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常载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耳朵被无章的嗡嗡声覆盖,接着轿帘被“唰”的一声快速掀起,外面和着雪的冷风趁机涌入,刺骨的寒风快速地唤回了常载,隔在远处的恐惧拔山倒树而来。
当常载意识到有人掀开轿帘时,危机意识瞬间溢满心头,颤抖的幅度更大,抓着裙摆的手在不知不绝中也越发用力。
“谁?到底谁?我会死吗?会被杀掉吗?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常载脑海里紊乱地只有这几个字眼穿梭,思绪乱成一团,冷汗涔涔地流下。
一个气息俯身迎来,常载感觉得到两人非常地靠近,以至於接下来这些话有在耳边呢喃之感。
「瞧你抖成这样是有多冷呀?!」一个青年用轻浮慵懒半开玩笑的语调如此询问道。
虽说这声音有些低沉,但带来的青涩感都揭露了对方年纪轻的事实,轻浮又慵懒的语调非常地平和温暖就像是夏日午後和煦的斜阳,温暖又不过於炙热。
不过此时的常载隔了一层恐惧,开玩笑的语调只像威胁,两眼不能控制地涌上温热的液体,攒着裙摆的手越来越大力,压根儿没有察觉指甲已经隔着裙摆刺着掌心。
「哎呀!别!别!别!手别再攒得更紧啦!」忽然一双温暖结着厚茧的大手将常载冰冷紧绷着的手掰开,「你看你都攒出印子了!是冷到没知觉了吗?天啊冻成这样,像冰块似的。」这青年嘴上虽如此调侃,但那双温暖的手却严谨地包覆着常载的手,还不忘温柔地用指腹搓揉着常载自己留在手掌上的月牙形印子。
双手渐渐回温。
印子渐渐退去。
常载愣住了……
感觉一丝丝温润渗入,化掉层层冰霜。
早在母亲去世的时候。
早在孤身一人流落街头的时候。
早在被拐卖的时候。
在各种不堪难过的时候,常载默默地替自己结上一层层冰霜,薄薄地一层透明的冰霜看似没有距离,没有隔阂,却确确实实地存在,隔开弱小无助懦弱的自己,外人看到的也只是折射後故作坚强的虚影,并非坦荡荡的本人。
不过冰霜并非坚不可催,一碰就会碎,但碎裂的渣是锋利的,只要一碎裂,那些碎渣便会毫不留情地洒落并割伤覆盖在内的人,不过人心就是犯贱,尽管将自己隔绝保护了起来,还是会眷恋外在的温润,还是会渴望人给予的温存,而不顾伤痛尝试打破这层冰霜,谁料伴随冰霜落在身上的并不是渴望的温暖而是更为冰冷的孤寂更为沉痛的欺瞒,因此在多次的来回之间,他虽仍想破冰,却已经疲倦害怕地畏首畏尾。
害怕冰霜碎裂後再次割伤自己。
害怕外来的悲痛再次侵袭自己。
不过这次不同了……
不用再摧毁冰霜了,不用再受到伤害了。
一道温暖的流光淌进,斜阳般的光芒一点一滴地化开一层一层的冰霜,落在身上的不再是冰冷的冰渣,而是被流光感染的温热的水珠;不再割的遍体鳞伤,只是温柔的流过双颊。
「乖~没关系不怕了。」青年一边搓揉着常载的掌心一边温声哄着「刚才与你开个玩笑,对不起,不怕了好不好?」
不怕了。
好不好?
