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偌大的大阪城池里,有那麽一处地方似是牢房,里头关押的或是人质、或是『人才』。是的,就是人才,但凡被竹中半兵卫看上的人,若不愿臣服,而竹中半兵卫又一定要此人归顺丰臣,那麽就会先将人软禁起来,然後用尽一切方法使人顺从。
几日前,被竹中半兵卫从奥州拘捕过来的片仓小十郎,就被关在此地。
而在今川义元隐居处被丰臣围攻的浅井义,也将被软禁在这个地方,由曾经的故友出云秀天亲自抓他进去。
回到大阪时,天已明亮,赶了两天的路,饶是有经历过体力上的锻链,出云秀天依旧感到身体有点吃不消,不过还是能忍受的范围。
「嘿──这就是『这时代』的大阪城啊!建得挺气派的嘛,不过好像有点华丽了,那边的门看着像西方风格的手把门呐。」浅井义东张西望,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打量周遭,他双手连同上半身都被冰凉粗长的铁链束缚,随身携带的太刀被出云秀天拿走了。
「如果你不想自讨苦吃,就少说点废话吧。」出云秀天拉着铁链的另一端,强迫浅井义继续跟他走。「这里已经是丰臣的地盘,你最好收敛行为,若是挨打了我可管不着。」
「哼──」浅井义挑了挑眉,嘴巴咧开一个挑衅意味十足的笑容,不过也没有再多说什麽了。
一路走到城池深处,来到关押的地方,出云秀天先让部下回兵营整顿,他自己则带浅井义进去。
廊道狭窄,光线昏暗,而将人软禁的房间也是逼仄不宽敞。
「你就待在这里吧,直到丰臣取得天下,才可能解放你。」出云秀天边解开铁链边道,「不过若是你想清楚了,愿意归顺丰臣的话,也能提前出去。」
「那是不可能的──我浅井义永远都不会向丰臣低头!」浅井义在说到丰臣二字时,眼神变得嘲讽。
出云秀天淡淡地瞥他一眼,收回铁链後,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准备离去。
「秀天!」浅井义叫住他,侧身专注盯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是不相信。」
出云秀天沉默下,回道:「随你吧。」然後停住的脚步跨了出去,连同纸门一起关上。
看着出云秀天离开後,浅井义松懈下来似的叹口气,盘腿坐下来,抬高视线望向这处空间唯一的一扇窗,窗上多装设了铁栏杆,是怕人逃走吧,不过这样一来阳光照射进来,光线就没那麽明媚了。
浅井义就这麽呆呆地盯着那扇小窗,虽然他自愿被抓是因心中有算计,但目前还是白天,不利於行动,难道就要这样呆坐着等到晚上吗?
「啊啊──」浅井义突然用力扯开喉咙大吼大叫,半晌,才气喘吁吁地停住声音,然後往下躺倒,抬起右手遮住双眼,嘴里呢喃道:「小煦,你没事的……对吧。」自从在出云秀天口中得知凌濑煦受到袭击身负重伤,还下落不明,他整个人就变得焦躁起来,虽然尚还有理智压抑,而撑到现在还没发狂,也要归功於那天在甲斐武田受伊达政宗的开导吧。
倘若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出云秀天,他恐怕早已不顾一切杀出去,想尽办法找到凌濑煦。
他担心着凌濑煦的伤势,更忧虑其心理状态,他想都不敢想,被人强硬地夺去最重要的式神,该是何等悲恸!
这边浅井义心神不定,并等待着行动的时机;而另一边,出云秀天将铁链交给守门的门卫後,去到议事广间,向丰臣秀吉和竹中半兵卫回报。这两人先後於昨天回到摄津大阪,竹中半兵卫顺利与安艺的毛利元就签订好同盟条约,再过不久丰臣就会和毛利联手攻打四国。
至於不说一声,独自调兵离城的丰臣秀吉去了哪里……
「是吗。果然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说服呐,那只年轻的麒麟。」听完出云秀天的回报,竹中半兵卫如此说道。
出云秀天沉默,不予置评,目光一转,看到放在桌上用薰紫色的布包裹起来的物体。
注意到出云秀天的视线,站在桌後的竹中半兵卫轻笑一声,「那个啊,是等下要送给片仓君的礼物。」
礼物……?出云秀天淡漠的眼神微微透露疑惑。
「是来自奥州的礼物呢。」
面色不变,目光也没有动摇而转向坐在一旁的丰臣秀吉身上,只是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颤了下,出云秀天有种意外也不意外的感觉,原来丰臣秀吉离开大阪是去奥州了吗,但是伊达军、不,应该是──伊达政宗就那麽引人忌惮,需要丰臣的主将亲自去一趟将人收拾?
