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破晓,阳光普照,前一夜覆盖建筑的薄霜已然消融,化为晶莹剔透的晨露,点缀在错落的房舍屋瓦上,宛若垂挂的水晶珠帘,闪耀大地。
乐如安和贺云青整宿互殴……不,对战。
在曙光降临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是谁先停手?总而言之,两人都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此时,街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路人,经过时总会好奇地瞧上几眼,但乐如安和贺云青却视若无睹,依旧躺得四仰八叉。
实在是累得连一根小指也不想动。
直到日上三竿,总算恢复了点气力,两人坐起身,双双交换眼神──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已消失,余下的是抒发怒气後的畅快。
看着彼此的狼狈,乐如安率先开怀大笑,一扫郁闷阴霾,贺云青眉眼舒展,脸上也透出几分笑意。
这一架,早该打了。
长期相处所产生的摩擦,必须透过沟通才能解决──显然,吵架是不够的,那就只能打架了。
这次的事件是一个引爆点,却也成为改变相处模式的契机。
「是我迁怒了……」贺云青低声道,末了还轻吐「两个字」,尾音淡淡的,听起来不是很真切。
乐如安一怔,停下爽朗的笑声。
那是……道歉?
不由自主朝对方望去,但此刻贺云青已沉下脸,抬头迎向来人。
却见赵扬天举步前来,顶着身後灿烂的阳光,宛若散发主角的光辉。他在两人面前驻足,微笑道:「两位,切磋结束了?」
***
小桥流水,松柏假山,步道石阶,竹径园廊。
客栈後方有一座独立别院,格局高雅,环境清幽,专门用来招待贵客。有监於前一日混乱的状况,若待在原本简陋的厢房,只会徒增尴尬,乐如安乾脆花钱包下整间别院,供大夥入住。
厅堂里,白墙挂字画,红柱配盆景,桌几镶玉石,椅凳饰雕刻,摆设一应俱全,典雅而不失讲究。金袍、青衫、黑衣、白裳,四位俊逸的侠士围绕榆木圆桌,分别端坐在四张鼓凳上,身姿笔挺,气势凌人。
此乃历史性的一刻──作者和读者和主角和反派「同桌会晤」。
啊啊啊!这画面怎麽看怎麽怪啊!
乐如安在心中拚命呐喊,表面上却是一派冷静。旁边,贺云青则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神色……不,是用一副「恨不得两剑戳死他笔下的主角及反派」的狰狞表情,死盯着眼前两人。
反观赵扬天气度雍容、落落大方,脸上依旧挂着友善的笑容,而慕丹绝神情冷漠、目空一切,眉宇间流露唯我独尊的高傲。
「莫兄,这位是?」
「呃,一位同乡……」乐如安顿了顿,瞧向贺云青,见他一副不打算吭声的模样,就收回目光,补充道:「他姓贺,名云青。」
「贺侠士。」赵扬天抱拳,简单地自我介绍,顺便引荐慕丹绝。但对方始终不答腔,面对如此失礼的举动,他面不改色,又将话题转回乐如安身上。
「真难得见到莫兄与他人同行。」
「只是刚好同路……返乡。」
「哦?很少听过莫兄谈及故乡呢?」
呵,「莫少言」的身世他也不知道,因为作者没写嘛──乐如安但笑不语,内心却小小的吐槽,还下意识地瞥了贺云青一眼。
见状,赵扬天并未探究,而是兴味浓厚地将乐如安的反应尽收眼底。
榆木圆桌上摆放酒水,慕丹绝自顾自地饮酒,一直都未开口。而在桌子的彼端,贺云青沉默不语,眼神犀利,不断地释放强烈的杀气。
赵扬天与乐如安继续寒暄,很有默契地无视另外两人的异状。大约是聊得差不多了,赵扬天话锋一转,总算切入这场会面的主题。
「恕弟一问?莫兄是恰巧路经此地吗?」
「不,其实是……」
早在守株待兔之前,乐如安就想好了一套说词。他简明扼要地叙述,过程真真假假、内容虚虚实实,一切都要从正邪大战之後说起……
离开断水崖後,他在万剑派待了一段时日,决定返乡一趟,在路上恰逢同乡,两人结伴而行,又适逢武林大会,就顺道参加。岂料在大会中,遇到魔教发布「格杀令」,为此他们踏入聚侠山庄与宋盟主商谈,并且受其所托,前往极寒之巅附近探查魔教动静。
虽然这番半真半假的经历并非毫无破绽,但赵扬天关注的焦点,显然都集中在「格杀令」一事,其他的部分倒没有放在心上。
听完乐如安的简述,赵扬天沉吟片刻,一脸沉重的开口:「实不相瞒,我俩此行正是为了『格杀令』之事而来……」
一语未尽,状况突生。
一只陶瓷酒杯猛然射向贺云青──锵!剑鞘横面一挡,弹开酒杯,随即闪现寒光,紫炎剑出鞘,剑刃倏地穿透桌上的酒瓶,直直刺向慕丹绝。只见酒瓶应声而破,在碎片飞散、酒水洒桌的瞬间,缠着白布的嗜血剑破风而出。
两剑凌空交刃,释出剑气,将下方的榆木圆桌震出放射状的裂痕。
双剑彼此牵制,一动也不动,而对峙中的两人,贺云青一脸凶神恶煞,慕丹绝一副狠戾残酷,彷佛随时要干掉对方。
赵扬天和乐如安皆大惊失色,连忙拦下各自的夥伴,分别拉开。费了不少功夫,又阻又劝,才让一触即发的两人,在彼此瞪视的状态下,收剑回鞘。
虽然是慕丹决先动手,但一切起因於贺云青的挑衅──面对毫不掩饰的腾腾杀气,真的没几个人能无动於衷。
