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麽死的?」
阴冷寒风吹过,四周尽是无声静谧,半晌,昏暗仅有几盏幽绿火光映照的雄伟大殿上,一道似冰般寒冷的声音蓦地响起,不带任何情绪的询问出声,而身为站在殿中央唯一被问的幽魂,墨榆一听只觉额际有些泛疼,忍不住语气真诚的反问道:「呃……阎君,打个商量好吗?咱们可以别问这个问题吗?」
他话声方落,只见坐在殿上那人慢慢抬起头,约莫二十五、六岁的俊雅面容上毫无表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後,又低下头去边执笔写着手中簿子,边冷声又问:「你是怎麽死的?」
「阎君,咱们就跳过这个问题不行吗?」墨榆满面愁苦,朝殿上那穿着一身玄黑的男子哀求道。
然而,男子仍是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执笔书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将簿子又翻过一页後,依旧冷然出声再问:「你是怎麽死的?」
见男子仍执意问到底,墨榆不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唉……末渠,真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真的不记得了啊!」
只见墨榆此话一出,殿上那男子手中的笔一顿,然後不待他反应,下一瞬便将笔往他的方向射来,而他没料到会有此一着,才刚要侧身避开,便见那犹带着墨渍的笔尖已近在眼前,於是他最後虽有惊险闪过,但雪白的袖子上却仍是被沾上了一片墨色。
「阎末渠,你这是干麽?」墨榆看了看自己被弄脏的衣袖,满是莫名的往殿上男子拧眉问道。
而被唤为阎末渠的男子一听,仅是手指轻轻一勾将笔收了回来握在掌中,淡声应道:「这里是地府,你站的地方是阴司殿,本仙君乃是司掌此处的阴司令,你不过一小小阴魂,你唤谁呢?」
仅此一句话间,墨榆霎时便明白了阎末渠的意思,当下不禁啼笑皆非道:「末渠,我道这是怎麽一回事,原来你是还在与我置气呢!唉!你瞧瞧,我都成了如今这模样了,你就别再和我计较了吧!再说,咱俩不是好朋友吗?」
是的,眼前那年轻男子,也就是掌管地府的阴司令阎末渠,正是他为仙时结识的至交好友,而若是更认真一点来说,其实他还是一路看着阎末渠坐上阴司令这位置的,想当年他认识阎末渠时,他不过还是一不受重视的左判官而已。
『新进仙人指引』里说得很清楚,天庭编制可分为上天宫与下地府。
上天宫有帝君坐镇率众仙恪守其职,维护天地正常运转,保卫三界安稳和平,而下地府则有阴司令统领冥间,掌天下万千幽魂,断善恶、判功过,任凭是人间帝皇抑或是天宫仙君,一旦记载在地府的生死簿上,皆须受阴司令的审判。
至於阴司令底下的左、右判官,则是分别执掌记事与刑罚,亦常被人称之为文武判官,而世人欺善怕恶,仙妖幽魂亦然,右判官风行雷厉履行责罚,令人闻之色变,左判官因主司记载罪恶功过,所以存在感十分薄弱。
想当年墨榆初结识阎末渠时,他便是这样一个好似小透明般的存在,可如今再次看来,他却已非当年那没人理睬的边缘仙君了。
「朋友?」阎末渠听到墨榆的话,本来冷冷淡淡的神情,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看向殿中央的墨榆轻声问着:「原来司镜仙君您有将我当作您的朋友啊?我还以为自己在仙君眼中什麽都不是呢!」
「末渠,听你说的这是什麽话啊!你在我眼中怎会什麽都不是呢?」墨榆无奈的苦笑着,听着那阴阳怪气的一席话,这下他更加肯定自己这位掌管阴司的好友,绝对是还在与他计较那日的事了。
果不其然,他才刚这样想完,下一刻便听见阎末渠冷声说道:「不是吗?倘若司镜仙君您真把我当朋友,那为什麽那一天我叫你别去打玄幽仙君家那崽子,你却还是要一意孤行的动手?还有,在觐皇殿上我与司灵、司罚、奉文等人一同为你求情,就连扇渊帝君也摆明要私心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管是否会惹来非议,力排众议说了,只要你肯向玄幽他们赔个不是就能免去严惩,但你又为何还是不肯配合,非得要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历劫九世,司镜仙君您可真是好英雄气概啊!敢问您还记得当初您是怎麽说的吗?」
