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那年,冯随安对梁唱然一见锺情。
她是被父亲领着带回家的,那画面老套的像言情小说的第一章——随安记忆犹新,那天周五,爸爸很早就出门了,妈妈和奶奶一早也不大对劲,三缄其口的,只告诉他中午有重要的人要来家里,还特意让他请假没去上学。
他按母亲的吩咐,换了崭新的小西装还打了个红色领结,听话的坐在起居室的长沙发椅上,还以为什麽贵宾要来了呢,这麽大阵仗的。一家人等了又等,一直没见到人影,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午一点多,老爸的劳斯莱斯才出现,停在门廊前,冯老爷下了车,司机把车门打开——
然後冯随安的春天……呃不,是初恋,就此让他本该平铺直叙的人生,变得波澜万丈。
笨拙跳下车的女孩,一身不合身的碎花洋装,洗得泛白,有点磨损不说,连袖口都扯得出线头。虽然衣着寒伧,但她两只辫子梳得光亮,身上也乾乾净净,看得出是费心打扮过一番。
大人们开始原因不明地激动起来,而随安站在原地,人彻底懵了。
时间彷佛静了一般,他在人群中怔怔地看着她——梁唱然始终低着头,因此冯随安第一眼瞧见的是她的手……好小,一拧就会折断般的瘦弱,逆着光,白皙手背上的透明寒毛,显得茸茸软软的,叫人情不自禁想伸手抚摸。
脚上的皮鞋似乎太大了,唱然走得有点不稳,脚下一片朦胧的灰影子,在阳光下有种奇妙的违和感,彷佛从风景画的一角走出来似的,冯老太太在这时叨念着走上前,搂着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冯夫人表面上热络的招呼着,却连走过去迎接的意愿都没有。
女孩这时慢吞吞地抬起脸来,老气的花色抢去她五官的清秀。苍白的瓜子脸,抿直的嘴唇,鼻梁旁的阴影也是淡淡的,比起随安学校那些混血儿同学,梁唱然长得简直是平淡无奇。
但蓦地,他看见梁唱然一片浏海下躲着的眼睛。
那一瞬间,随安的灵魂像被抽去似的,他无法动弹、不知所措……听不见周遭的吵闹声,只有胸口碰咚、碰咚的鼓噪心跳在喧嚣。
为什麽呢?明明是曾未见过的人,他却觉得好熟悉。
梁唱然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那是不好奇、不在意,甚至有点无动於衷的视线。
但那是一双非常、非常美丽的眸子。原谅随安同学才刚国小,脑中能拿来描述的辞汇不多,但或许这世上根本找不出任何语言,能精准形容出小小年纪的他所受到的冲击。
那是非常奇妙的感觉,没经历过的人也许一辈子也不能理解——後来,每当他那酒肉朋友借酒壮胆,笑他是热脸贴冷屁股的傻忠犬时,冯随安脸上总能保持文质彬彬的微笑,然後毫不客气地赏他一拳:「这叫真爱你懂不懂?」
是的,真爱。
除了他六岁那年不小心遇到他生命中的真爱之外,冯随安找不到其他理由、任何藉口来描述他人生的骤变。
虽然每次他都能说得理直气壮,但身为万年损友不二人选的王子列,哪是那麽简单就会闭嘴的角色,他一定会接着反驳道:「真爱?哈!去你的真爱!你是童话故事看太多喔?」
但对冯随安来说,遇见唱然,就是他生命中的童话故事。
他跟梁唱然,最後应该得到每个童话里最後的结局:「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日子,直到永远、永远。」
本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总之,在六岁的秋天,这个从小被家里呵护溺爱长大的男孩,遇见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梁唱然,一个在往後日子将寄住在冯家的无依孤女。
她只用一个眼神,就轻易夺走他的心。
「随安,来,她的名字叫唱然。」那时才三十多岁的冯绍固和蔼地开口,牵起小女孩的手,让这两个孩子互相认识一下,「她是爸爸朋友的女儿,从今天开始要住家里,就是我们的家人了,给你当妹妹好不好?」
随安用力地点着头,中气十足地应了声:「好。」
说完就开开心心地抓起唱然的小手,亲热地叫着妹妹。他其实还搞不清楚状况,但光想到能和这女孩亲近些,就原因不明的感动起来。
冯老太太在一旁也很动容,摀着帕子拭着哭红的双眼,频频念着阿弥陀佛。反倒是冷眼在旁边看着的冯夫人廖融融一下警觉起来,她慌慌张张地走上前,按着随安的肩膀往另边推,嘴上念着:「随安你这孩子又忘了礼貌,你这样会吓到梁唱然的。」梁唱然,这三个字叫得疏远又刻意。一双纹了内眼线的豹眼,来来回回地瞟着女孩破旧的衣裳,满脸的鄙夷,只差没鼻孔朝天冷哼出声来。
「从那远道而来你也累了吧,陈嫂,麻烦你,你先带这孩子去梳洗一下……」
冯夫人刻薄的停了几秒,不屑地撇嘴道:「再帮她换件乾净的衣服吧。」
陈嫂是随安襁褓时的褓姆,现在仍然留在冯家工作。她会了意上前来,带唱然上楼去。
「唱然这孩子真懂事。」冯老太太望着大厅的阶梯,低声叹气道:「一滴眼泪也没掉,不过这事只能怪命不好也没办法……唉,可怜呐可怜。」
冯绍固轻轻喊了声:「妈。」他用眼神示意着随安,「孩子在听呢。」
「呿,有什麽好在意的?」廖融融笑得不怀好意,「还给小孩子留面子哟?她父亲生前盗用公司的钱,事迹败露後母亲跳楼自杀……哎哟,对啦,这又不干她的事。」
「嗳,融融你!」冯老太太个性胆小,向来畏惧这个盛气凌人的媳妇,说起话来竟一点吓阻力都没有。
冯绍固没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妻子母亲一眼,走开去和秘书讲电话了。
耽误了的午餐,总归还是要吃的,众人纷纷转身往饭厅走去。帮佣们忙着张罗迟了的午餐。老太太吃素,饭前都要念几遍经,她在位子上坐正,闭眼虔诚地念起佛经。廖融融趁机忙推了下儿子肩膀,凑到他耳畔悄悄道:「随安,你记得跟梁唱然那丫头保持距离。妈妈保证,很快就会说服你爸把她给送走……」
随安冷哼一声,受不了地看着他这势利眼的亲娘:「我干嘛保持距离?」
「你这傻小子!妈刚说得还不够直吗?她爸妈手脚很不乾净的,你不准接近这种坏小孩。」
冯随安那时才不过六岁,但回嘴的时候,已很具备成人的架势。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堵得母亲说不出话来——「可是妈妈,一,是你自己刚说她父母的作为又不干孩子的事,二,老爸的钱,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你就别贪了。做人,要老实。」说得他母亲面红耳赤。
啧啧,不愧是从肚子里出来的,连妈妈心里在紧张什麽,他都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