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情愫,在那个夏末的那一声蝉鸣里疯狂滋长,直到很久以后。
山林里的清晨总在欢乐的鸟雀声中渐渐苏醒,相约一起出行的少年们难得没有贪恋周公编织的美梦。菊丸第一个从床铺上蹦起来,兴奋的冲进盥洗室,桃城紧随其后,可他还没来得及踏进盥洗室,身旁一阵风过,海棠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霸占了洗漱台,两人一言不合又开始了每日例行的口水战。乾就是在他们的争吵声中悠悠转醒的,迷糊的擦了擦镜片,再戴上时眼角闪过精光,海棠和桃城立时感到脊背一阵酥麻,连忙背过身各自洗漱。
世界一下就清净许多。
不过闹腾的少年们显然不会让这种静默蔓延太久,还没安静两分钟,洗漱完毕的菊丸又风风火火的跑出来,看见通铺上依然在沉睡的不二露出坏笑。菊丸原地停了停,忽而一个箭步,直愣愣压在不二的被窝上。熟睡中的少年受到骚扰,却没立刻睁开眼,只是不安的动了动身体,将被窝拉起来盖在脸上。
菊丸就又不安生了,顺着被沿爬到不二枕边,猛然一拉,就看到睡梦中不二微皱的眉头,还有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
少年白皙的面庞此刻透着异样的红晕,额前栗发委蔫似的耸拉下去,显得有些凌乱。被窝拉开的瞬间,山林清澈冰凉的气息前赴后继涌入,少年瑟缩了一下,本能探寻着温暖,向下钻了钻。
菊丸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急忙伸手去探不二的额头,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肌肤时能看到不二不安的蹙眉,偏过头躲避,大约都是下意识的举动。只是掌间回传的温度令菊丸一下缩了手,像受到惊吓。
就这样呆呆的坐在不二边上愣了一会儿,菊丸才回神大声叫乾过来看。只是到底都是年少人,忽然在外遇上突发事件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乾也不例外。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指挥菊丸去给不二倒些温水来,又叫海棠找找看不二的背包,他知道里面应该有退烧药。做好这些,才急匆匆的离开卧房去找房东阿姨,毕竟有成年人在的话,总会不由自主感到安心。
而正当少年们手忙脚乱的急得团团转时,幸村就坐在不二身边,安静的不发一言。
走廊响起焦急又杂乱的脚步声,纸门被一股力道骤然拉开,乾领着房东阿姨回来,正试图给不二喂点儿水喝的菊丸一下松了口气,这种细腻耐心的活儿实在不适合他。
阿姨接过水杯,叫乾去洗了毛巾,敷在不二的额头上,自己则撑起少年的上半身,就着药片给他喝了水。
大约是被折腾太多,这时候不二才将将醒了过来,眨着迷蒙的双眼透出一股水汽,入目就是大家焦急的神情,还有房东阿姨慈爱的笑容,不二难得有点儿发懵,直到想要爬起来却浑身无力,灼烧感蔓延时,才了解发生了什么。
“呐,抱歉。”
也许是刚睡醒,也许是生病的缘故,不二的声音有些沙哑,泛着掩不住的疲惫。听得菊丸都一阵心疼,“哎呀不二你不要说话啦,休息!要休息Nya!”
不二笑着点点头,想说别担心我都知道,可喉咙骤然的酸涩感将一句安心的话卡住,不二只好露出安抚般的笑容,冲菊丸眨眨眼。
阿姨摸了摸不二的头又让他躺好,招呼其他少年们该玩的玩,该走的走。
“你们的部长没事的,休息一会儿就没问题了。”阿姨认真给几个孩子解释不二只是太疲劳,加上昨夜山里的风又凉,身体一下子超负荷这才开始发热,“你们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最后,阿姨犀利的指出几个少年在旁边反倒碍手碍脚,才终于把忧心忡忡的少年们打发到景区去。
“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再过来看看。”
临走前,阿姨对不二笑了笑,没在意他们给她多添的麻烦。
少了少年们活力十足的青春朝气,房间忽然就安静下来,宁谧的只能听到不二有些沉重的呼吸。
不二怕冷似的把被子严严实实的裹在身上,只露出一颗栗色的小脑袋来,直勾勾盯着幸村看。
幸村就笑了笑,柔声问他,「再睡一会儿吧?」
对方只是眨眨眼,好像没反应过来幸村的话。
「睡吧。」幸村说,轻轻拍打着被窝,如母亲哄小孩子睡觉时的温柔,「我在这里守着你。」
我在。
这里。
守着你。
像是一道魔咒,不二终于安静的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又陷入熟睡。
只是房东阿姨口中的休息一会儿,意料之外的持续了两天两夜。期间不二也曾迷迷糊糊清醒过几次,每次时间都不长,有时候能看到乾在一边读书,有时候看到菊丸在卧房里来回走动,有时候是阿姨,静静的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无声电影,而有的时候,也空无一人。
可他的身边,无论何时清醒,幸村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不忧不喜。他的眼底没有焦虑,没有担忧,也没有迫切,平静无澜的绛紫很深很深。
那样的沉寂忽然让不二觉得窒息,他想开个玩笑,说精市你别这么冷漠,也担心一下好不好。只是话语还没来得及出口,大脑又一阵混沌,眩晕猝不及防的席卷而来,昏睡前,他看到幸村还如之前一样坐在他的身边,面容沉静。
意识颠簸起伏,跌落一隅梦境。
他好像又来到曾经去过的黄昏之间,独自站在老旧的门前,放学后的小孩子嬉闹着,三五成群的从门前经过。有声音叫住了其中的一个孩子,那是苍老年迈的嗓音,带着些微抖动,却饱含着喜悦。
于是,那小孩子寻声回头——
「周助?」
睁眼就是那双满是关切的紫罗兰眸,在夏季流光的映衬下回转光华。不二愣神的看着那双熟悉又殷切的眸,唤他。
“精市。”
「嗯,我在。」
就算是意识迷离的那两天,也总能感受到那道温柔的目光似乎从未离开。
“什么时候了?”