「末渠……」被这麽一问,墨榆只觉愈加哭笑不得了。
眼见向来寡言不大有情绪起伏的好友,竟连口气也不喘的,劈哩啪啦就讲出这麽一串话,他知道他肯定是被自己当时所为给气得够呛了,而也就是因为不想面对好友这样的反应,所以当初他才乾脆俐落的上奈何桥,直接喝孟婆汤轮回去,打算待得他历劫一世回来,好友气也消了些再说。
孰料,他这一世却是有够短的,只怕天上还未过得一日,他便已了结一生又回来了,於是好友的怒火也很正常的还未消散。然而,无论如何,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他也实在不想再提,可他想让好友别再往下说,对方却显然没有理他的意思。
见他没答腔,阎末渠便迳自往下冷声说着:「『天有天道、人有公理,仙者亦然,墨榆以为,纵使为仙也该循天道、行公义之事,今墨榆虽不过仙界一微末小仙,对此却是奉为圭臬,承蒙诸位仙友相护,然墨榆自认所作所为皆对得起道义良心,故纵然须使墨榆历九世劫难蒙受诸多苦痛,墨榆亦不悔己所为,也绝不愿向悖天道、逆公义之人低头。』」说到此,只听阎末渠冷笑了声,又道:「这话仙君听得可还耳熟?末渠每每回想仙君当日正气凛然之模样,以及这番撼动人心的大道理时,便总觉得仙君这是在讽刺我等懦弱怕事,只图息事宁人了。」
听着好友这话,墨榆不禁长叹了口气,缓步走回殿中央语重心长道:「唉……末渠,你就别生气了,你知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当时你们为我求情,我心里真是非常感激的,只是你比谁都清楚,那日我到底为了什麽才动手打的玄幽仙君家那崽子,难道真是他假扮伏鹰而已吗?」
「莫非不是?」阎末渠冷冷应了句。
墨榆顿时被噎住,愣了一下才轻咳了几声又道:「咳咳……这自然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啦!可你我相识许久,你应知我的性格,会让我如此动怒的绝对不止此事而已,更何况当日你也在场看见事情经过了,所以,你说我怎可能对他们道歉赔罪呢?」
他这话说的皆是肺腑之言,众人只知他是见了玄幽仙君家那崽子假扮他宿敌伏鹰的模样,这才一个失控出手,就连他自己对外也都是这般说,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是为何动手,所以要他低头他实在是做不到。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不愿低头这事,会让扇渊帝君那麽生气,本来一开始说的责罚是历劫三世而已,後面却以他『强词夺理,不知悔改』为由,硬生生又加判了三世,而再加上玄幽仙君携家带眷嚷着『天宫没公理,不如不为仙』的那出戏码,他的九世历劫就这样定了下来。
不过,事後掌命私下偷偷告诉他,其实他之所以会被判历劫九世,主要还是因他那句『故纵然须使历九世劫难蒙受诸多苦痛,亦不悔己所为』惹的祸,据说他这句话不仅震撼了一众仙人,也将为他求情和有意放水的扇渊帝君给气得七窍生烟,於是乾脆成全他的心愿。
想到这,墨榆不禁心中暗叹,果然有些话还是不该乱说的比较好啊!
兴许是也想起了当初那事的缘由,殿上的阎末渠一听,默了默,好一会儿才搁下手中的笔,淡淡地说道:「无论如何,你这性子实在是太倔了些,纵使你要按天道行公义之事,也该有所变通,一昧固执行事迟早会酿大祸,诸如此事过往已有过一次,本想着你会记取教训,却不料你仍是依旧故我,可如今不比当时有那人护你周全,这回扇渊帝君让你下凡历劫对你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让你学学如何待人处事。」
「是,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这不是二话不说就下凡历劫,学习怎麽做人去了吗?说不定待我九世历劫回来,你们还不喜欢我圆融处事的模样了呢!」尽管神情一样冷冷淡淡,但认识阎末渠已久的墨榆,瞧见他这模样便知他的怒气应已消散许多,当下不禁放宽了心,笑应了声。