不过,丰臣秀吉最後应该没有得逞,否则如今拿回来的战利品就会是伊达政宗的项上人头。
总之,苍龙看来无事,那就好了。
「正好,出云君与我去一趟吧。」
正思忖着,耳边就听到竹中半兵卫再度出声,他抬眼盯着对方的脸,便见那张形容可谓秀丽的俊颜带着别有深意的笑。
然後,竹中半兵卫领着他、带上『礼物』前去软禁片仓小十郎的房间。
「打扰了,片仓君。」竹中半兵卫拉开纸门,视线微转,就见片仓小十郎闭着双眼,一副沉着的样子,正襟危坐。「你家主公还真是了不得的人物,南部、津轻、相马以及芦名,面对这四方兵力包围,他也不言屈服。」
片仓小十郎一听竹中半兵卫提起伊达政宗,终是忍不住睁开眼睛,紧蹙着眉宇看向他。
竹中半兵卫见他有了反应,满意一笑,继续说下去:「不曾想,失去了你的伊达军竟还能坚持到如此地步。」语气略带赞赏之意。
「那是当然的!」片仓小十郎沉着脸开口,「不要小看政宗大人。」
「……呵,也多亏如此,劳烦了本应好好养精蓄锐的的秀吉亲自移步至奥州呐。」眼神精准地捕捉到片仓小十郎紧攥的拳头,竹中半兵卫高兴於对方因他的话而有所动摇,只希望这份动摇最後会是他想要的结果。「你就放心好了,政宗君最後如何,我是不会对你隐瞒,让你心焦的。」
接收到竹中半兵卫话中的指令,侧後一步的出云秀天抬脚跨出,将捧在双手上的包裹呈给竹中半兵卫。後者接过包裹後,就走到片仓小十郎面前,蹲下身将包裹放下,然後伸手慢慢将包裹打开。
当薰紫色的布完全摊开,呈现在片仓小十郎眼前的是一振太刀,此太刀多处细小裂口,锋芒黯淡,且已折断一半。
片仓小十郎原还能维持的镇静,终於在亲眼看到断刃太刀的那刻,全数瓦解,刚毅的脸上露出可算得上惶恐的表情来。
「此乃跟随秀吉的士兵,给你带回来的礼物。这是政宗君的六爪之一吧,我并不是想让你立刻加入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先接受──」竹中半兵卫站起身,垂眸略带怜悯地说:「自己曾辅佐的主公已不再人世的这一事实。」
片仓小十郎紧攥的拳头愈发用力,即使隔着一层手套,也能隐约从掌心处感受到皮肉之痛。
「虽然,无法等你太久。但现今你的心情,即使是我也能够理解的。」
片仓小十郎咬牙切齿地抬眼瞪向竹中半兵卫,倘若不是此刻身处困境,就算身边无可用武器,他也会起身反抗,起码也要揍一拳眼前的可恨男人的脸!
