感。我并不是从未感受到快乐,只是我实在太害怕了。
「要是我当初能够和他说些什麽!」我突然之间呐喊出声:「要是我问了他最近过得怎麽样,不论如何,要是我有做点什麽的⋯⋯可是他还是死了,所以我⋯⋯没办法,说什麽活一天算一天,没办法像你一样。」
伴随着轮椅的移动声,波琳来到我身侧,她相当认真的看着我,这时我才注意到对方的眼珠是湛蓝的海水颜色:「没有人说你应该像我一样。没关系的,薇薇安。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看,你不就快要找齐我们大家了吗?等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和大家一起谈谈关於班森,关於我们的事吧。我相信你的孩子一定也会以你为傲的。毕竟她的妈妈是一个相当温柔,总是在为别人流泪的好人啊。」
———
这真是太丢脸了,我应该庆幸这里只有瑞米还有波琳一家人。要是我的同事们在的话在别人家做出这种崩溃大哭的事应该会被笑一年。我们吃完午餐後便在客厅一边看午间新闻一边聊天,而这期间凯西却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这我也不晓得。
而现在我在波琳的房间内试穿她已经不再穿的衣服。这里的空间很大,因为化疗的缘故,所以波琳很少会离开这个空间,因此不论是床还是邻近的厕所似乎都有专人设计过,原木地板配上高科技机械看起来有股神奇的韵味存在。
「我怀孕的时候有去拍过孕妇照,所以有几件很漂亮的洋装。」波琳一边说一边操控轮椅到衣柜旁,我则照着她的指示拿出衣服:「这件怎麽样,是用义大利进口的纯棉纺纱成的,穿的时候几乎感受不到有衣服贴在身上。」
「那不就跟裸体一样?」
「哈哈哈,你真搞笑。」波琳开心的说,她再拿起一件纯黑色的丝袜,然後说:「配上这个,一定会很好看。」
我默默地在她指导之下换上衣服,接着让波琳替我将洋装後面系了一个相当漂亮的蝴蝶结,再配上黑色丝袜的确有种在拍萝莉塔杂志封面的感觉,差别只在於我还挺着突出的腹部而已:「⋯⋯真想像不到你会穿着这些。」
「我还有相册呢,要不要看看!」在波琳思考她将相册放在哪里时,我打开手机,凯西没有打电话了,她穿了条讯息,只有三个字:
『快回来。』
我皱起眉头,然後回覆:『除非你们告诉我到底有什麽东西,不然我就会认定这不重要。』
我将手机收到口袋里,接着便和波琳一起看着她两年前拍的写真相册,但这不仅仅是孕妇照而已,举凡她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以及婚纱照都收录在里面,我在其中一页看见熟悉的照片,那似乎是当初我们缴交个人照片时波琳给的那一张。
照片中的她有着完美的笑容,一头色泽美丽的棕发绑成了辫子头,就像青少年励志小说中的女主角一样。
「天啊,我都忘记我还有视力完好的时候。」波琳露出怀念的眼神说:「因为化疗所以几乎看不清楚东西,连化妆都有点难了。对了,我也记得你的照片,那时候的你好小啊,所以我们群组的其他人都叫你小公主。」
「是、是吗,我都忘记了呢⋯⋯」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永远不要记起来。
「我也记得那时候你和马杜尔就很要好啊。」她说:「每次他写好作品,都是你第一个抢着帮他看,虽然到最後都会演变成互相吐槽对方。所以啊,你们现在要结婚,我一点也不意外喔!」
我愣了一下,这段记忆几乎模糊不清的原因是因为我拚了命的想要去遗忘,我做着其他的事情好去转移注意力,久而久之记忆变的支离破碎,关於班森,关於马杜尔还有其他人,所能忆起的只有最重要的那个部分。
「是吗⋯⋯」
「是啊,你是个很热心的女孩喔。」波琳微笑:「大家的作品你都会去看。」
我抬起头,然後小声地问:「那波琳你⋯⋯还有在写吗?」