多久了呢?到底有多久没有人安慰着常载,到底有多久没有人在意着常载了。
母亲死後,独自一人过着浮萍般的生活,四处飘摇着,不管是多麽辛苦的活儿都咬着牙撑着,他抄过书,挑过肥,甚至是乞食,看着人的脸色,只为了能完成母亲卑微的遗愿-好好地正直地活下去。又有无数个夜,放声恸哭时也只是希望有人能来抚摸自己的背,告诉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怕。
「母亲为莞氏仪春?」青年柔声地问。
「你……是谁……?为,为什麽……知道……母亲……的……名字……」常载虽止住哭泣却仍抽搭断续地问,内心虽已渐渐平静下来,但手又发力想握紧什麽,抑是情绪,或是转机,不过这次握住的不再是空虚,不再是孤独的自己,而是双布满厚茧的温热大手。
「你猜?自己看看?」说罢,眼前的盖头掀起,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正俯视他俊美和煦的脸孔。
身材高挑有着小麦色肌肤的少年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端正细致的五官,一双形本属锐利的眼笑起来温和地眯成一线,里头彷佛承载着万里平静悠远的星辰,静谧又深远,微微露出的虎牙令其看起来有几分孩子气。
一半墨黑的长发用银色的发扣束成高高的马尾,一半批散在红褐的斗篷上,其中右边的鬓发编成辫子连同马尾束起,左半则微微卷曲落下,在常载面前晃啊晃地,至於露出的那只耳朵挂着一只吸睛华丽的耳饰,镶着雍华金纹的翡翠薄片下缀着一根色泽特殊的羽毛,有股异域的风情。
刹那间常载忽然眯起了双眼,因为眼前这人实在是太过於温暖,太过於耀眼,彷佛穿透灰茫茫大雪的阳光,若能沉沦之中该有多好呢?以至於整个人都在走神,过了半晌才开口。
「……相公?」常载毫无心思喃喃道,单纯只是一袭红衣而随意联想到的,本来青年也若有所思的想着些什麽,眼神有些涣散,青年入耳的瞬间僵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瞬间,随即便大笑道「哈哈很遗憾不是,不过若娶得到这麽美的媳妇这生也值得啦~」
青年并没有半点客套,虽早已听闻莞氏为西域外族人,不过眼前这少年,精致的五官缀着一双忧愁的琥珀色的眼眸和泪痣,较挺直的鼻梁替阴柔的脸增添几分阳刚,比中原人更白皙细致的肤色似乎在和雪争个高下,浅棕的发丝衬得其更加白净,而眉宇间有隐约的浮现了另一个熟人的面孔,青年心想:「不愧是血亲还真像呀。」
「对……对不起!」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匆忙的低下头,像只受到惊扰的初生之犊,不敢直视对方,常载本毫无气色的脸蛋,爬满绯红,幸亏了脸上抹了粉,看起来才没那麽明显。
倏地原本弯腰俯视着常载的青年收回双手向後退了一步,双手一凉,常载脸上闪过一丝惊恐,脸又是一阵苍白,自然地伸出手想捉回,不过理智马上阻止自己这种像流浪犬死命巴着人不放的行为,内心亦烦恼着该不会自己刚才的话语举动恶心到对方了,顿时慌了起来。
不过青年并没有离去,只是“咚”一声,整了下外袍,单膝下跪,深呼吸了一口道:「恕末将来迟,我亲爱的殿下。」语毕,好像察觉到了常载的不安,又将手伸回用力地握住了常载道「在下一品将军许宥绝对不会离开的。」
常载慌了……
连忙抬起头,想看看对方说出这句话的神情,是玩笑?是调戏?是调侃?
不过方才态度一直吊儿郎当的青年此刻非常严肃地收起笑容,因笑微微眯起的双眼此时锐利地正凝视着自己,如果说刚才的笑容是午後的和煦的斜阳,那此刻就是如日中天的烈焰,眼神是平静悠远的星辰,那此刻便是黑夜翻腾的汪洋。
“绝对不会离开……”比起殿下末将什麽什麽的,这句话重重地抨击常载内心。
炙热的光芒一瞬间将剩余的冰霜化掉,最後一层壁垒化成温润的水,温柔地淌留包裹常载,至今为止受到的各种寂寞也好,欺瞒也罢,各种委屈都受到了这股暖流洗涤。
「……真的?」或许是真的累了,常载哑声地问,脸庞一道温热的液体流下。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哎呀!我说你怎麽又哭啦?」许宥本想恢复原本略为轻浮的语气,不过看到常载的眼泪又是阵惊慌失措。
许宥堂堂一品大将军,天不怕地不怕,唯二怕的只有老弱妇孺哭,和当今许贵妃的藤鞭了,个性吊儿郎当的他,说出来的话没有怼死人就很好了,谁还会指望他能说什麽安慰人的话来,刚才光哄常载镇定就觉得把今年一整年能安慰人的话都说完了,不知道还能说什麽的他,举起双手捧着常载的脸道「你啊你,整张脸妆都要哭花啦,多浪费啊。」这句虽然语气轻浮了些,不过却像是刻意隐瞒自己的急切。
再也想不到能再说什麽的许宥便一把把常载拉如怀里,一边不疾不徐地轻拍他的背,回想起就像当年阿姐在每个夜长梦多的夜里那样,拍着拍着道「真的,所以不哭了不哭了……我就在这里。」
在许宥的怀里,常载感受到了睽违已久的温暖,虽然察觉不到对方的急切,不过他安慰举动和坚毅的约许使他不知不觉中漾起一抹笑容,淡淡的微微的,犹如春日里的一阵微风,不着痕迹却充满暖意,是常载许久没有的笑容了,是那麽的真切含有温度。
这一刻只凭藉这句话和那坚定的眼神,常载莫名笃信着,这个自称末将的许宥将会深刻地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就如同皑皑白雪中的那抹艳红,苍茫落雪里的红梅……
突然常载的脑内闪过一抹红褐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