「……第三天清晨了。」
他抬头去看窗外清光流泄,仿佛自己也对时间无知无觉。
“看到你,真好。”
「我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曾经感受到的错觉也烟消云散,知道你不曾离开,这轻柔的触痛感如此温暖。
后来不二也终于有了精神。
下午的时候一人一魂就悄悄溜进山林,也许昨夜曾细雨蒙蒙,即便到了午后也能嗅到林叶的清香,泥土潮湿的气息萦绕,满心满肺都是自然的芬芳。
他们只是这样闲闲的在山林里漫步,聊很多有的没的,似乎要把这两天来不及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部说完。
不二念叨了一会儿那群淘气的部员,他都清醒了这么久居然一个人影也没看到,又说其实有点儿可惜,查阅了那么多资料想来好好放松,没成想倒是把原先的睡眠不足补了起来,真是得不偿失。幸村敲了下他的额头,笑着说原来你还知道。不二躲开他的又一次攻击,露出讨好的笑容回应知道知道。
他们也曾沉默,只是没过两秒不二却开始发问。
他说。
你在想什么呢?
那是更长久的沉默。
幸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很多,就好像每一个不需要沉眠的夜晚。是不是人老了以后就只剩回忆才能祭奠?那些过去的日日夜夜在每一个月色朦胧的夜里浮现,他想起柳莲二死去的时候,也是像这样,静静的躺在他们扎营的小帐篷里蹙眉,不安的翻动。有时候碰到伤口痛的清醒过来,旁边的真田就赶快洗了毛巾,很轻很轻的擦拭。那是幸村第一次看到真田流露温柔,第一次知道原来铮铮铁血战士也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那时他们被围困在荒郊野岭等待增援,那架他最珍惜的飞机隐匿在草丛里,成为整支部队唯一完好的希望。
他清晰的记得——
记得被围困时得不到资源,他们甚至找不到任何救护人员。
记得火光微亮的小帐篷里,他站在门边看着痛苦的队友无能为力。
记得柳莲二握着真田的手在最后一刻垂落,真田压抑的吼叫撕心裂肺。
从来没有一刻,幸村如此感受着窒息的疼痛在心脏里叫嚣,疯狂的撕裂所有心防。有声音反复说着你看你其实什么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队友离去你却连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你看他们交付与你的信任就这样灰飞烟灭,那是你的战友,是你生死相交的朋友。
回忆在不二的轻声呼唤中戛然而止,幸村对上不二困惑又担忧的眼神缓缓摇头。
「不,没什么。」
他说。
摒弃堵在心口的不安,嘲笑自己也许太杞人忧天。毕竟,面对陷入病魔的不二时心底灼烈的无力感燃烧,他也还保持着平静。
虚假而荒芜的平静。
从未有一刻,疯狂的渴望打破无能为力。
不二,我想碰到你。
晚一点儿的时候,青学一众部员终于热热闹闹的从林子里回来,看到神采奕奕的部长喜悦溢于言表,他们围在一起商量要不要来个篝火晚会,后来在房东阿姨义正言辞的阻止声中只好放弃。
“山林里不要搞什么篝火晚会,容易引发火灾啊少年们。”
菊丸吐吐舌头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们不会这么干,又偷偷拿出一袋子烤串展示给不二,压低声音说我们就在房子里小小的烧烤一下总是可以的吧?不二无奈的点点头,回头就看到幸村还站在身后,向他展露温柔的笑容。
吃够了大家又围坐在一起,桃城第一个提出要再玩一次海龟汤游戏。于是大家殷切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在不二身上,不二无辜的眨眨眼苦笑自己哪有那么多点子,不过到底还是心软,架不住众人前后催促,只好随口说了个问题。
“有个人从来都不会生病,这是为什么?”
本只是无心之言,不二却感受到乾在听到问题时向他投来的莫名的目光,那时候不二会忽然觉得乾好像看穿了什么,只是直觉,无从表达。
而这一次的提问,乾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
“前辈,那家伙是人?”
“是。”
“是人可不行哟不行哟——部长,该不会是机器人?”
“不是。”
“阿桃瞎说,应该是生化人,是吧不二?”
“不是。”
“哎!怎么也不是?那是什么啊?怪物吗?”
“不是哦。”
不二仍然只是摇头,看着海棠,桃城和菊丸苦思冥想,却怎么也猜不到答案。
乾还是那样高深莫测的笑着,忽然摆摆手说你们猜吧我去睡了,然后背身摘下眼镜戴上眼罩,躺进被窝。
临睡前不知是故意还是别的什么,乾忽然说,“就是不想让某个人瞎操心。”
闻言不二愣了一下,心虚的转向仍在观望他们游戏的幸村。
他看到时空骤然伸缩,他张开嘴说话,却没有声音。只是那样的嘴型不二却没有认错。
他说——
「我知道。」
我知道这是你的承诺。
不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