对方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接着说:「这倒是没有了,毕竟我加入群组的目的并不是和班森所说的那样,试着用小说创作出自己的世界吧,我只是为了要完成作业,我想我并不需要倚靠小说才能生存。但我很敬佩你们这些写着文章的人。」
我想要再说些什麽,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只好赶快来到房间的角落接电话。果不其然又是凯西:「喂?」
「全部都准备好了。」凯西的口气好像她刚跟哥吉拉战斗过:「告诉我你现在要来了。」
「我不就说我要回我父母家了吗?」我有点不耐烦的说,跟我讲惊喜到底是什麽有那麽难吗?「拜托,我明天会回去啊。」
「薇薇,别逼我,这讲出来真的会毁掉一切。」凯西的口气好认真:「拜托快回来⋯⋯该死,好吧,我只能说你老公也在这里。」
我准备破口大骂的气势瞬间消失了,我愣了一会,然後说:「什麽?」
「干,就叫你赶快回来!」我的好友气急败坏:「这下子可好了吧,我不能再透露更多,回来就对了!」
「等、等等——」
凯西直接挂掉电话,我则站在原地瞪着手机萤幕。一旁,波琳好奇地问到:「发生什麽事了?」
「我同事说马杜尔也在公司派对上,但他前几天明明说要去工作。」我皱起眉头说,感觉太阳穴都开始痛了:「我是不是该回去一趟?」
「说不定是对方要给你一个惊喜喔。」波琳表现的像个专家似的,她很认真的说:「依照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你应该回去。」
我的内心来不及天人交战什麽,几分钟过後,我们又再一次在客厅集合,我看瑞米和梅莉莎似乎玩的很疯狂,他们两个全身上下都是面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打厨房大战还是真的是在烹饪。我向她解释目前的情况,通常瑞米都是那个可以给我很好意见的朋友,她回应:「我想你还是回去好了,毕竟去父母家如果是我陪你去似乎就很奇怪,我看就等马杜尔有空时再一起去吧。」
定案後,我匆忙和波琳他们告别,而瑞米竟然说她要继续留下来,这让波琳高兴地要命。不出半个小时我立刻搭上前往机场的公车,还一边在颠簸的路面上传了简讯给我母亲,说临时出了状况不能回去。我愣愣的待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一逝而过的景色。不知为何,我的整个脑袋里都是波琳方才对我说的话,以及我那破碎的记忆。
我摸着腹部,如果按照卡特医生说的,接下来的几个礼拜应该是黛比长得最快的时期,我吞了口口水。和马杜尔在佛罗里达的那段时间好像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一样,我还记得海水的味道,以及在游泳池中,我曾经想过我要鼓起勇气,为了和他一起走下去,我要努力的鼓起勇气。
「谢谢你找到我。」
我应该要好好的再把这句话再对对方说一次,或许波琳说得没错,我所能做的不应该是继续哀悼班森的死,我应该要努力的提起精神,毕竟有个好小好小的孩子选择了我和马杜尔。她即将降生在这个世上,我必须努力才能成为她的母亲。
在国际机场我查看着飞往华盛顿特区的班机航次,但要命的是下一班还要再等一个小时,我只好坐在候机区,尝试再播了一次电话给凯西:「喂?」
「你在楼下了吗?」
「我还在田纳西。」
凯西在电话另一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我似乎听见背景声中丹正在说些什麽,而善美小姐激烈的反驳他,八成又是什麽黄色笑话:「快到的时候跟我们讲一声。」
「我尽量。」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的手机直接被我玩到没电,幸好及时上了飞机,经过这一趟,我的户头大概要空了。这实在有够糟糕。我得看看年後有没有什麽可以加班的差事。客机的速度还算是快,接近晚上九点的时候我回到华盛顿,这里车水马龙,所以我很容易就叫到了计程车。