竹中半兵卫盯着表露愤恨的片仓小十郎,未再多说什麽,让片仓小十郎再好好考虑他之前说的话後,就带着出云秀天离开了。
那两人离开後,片仓小十郎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让情绪慢慢冷静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了心。
他沉默地盯着那振太刀,随即他面露讶异之色,只见薰紫色的布上空白一处竟缓缓浮现一串字,那些文字看着像是被火灼烧过似的,有焦黑的痕迹。
他仔细读完那串文字,神情略松了松,唇边也浮现一丝笑意。
『麒麟已至,转机留给等待之人。』
虽然不知道这是谁暗中弄上去的,但在此刻看到这个消息,不得不说,片仓小十郎焦虑的情绪一下子就消散大半。
接下来,他只需沉下心,静待时机来临。
***
又是一屏夜幕降临。
无旁人在的客间,凌濑煦捏出几个结印手势解除幻术,然後身体虚弱乏力地瘫软坐在地上,他疲惫得大大叹气。
这也难怪,身上的伤还没癒合,丧失的灵力也还没完全回复,再者因为式神契约的反噬,让他的灵魂无时无刻都在承受着万蚁噬心般的痛楚,在这样人尚未复原的情况下,施展幻术,还几乎维持整天的时间,对身体的负担太重了。
精致的脸蛋原因伤势而变得毫无血色,此时看上去更加惨白了,连点缀在左眼角的泪痣似乎也黯淡些,却也更加显明,一见脸首先注意到的就会是那颗小小的可爱的泪痣。
这时细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小煦,是我,我进去了。」佐久贺武一手捧着托盘,然後拉开纸门走了进去。
将纸门关上後,佐久贺武走到凌濑煦身旁盘坐下来,托盘放在旁边。
见这架式,凌濑煦当然知道佐久贺武晚上还不睡来他的客间要做什麽,无须再让佐久贺武开口,他自己就主动脱下狩衣,裸露出几乎缠满绷带的上身。
佐久贺武动手帮凌濑煦拆绷带时,还是忍不住叼念:「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幻术终归是幻术,不会让你身体好起来,白天要注意活动,尽量休息,结果你都去做什麽了,我要是没监督就不听话──看,伤口都渗血了!这样身体怎麽好起来!」
「……对不起。」凌濑煦歉疚地低头。
「道歉也没用!我只要你向我保证。」佐久贺武目光紧迫盯人。
顶着背後刺人的视线,凌濑煦乾笑起来,「呃……」
「小煦,我明白你是不想露出马脚,所以才会表现出像平常一样,但是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真的负荷不住,而且万一你倒下了,到那时你一直想隐瞒的不就被知道了吗。」
凌濑煦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对不起。」
佐久贺武瞧他这般,无奈地笑叹一声,「你啊,在这种时候就好好依赖我啊,有我在你旁边,可以随时为你做掩护,对吧!所以,不要再一个人硬撑着了。要为我这个替你疗伤的人着想啊,我很担心你。」
「……嗯,我知道了,武前辈,我保证。」凌濑煦放松拳头,呼出一口气,道。
「很好!你既然向我保证了,那我就相信你。」佐久贺武将解开的绷带整理下放到托盘上,然後再从托盘拿起一瓶药罐,打开瓶塞,倒了些药液在棉棒上,然後开始为凌濑煦上药,先从背部抹,抹完再换正面。
「不过真奇怪啊──」佐久贺武边上药边道,一脸纳闷:「我准备的药有强力癒合伤口的效用,但是这麽多天了,伤口却癒合得很慢。」
那是因为灵魂不间断地受到创伤,才会导致身体上的伤口也受到影响,不容易癒合。凌濑煦知道原因,却不打算说出来,因为直到现在他都还未向佐久贺武坦白契约反噬的事。
「……武前辈,我打算再过两日就离开奥州。」凌濑煦不想让佐久贺武继续纠结药效的问题,转移话题道。
上药的动作一顿,佐久贺武摆起严肃的表情:「真的决定好了吗,你可以不淌这浑水,就算跟着伊达政宗也能达到你的目的,不是吗?」想到这两日陆续接到的密信,出云秀天给的信息之一是依照计画顺利拘捕浅井义回大阪,预备下一步救出被软禁的片仓小十郎,并从内部重创丰臣。
其二,竹中半兵卫已从安艺回到大阪,与毛利元就的同盟协定确认签署,再过不了几日,丰臣秀吉就会亲自率领丰臣军攻打四国。
其三,出云秀天也将加贺与上杉一战的结果传过来,那一场战役由於军神上杉谦信的计策、以及前田庆次半途中的加入,导致加贺战败退军。目前家贺领主前田利家在府邸养伤中,似乎与前田庆次的单挑一战,受伤不轻,还无法下床走动。
其四,作为武田使者前往萨摩的真田幸村,及其一众武田军精锐部队,於前日清晨顺利离开近江浅井。看来安土城的遭遇,并没有让真田幸村受到太大的伤害。
