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吴思…凡…」现在是什麽情况？我动弹不得。
在放学钟响後的校园，被艳红色夕阳照耀的操场，脸上丝质般的柔软触感，一脸笑意看着我的……吴思凡。
她的眼里映照着张大嘴的我，在二月末的新春，我仍感到燥热。
不停滑落下的汗水，通通被那阵芳香给吸收。
不行了……
我……
第一章恋爱，在唇边叹息(1)
二月末的新春，不再寒冷的天气。
从窗户往外望去，湛蓝色天空正渐渐苏醒。
换上穿了三年的运动服，有着坑疤的短裤。
看着镜内已十八岁的自己，俐落转了三圈半。
熟悉的黑色发圈与马尾。
我试着抚平躁动的心。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
而我……再三个月就要毕业了。
说实话，很没有实感。时间竟然是如此短暂的，真的就如同老师们所说，一转眼，一呼吸，三年飞逝的如同流水。
我站在饮水机面前，装入冰水，看着水稳稳地进入瓶子里。
缓缓而悠悠，宛如我的人生步调，逍遥地散步着。
但我好不甘心。
因为我……还有个未完成的心愿。
「今天很早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另一边的饮水机多了一个人影，朝我说话的是张秀宁，我的同班同学兼好友。
「才没有！」我按下开关，停在一旁等她。「才刚开学，不想累死自己而已。」一大早就开始百米冲刺，那可不是现在的我能做得。
「喔~原来是因为怕累啊……我还以为你终於懂得闹钟的用处。」她摇了摇头，「没想到啊…没想到，闹钟先生终究是过往的初恋。」
「你这家伙，是想尝尝我爱的拳头吗？」
秀宁只是笑了笑，双眼眯起像个和蔼的老奶奶，「好啦好啦，开个小玩笑。」她双手在空中同时摆动几次，看着那张笑脸，真的让人很难跟她吵架。
教室里头没多少人，毕竟现在也才七点初头。我扫视了一圈後，回到身旁的秀宁。
她正看着大学简介，注意到我的视线，她举了举手上的书，用眼神示意。
「不了，我已经有大概想法。」好的话就国立，不好的话就私立。
一月末，全国高中生进行了一场攸关人生的考试。我虽是其中一员，但那两天我反而没什麽印象，就只是考试读书考试读书。
从高一时因为模糊而觉得巨大而恐惧的学测，如今一战後的我听来反而不再有感觉。
「我的话，就只有一间想上。」秀宁把书的某页给我看，这是间私立学校。
「离这里很远呢，家人不反对吗？」
「我姐姐就在那读大学，之後也打算在那里工作，所以我可以直接去她那边住。」
「不错嘛。」我说完，秀宁突然挺直身体，看也不看我，她的双手紧握到指节泛白，「秀宁？」
「後天就会知道成绩了……我们、大家…一定都要考上自己的理想啊。」
「……是啊，我想一定会的。」
毕竟谁也不想面临最终的试验──指考。
班上的人已渐渐进来，场景顿时换到早晨菜市场。
秀宁改背英文单字，我则拿起《苏菲的世界》，一边阅读一边用眼角注意周遭。考完学测後，和大家就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林逸阳，我的好友之一，班上的服务股长。
她一脸正义凛然地巡视教室，一排又一排，来回穿梭於各个空隙，不时蹲下用手指抹地，还能发现在最角落的垃圾。
快要来到我和秀宁这排的时候，我们两互相看了一眼，时机一到，同时伸手点了逸阳一下，她停下脚步，「有事吗？」
「没…没事。」我和秀宁移开视线。
「那就好。」她绽放了一抹微笑，但我还是感到了一阵恶寒，那眼神彷佛在空中翱翔的老鹰……充满爱的杀意。
何尹容，班上一致认可的班长，短马尾、修长身型，配上那张浓眉大眼的脸，别说学妹了，连同年级的粉丝都大有人在。平时戴着眼镜的她，给人一股沉稳的感觉。但是在跳舞时，她一脱掉眼镜，就变成超煞的御姐。