在前往公司的时候,我依旧觉得脑袋混乱的像是要爆炸一样。不论是班森的事,马杜尔的事,我自己的事,关於人生、未来、和小孩的理想都搅成一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想要勇敢起来,这点毋庸置疑。
我在公司门口下了车,直接快步走向电梯,然後按了玩美女人所在的楼层。在电梯缓缓上升的几秒时间,我完全忘了马杜尔在派对会场的事,只想着等会儿要是看到了很贵的婴儿用品到底要不要露出那种见钱眼开的笑容,还是装的很惊喜。
电梯门开了,但眼前的景象让我直接愣在原地。
天花板装饰了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粉红色气球,不论是爱心还是圆形的,好像他们把整间超市的气球全买齐了。其余的小灯泡和彩带,以及那棵看起来完全不假的巨大圣诞树规格好像都比去年的豪华了十倍。我还眼尖的发现礼物都放在凯西的办公室里;我们的办公桌全部被移到另一端,会议室的大门则敞开充当摆放食物的桌子,但最让人吃惊的是我们公司的职员全聚集在电梯的两侧,而不论是谁见到我都带着惊恐的表情。
「靠北!」丹冲出来,似乎是为了配合圣诞节,他把头发全都染成了鲜艳的红色,但这实在有够丑:「你怎麽不先说一声!」
「不就是圣诞惊喜派对吗?我都看到礼物放在那里⋯⋯」我很没水准的说,可是下一秒我再次抬头时,却看到马杜尔站在我的同事群中,他看起来很奇怪,而这似乎是穿在他身上的全套黑西装的缘故。我们两个的视线在下一秒交会,接着,人群退开,而他则走向我。
「嘿,你穿这样很漂亮。」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说,这句话适合当个完美的开场白。
我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在上班的地方看见一个应该毫不相干的人有种尴尬的感觉。我只好点点头,然後说:「⋯⋯我也觉得你很帅——」
他单膝下跪。
那一瞬间我觉得心脏停了。
我屏住呼吸,千百个念头在脑中被冻结成冰,我动弹不得,好像吸一口气就会让眼泪流出来。我张口想说什麽,但随即意识到这不是我应该开口的场合。我盯着马杜尔,整个人却开始颤抖。
「⋯⋯我并不是拥有好口才的人。」他轻声的说,周围一片静默,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要说的话也不多,薇薇安,还记得在几个月前我们在机场,你跟我说你十分向往能够毫不留念去死这回事。
我说我也是。
你是我所向往的人生,你有着我没有的一切,但你却不快乐,我有时候会私自地埋怨你怎麽可以抱怨这些物质无缺的生活呢?这样要彷佛蝼蚁般生存的我怎麽办?
但是你说你爱我,说谢谢我找到你。」
他停顿一下,接着露出一个苦笑,像是在叫我不要哭:「然後我觉得我找到了某个东西,一个足以让我脚踏实在生活的事物。那就是你。
伊卡洛斯踏上地面,他不会去飞了。
——所以,薇薇安,佛莫尔⋯⋯」
马杜尔伸手往後掏出了某个丝质的黑色盒子,他在我面前微微颤抖着打开,银色且闪着光泽的简约指环出现在柔软的黑布中。我用手捂着嘴,就像电视剧中的女主角一样。
「你愿意成为如此窝囊的我的妻子吗?」他看着我:「从今以後,就让我们慢慢来,现在做不到也没关系。
一起活下去,一起去找到人生目标吧。」
我伸出手,而马杜尔将戒指带上我的手,我甚至说不出我愿意。只要一开口我就要大哭出声。在那一刹那我明白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麽,也连带的明白了关於十四岁那年,我应该要做些什麽才对。
原来我最想听到的只是有人能对我说:「一起好好活下去吧。」
我痛哭流涕的抱住他,像盛夏时在佛罗里达游泳池的胡言乱语:「好,好。」
於是,我们终於踏上地面。翅膀融化了,但那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