阎末渠闻言,抬眼冷冷地瞥向他,淡道:「还嘻皮笑脸,这里可是阴司殿,待我审罢你今生所行之善恶罪过,你便要受罚或重入轮回,你非但不害怕竟还敢与我嘻笑,简直无知。」
墨榆不以为然的笑着:「唉唷!末渠、好哥们,别吓我,我还不明白你吗?你若真要判我的罪,怎会不让左右判官随侍呢?我知道,你还是有心要放水让我过的,兄弟我先在这儿谢过你了。」话毕,他双手作揖,朝阎末渠深深的一弯腰。
阎末渠见状则是沉默了会儿,然後才淡淡地说了句:「……对你这般好也不知值不值。」
「值,当然值。」墨榆用力的点了点头,朝他挤眉弄眼笑道:「末渠,待我历劫回来,我便请你来我浮缘殿痛快喝上一场,偷偷告诉你,我可从司灵那儿偷了不少好酒藏在殿里呢!他啊!还以为酒都被他无意间喝光了呢!」
哪知,他讲的眉飞色舞,但阎末渠显然对他的提议没兴趣,仅冷冷回了句:「你道人人都与你和司灵一样是个酒鬼吗?」
话一说完,阎末渠便又低下头去翻阅桌上簿子,而墨榆一听则不禁愣了愣,嘴角笑意微滞,正想着他那是什麽意思时,下一刻便又听他不咸不淡的说道:「陪我把上回未尽的那残局下完了就行。」
「行!那有什麽问题。」墨榆反应过来,立即爽快的应了声。
下棋嘛!也不是什麽难事,更何况末渠又是个好对手,与他下棋向来总是绞尽脑汁,一场激战下来可谓是酣畅淋漓极为痛快,他也是喜欢的紧。
过往一切俱已说清,正当墨榆想着事情终於告一段落时,却又听得阎末渠蓦地问道:「阿榆,那你现在告诉我,你这世是怎麽死的,我好帮你了结此世,送你再入轮回。」
「……哥们,咱真的非提这问题不可吗?」一听那万般闪避的问题又被提起,墨榆不禁很是哀怨,实在不是他不愿配合,而是那答案他还真说不出口。
他只记得自己死前看见穷奇兽往自己压来,接下来眼前就一片漆黑,再睁开眼他便来到了这儿。可,要他说出自己是被穷奇兽给压死的,他还真没办法,毕竟这死法实在太蠢也太灭他威风了。
闻言,阎末渠冷睨了他一眼,淡声说道:「要不是生死簿上寻不到你名姓,你以为我喜欢问你吗?」
「咦?真的假的?生死簿上没有我名字?」墨榆愕然的瞪大眼,因为正常来说下凡历劫的仙君,命格受掌命仙君所撰,也就视同为一般苍生,其一生善行罪过皆会记载在地府的生死簿上,但阎末渠却说找不到他名字,这又是怎麽回事?
似是听出他话里的不可置信,阎末渠当下拿起桌案上的生死簿,冷冷看着他问道:「是啊!你要自己看看吗?」
「不!不用了!我相信你。」墨榆一听,连忙摇手拒绝,尴尬的笑了笑。
要知道,上天宫与下地府每位仙君皆恪守天规各司其职,谁也不能去干涉彼此工作、影响其中运作,若是谁多管闲事犯了戒律,那麽便会受到惩罚,轻则是到司则那儿抄几遍天规,重则就得被司罚赏上几道天雷。
纵然墨榆如今不过是一缕幽魂,但他还是不想冒险触犯天规,毕竟无论是司则那五千多条天规,还是司罚那会叫人去了半条命的天雷,他都不想承受。
「那你还不快说。」阎末渠冷声道。
「唔……可是我忘记了耶。」墨榆双手一摊,笑得一脸无奈。
尽管不知生死簿上为何会没有他的名字,可他本来就不想回答了,这下知道生死簿上也没有记载後,他更加是不愿意说了,於是索幸直接装傻,当作什麽都不记得。
墨榆也不知自己这话阎末渠信不信,只见阎末渠目光无波的审视着他,而他心里虽紧张却仍做出一副无谓的模样任由他看,暗忖反正只要自己不说,阎末渠想必也是找不出任何答案。
只见阎末渠看了他半晌後,忽地淡淡地说了句:「想不到为仙时是个没脑子的,就连当人都是个不长脑的。」
话声一落,不待他反应,便见阎末渠执笔在空中画了个金色的圈,然後将笔一挥,下一瞬那圈就朝他的方向飞来,停在离他两步之处。
墨榆还没意会过来这是要干麽,便见那圈中金光大绽,光芒向他笼罩而来,接着他就看到自己额际现出一团氤氲白雾,而那团白雾正如被一股无形引力吸去一般,尽数往那金圈中涌去,没一会儿他就瞧见几道模糊身影在那金圈中出现。
见状,墨榆不由得心下纳闷,不明白这是怎麽一回事。然而,随着白雾涌入金圈内越多,他便发现金圈里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而待得他完全看清了後,不免胆颤心惊的发现,那竟是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