我注意到坐在最边边的颜璇，从何尹容进来後就一直盯着她看。
或许是因为她身旁是有陈晓芸和简莹在的地方，跟她们这种不管是何时何地，都能像是喝了一打啤酒的人比……她的表情让我感觉不安，如同坠入广阔无边的大海时，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一点一滴侵蚀你内心的不安。
我一面看着有些陌生却熟悉的大家，一面想着那人不知是否仍是那模样。
没多久，班导从前门走了进来，班上瞬间安静了些。当她露出笑容时，那句好久不见还没说完，大家一波又一波地大喊。
「老师！」「老师！我好想你！」
「老师！你变胖了对吧？」陈晓芸说完，全班一阵爆笑。我和秀宁也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不行…看着陈晓芸那麽认真的模样，反差感超大。
「喂！你们这些家伙一见面就说这些话对吗？」班导单手插着腰，虽然想表现出威严，但她脸上的笑使每个人都忍不住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啊，吴思凡！才刚开学，你竟敢给我迟到！」班导指向後头，吴思凡穿着学校制服搭配黑裙，侧肩背包稳稳挂在右边，其他人在为等下她们精彩的对决而期待。我却是被她那飘扬的黑长发，给弄得心口难耐，忍不住吞了一口水。
吴思凡一脸微笑看着班导，「抱歉抱歉，谁叫我一想到老师就彻夜难眠，所以才会睡过头。啊啊，看到老师美貌依旧，我就值得了。您要怎麽罚我都行。」她单脚跪下像是感恩上苍似的双手合十，真不愧是话剧社的王牌，表情超级到位啊，班上有人又开始窃笑起来。
「唉……就你嘴硬。算了算了，赶快回到位子上。」班导挥一挥手，「还是老师英明！」吴思凡走向座位时，不忘偷偷朝大家比耶，彷佛很得意自己逃过一劫。
班导却在这时扬起嘴角，「吴思凡小姐，如果以为你这样说，我们就能一笔勾销，那就太天真了！放学後记得跑两圈！」
「欸！老师！」
在大家的满片笑声中，只有我……只有我能听见自己的笑里，夹杂着一丝叹息。
「这就是你们的工作表。」
阿姨把四张写满字的纸交给我以及其余三个人。
因为学测的结束，在高三生涯里的下学期，我申请了学校的工读。没想到要结束的最後，竟是新的挑战，以前二年级的时候以及寒暑假，一直都是学务处的工读生，然而……
这次，却变成总务处的了。
坐在靠近办公桌位置的我，向左能直接看到门口，而向前则是能将总务处直接一览无疑。
「有什麽不懂的吗？」虽然阿姨的问题像是在问大家，但其实我知道只有我是新来的，其余的三个人……好像是上学期就在总务处工读了。
学务处的工作主要就是资源回收的看顾，而总务处的……我看了下单子，我是被分配到印刷室，写着一大堆我不懂的东西，其中一项还有去花房浇花，等等……花房是？
「阿姨，花房在哪里啊？」我怎麽从来没听过。
「那个的话不用担心，明天你跟着徐亭嫣就好。」阿姨看向最左方的女生，我收到了一记眼刀。
我这才不得不重新检视了下，即将与我一起工读的三人。
最左边的女生，暗金色的头发如同黑夜下的鹅黄灯光，配上两眼无神的表情，不行啊……我只能想到面瘫、厌世、愤世嫉俗等形容词。
中间的女生则是全黑低马尾，人看起来很和蔼，只不过……她看向我的表情，怎麽说呢……那眼神像是捕获猎物的狐狸，感觉不太妙啊。
最右方的女生则是黑长发，她双手抱胸，一脸百般无赖地看着空气，连瞧我一眼都懒得，总觉得也不太好相处。
啊啊……我往後的工读时光，能不能平安度过呢？
「朱衣娴，你带林宇熙去熟悉下环境。」阿姨说完，「好。」中间的女生笑了，我微微点头示意。
我们来到总务处右前方的印刷室，高中三年下来，我还真的从来没去过，不过这里本来也就只有老师才能进来。