第一次的面谈就这样不欢而散,众人纷纷回厢房安歇。
晚膳後,乐如安跑去找贺云青,询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房间里,贺云青倚在榻上,淡淡扫了坐在茶几旁的乐如安一眼,忽道:「你真会胡诌。」正在倒茶自饮的乐如安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指下午与赵扬天会面时,他简述那番半真半假的经历。
「有一半是事实。」乐如安不咸不淡地反驳,接着嘀咕:「原来你有在听我们谈话?我还以为你那时候只想着砍人……」
贺云青白了他一眼,侧卧软榻,闭目沉思,缓缓道:「也罢,就当作我们真的受宋岚书所托,来此调查魔教动静──既然赵扬天他们是为了『格杀令』而来,你瞎掰的理由正好可以作为我们跟着他们行动的藉口。」
「跟着他们行动?为什麽?」乐如安不解。
他原以为贺云青在知道真相後会痛下杀手,把主角和反派宰掉……好吧,下午晤谈时的确差点上演凶杀案。再不然,也应该是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就像他当初在断水崖之下「撞见真相」,却又「杀人未遂」,只好「愤而离去」。
「我想知道接下来……剧情到底会怎麽发展?」
乐如安略一思忖,了然於胸。这就跟他最初来到武侠世界的想法一样,为了看结局而跟主角一起行动──虽然最後的结果很坑人──尤其贺云青还是「作者」本人,对於「失控」的剧情想必更加在意。
小说尚未完结,世界仍在运转,「真正的结局」究竟是什麽?
转念一想,反正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回去原来世界的方法,那就舍命陪君子吧,只不过……
「你不介意『他们的事』?」
重重一哼,贺云青立刻沉下脸,不发一语。
乐如安耸耸肩,看来贺云青准备逃避现实。对此,他甚感安慰──在面对这种又坑又雷的真相时,至少不是只有他才会产生鸵鸟心态。
彼此沉默了半晌,贺云青抬起半片眼皮,见乐如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蹙眉道:「你还有问题?」
「嗯,其实也没什麽啦。」乐如安轻啜一口茶,放下茶杯,起身步向门口,一边开门一边回头问道:「我只是有点好奇,你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假如哪天回到原来的世界……你还有办法继续写那部小说吗?」
「滚!」
在贺云青的大吼中,乐如安嘴角噙笑,从容地踏出房间。
甫出门,远远就瞧见在走廊另一端的赵扬天,正停留於他的厢房前,貌似要敲门,但大概是听到刚才的怒吼,转而循声望来。乐如安笑容一僵,立即摆正神色,佯装镇定地走过去。
「有事?进来坐。」来到房前,乐如安就要推门。
「不用。」赵扬天连忙阻止,神情略带窘迫,语气愧疚:「弟是来赔罪的。」
「赔罪?」
「是的,昨日将莫兄误认为丹绝之事,多有冒犯……」
「行了。」乐如安一抬手,飞快地打断对方的话,嘴角抽动:「此事勿再提。」
靠!被扑倒什麽的……这种黑历史一定要从记忆里删除啊!
眼见乐如安的脸色冷了几分,赵扬天非常识相地转移话题:「另外,贺侠士似乎对在下和丹绝敌意颇深,不知何时得罪他?」
「呃,别介怀,他的性情本来就喜怒不定,并非针对你们。」乐如安睁眼说瞎话地帮贺云青开脱,心想既然之後要一起行动,总要先打好关系。
「原来如此……」赵扬天言犹未尽,别有深意地瞅向乐如安,续道:「倒是莫兄与此人形影不离,实属少见。」
「什麽?」乐如安茫然。
话题跳太快了,他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到赵扬天开始滔滔不绝。
「上午,弟还是头一回见到莫兄笑得如此畅快。午後,在大厅叙旧时,莫兄频频察看贺侠士的眼色,晚膳後又直奔其房。方才忽闻咆哮声,原以为莫兄与贺侠士有所争执,但不见莫兄有半分怒色,可见交情甚好。就连现在的一席话,莫兄也对贺侠士百般维护……」
咦?这话怎麽听起来有点怪?
「想必对莫兄而言,贺侠士乃特别之人。」赵扬天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等等,结论好像有哪里不对?
「弟猜想,应当是昨日唐突莫兄之事,令贺侠士心生不悦,故而对我等不假辞色。如此看来,贺侠士也颇为重视莫兄……」
「且慢,你是否误会了什麽?」听着越来越变调的推论,乐如安内心狂汗,再度打断对方的话。
「弟是过来人,莫兄不必掩饰。」
「不,不是你想得那样……」
总算听懂赵扬天的弦外之音,乐如安当场傻眼,还来不及解释,就见到对方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表情,慎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拱手告辞。
望着赵扬天潇洒离去的背影,乐如安百口莫辩、欲哭无泪。
主角,不要因为你是gay,就认为别人也是gay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