「嗯哼，那麽让我来向你介绍下各个工作内容。首先，这边是纸的放置地方，有分A480P、A470P、B480P、B470P、B580P……等等，这附近都有各纸类的补充箱，你每天都要补充空缺的纸。然後这边有写着资源回收的纸箱，记得拿去绿棚那边倒，啊……这里的垃圾桶也要注意下。再来是书桌上的盒子，里头的橡皮筋如果没了记得补充。还有……」
感觉耳里听到的话语，已渐渐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我好像能看到一大堆乱码不断从她的嘴里吐出。
「那……以上就是这样了，有什麽问题吗？」朱衣娴说完朝我微微一笑，活像个百货公司的柜台人员，而我彷佛是从乡下来的乡巴佬。
我整个人很错愕地盯着她，我们无语对视几秒。
「不……没有，谢谢你。」我因为自尊心而败阵下来。
在她走後，我独自一人重新面对这间明明很小，此刻却大得像是迷宫的印刷室。
唉……加油吧，林宇熙。
我东忙西忙，不断回想那人的话，确认各种纸的位置，等我一一补充好，时间就这麽消逝了。
结果我只把补纸的这项工作做完，就已经下课了。
明明没有走动、没有晒到太阳，我却气喘吁吁地回到总务处，桌子旁只剩下那位染过发的面瘫女，她注意到我的靠近，把写着我名字的签到表递到我面前，然後就这麽走了。
我有些呆愣地看着她离去……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但由於太过细小，没多久感觉就消退了。
直到我抵达教室，我才後知後觉想起……我好像忘了和她说谢谢。
嘛，算了，以後有的是机会。
「宇熙……」
「嗯？」
「谢谢你陪我来跑步。」
「没什麽，我可是很怀念以前我们三人聊天打屁的日子。」
夕阳西下，我和秀宁正坐在操场边边拉筋，以减缓肌肉酸痛。这算是我们的传统，哪天看谁心情好，就约约放学一起来跑十圈。挥洒汗水的同时，也能看着风景感慨人生。
「那今天想要聊什麽话题呢？我们的哲学大师。」秀宁说完便朝我抛了一个媚眼，我一个眼神过去，轻松化解。
「别那样叫我！我只是喜欢问问题而已……」
听到身旁的噗哧声，我的眼珠子忍不住往上飘。
「真是的，就知道取笑我。」看着旁边笑得双眼眯起的秀宁，唉……我想起早上逸阳的反应，我们彼此都知道那只是个玩笑。或许好朋友之间就是应该肆无忌惮的相处？嘛，总之我不讨厌就是了。
「好啦好啦，开个小玩笑。但我真的是迫不及待想和你讨论，上次的同性婚姻，我就有和我妈妈说，她也很感兴趣喔！」
「嗯，这样啊。那麽……她怎麽看？」我小心翼翼地瞄了秀宁一眼，母女之间谈这个……没问题吗？会不会让秀宁被误会？
「嗯……我妈她……刚听到的时候，一开始脸是这样子的，没什麽表情。」秀宁板着脸看向我。
「突然之间她双眼睁得很大，嘴巴也是，都快跟拳头一样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她怎麽了，我还在想她是不是中风。」说完我俩都笑了。
「後来她才开口说，『你……你喜欢女生？』我看我妈这样，才知道她误会了。」
「那是当然了啊！你突然这样说，谁不误会！」
「好嘛！我又不知道这是敏感话题，下次我会多注意的……总之，後来知道只是讨论，她就完全放松下来，说他们也是有自己的苦衷，不应该因为性向而被阻隔在法律之外。所以……我想，她是支持的吧？」
不愧是秀宁妈妈，是不是因为是幼稚园老师，已经被小孩子给练得不管面对什麽话题都能应对。
想起自家的妈妈，「真好啊……」我忍不住轻叹一声。
「什麽？」
「没事没事。」
「啊！」
「怎麽了？」我看着秀宁背上书包，「我忘记时间了……」
「要去赶公车？」
「嗯，对啊。唉……真羡慕你家就在隔壁。」
「不然你也搬家啊。」
「讨厌！」秀宁突然插起腰来，「正常来说不是应该要说：『嫁给我，这样你就能住我家了。』这才对吧！」
「正常人才不会这样说吧！」
看着又咯咯笑起来的秀宁，我只能故作无奈，像是赶小狗地挥挥手，「呿呿呿……赶快回家，别再祸害我了。」
「遵命！老婆大人。」她做出敬礼的动作。
「好的，我们离婚吧。」史上最短婚姻。
「真冷淡！」无视掉鼓起嘴巴的秀宁，我再度挥了挥手。
「好啦好啦，开个小玩笑。那……掰掰？」
「掰掰。」我们彼此又打了次招呼，秀宁就离开了。
回到一个人的清静，我按照往常躺在操场跑道上，看着染黄云朵不断飘离。
不过啊……就算同性婚姻合法了，我也没法做什麽啊，因为连可以结婚的对象都没有。
唉，喜欢吴思凡也快三年了，还是没什麽互动。
从国小意识到自己喜欢的是女生後，我就踏上无限期的单恋之路，不管是班上的女孩子，还是营队里的，又或是偶然认识的……总之，就算我有意，对方无情也没屁用啊。
因为她们全都……不喜欢同性，只喜欢在我眼里看起来都差不多样的韩国男星，或是有着健美肌肉的猛男，再不然就是班上的男生。
轮不到我啊……明明就在身边的我，明明一直在乎着的我……
想把手臂放在闭着的眼上遮挡光线，结果一阵湿意从手臂上传来。
或许是因为现在无风，太阳从地传导热到我的全身，汗水不由得多了起来。
啊……如果能下雨了就好。最好台风什麽的也赶快来一来，然後政府宣布正常上班上课……这样就能和大家一起体验狂风暴雨了。
那一定……很好玩！
啊！不对不对……怎麽会想到这呢？
我甩了甩头，撑起上半身，用右手捏紧刘海，结果……好几滴水从手滑落到大腿上。
还是回家吹电风扇好了。
决定好後，我正打算站起来。
「宇熙？你怎麽在这里？」吴思凡竟然站在不远处，我因为她的出现吓得动弹不得，她来到我面前，朝我微微一笑。
「呃！我…我……」能以仰角的视角看到那笑容，我已经死而无憾……不对，死不了，因为此刻我的心脏像个乱跳的小鹿，完全不受控制。
说话啊！你这个笨蛋！
但是即使张开口，话语就只是在喉咙里上上下下出不来。
好吧……或许我交不到女朋友是因为我怂。
打从心底感到深深的哀伤，让我死吧。
就在我希望自己能钻地的时候，我感觉到脸颊传来的柔软，睁开眼发现吴思凡不知何时蹲了下来，拿着手帕正替我擦汗。她的脸放大数百倍，近到我鼻间都充斥她的香水味。
「呃……吴思…凡…」
现在是什麽情况？女神竟然……竟然在帮我擦汗！
是我开启了某个不知名开关吗？还是我突然有金手指加持？一定是什麽真心话大冒险对不对！
啊啊啊……心跳快到我无法思考啊。
吴思凡把脸稍微後退些，视线来回在我脸上扫视，「嗯！这样就好了。」像是完成什麽伟大的任务，她的笑容很满足，女神已经闪耀到我无法直视。
如果今天是我的忌日，那我也心甘情愿地接受。
「你的反应真的很有趣呢。不过……」吴思凡将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你也是女孩子，给我再多珍惜自己一点啊。」她的眼里只有呆愣的我。
「要是感冒了，我会心疼的。」低垂的眉毛、小幅度上扬的嘴角，吴思凡脸颊上莫名的嫣红。
啊，圣母玛莉亚，我已经在远方看见你了。
之後我怎麽和吴思凡告别我忘了，连怎麽回家我也没印象，甚至自己还有没有呼吸心跳也全然不知。
只有手中的手帕提醒着我，刚才的事实。
如果说活到现在快十八岁的我，遇见了多少喜欢的女孩子，其中也有能感到对方好感的女生在，但我还是没谈过恋爱的原因，我想我已经完完全全地明白了。
因为我……从来没有明确表达我的喜欢！
所以我的这项决定……
或许将会影响我往後的日子，甚至是一生。但此刻的我，有了明确奋斗的目标存在──
我…我我……
要向吴思凡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