其五,松永久秀突然现身在安土城天守阁,之前他并未葬身在大佛殿遗迹的火海里,留了後路使自己存活下来,且现在他身边还跟着一忍者『风魔』。
依照现在的总体局势来看,甲斐武田因周边有丰臣军驻守监视无法大幅调兵行动,和丰臣形成不上不下的僵持局面。同样与之僵持的还有近江浅井,原有希望破除丰臣组织的包围网,解除东方危机,且也能使浅井解除动弹不得的限制,现在却因浅井义被软禁大阪城,而更不能轻举妄动了。与浅井同盟的朝仓向来以浅井为首,既然浅井没有其他动作,朝仓也会继续保持沉默,并随时警惕可能来自丰臣的突袭。
其他像是越後上杉等未加入丰臣的武国,为防备丰臣有可能再派出同盟军侵略国土,而在自己统领的国土随时备军警戒,无暇再分心。
另一方面,位於西方统领四国的西海之鬼『长曾我部元亲』应也得到安艺与丰臣正式结盟的消息,如今想必正在整顿兵力,准备对上毛利与丰臣的联合攻战吧。
那麽目前还能行动,且不畏惧丰臣再次来袭的,就只有出乎竹中半兵卫预料的、成功平定了周边小国暴动的奥州伊达。
待伊达政宗的伤势好些,就会集结伊达军,朝摄津大阪出发了吧。
而只要凌濑煦继续待在伊达,几日後跟着伊达政宗一同出发进攻大阪,那麽一定能在大阪城碰上水朱月,夺回风冥、夺回战败後的耻辱。
何况大阪城里有出云秀天和浅井义,还能够在那里与他们俩见面啊。
凌濑煦听了佐久贺武的问话,微微摇头,嘴角略勾了勾道:「武前辈,这几日我一直都在思考……虽然因为朱月的缘故,令我也不得不卷入这场丰臣带来的旋涡,但是实际上我应该要做什麽,我该以什麽样的心情行动?单单只为了和朱月再一次对上、夺回我的风冥吗?」
「你觉得这样很自私?」佐久贺武指出一点,问。
「是很自私啊,这样只顾着自己的想法去行动,甚至还要去利用……」
「但人本自私,世上非无私慾之人!而且,你说利用,可同样地你会因为这份内疚而尽所能及帮上对方的忙,对吧。」佐久贺武将棉棒放到托盘上,然後拿起药布轻轻地贴在凌濑煦的背上。「这麽说的我也很自私,但是、我不觉得利用伊达不对,如果他们知道了你的事,一定也愿意帮你,甘愿受你利用。不管是伊达政宗也好、那些伊达士兵也好,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信赖你,如果你只是因为心中的纠结而不愿找他们,他们知道了说不定会生气,你不该那麽见外。」
「……我知道的,虽然和他们有一年未见,可是对於我的突然出现,他们却接受得那麽自然,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更不能和政宗大人他们一起行动。」凌濑煦想着这两日多的相处,氛围好的彷佛一年前他根本未离开过伊达,唇边不禁泛上一抹柔和的浅笑。
「小煦!这……」
「不是因为内疚不想利用。」凌濑煦罕见地强硬打断旁人的话,就着跪坐的姿势转过身,面对佐久贺武,一脸认真地说:「我只是从他们身上想起了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心情,旁徨、无助、不安……『这里』太陌生了,我突然就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麽才好,然後透过那位善良的婆婆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也想到了和我失散的义,眼前终於有了可以让我前进的目标,为了找到义,我开始了旅程,去走『应会发生』的命运之路。」
「和那个时候一样啊,为了找到义,我可以利用这些命运线,可那时我还想着做一些什麽,并不是要介入强硬改变命运,只是、只是不忍心罢了!」
不忍心那些因魔王残忍的手段而将要丧失的生命、不忍心在魔王的影响下要承受痛苦伤害的人们……所以,他擅自去做了许多在旁人看来吃力不讨好、微不足道的事。
佐久贺武微微张大眼睛,他看着凌濑煦在他面前展露出释怀似的泫然欲泣的表情,只听後者继续说下去:「这次我也再度迷失了,败在朱月手下是我技不如人,可是这一副惨败的样子太狼狈、太不堪……疾焉也受到很重的伤害,风冥还被夺走,就在我的面前、我眼睁睁看着风冥痛苦挣扎,却救不了他!那个时候我是这麽想的──如若我逃不了死亡的命运,那麽死在风冥的掌下也不错。」
佐久贺武拳头不自觉攥紧,他彷佛突然失声般只能听着面前的少年带上一丝哽咽的语气诉说着,看着那双总是绽放清澈光彩、让他赞不绝口的漂亮幽蓝眼眸缓缓渗出透明的液体。
滴……那是非常细微的声响,很轻易就会被人忽视,但是制造出那滴声响的却是世上最柔软之物,那是一个人的眼泪。
「醒过来之後,脑袋很乱,心情很糟糕,从武前辈你口中知道丰臣的事,就一心想着要再去见朱月,我要把风冥夺回来,所以才会决定彻底淌入这浑水,甚至拖着满身伤去介入丰臣的行动,因为只要在某个环节阻断丰臣的计谋,就离夺回风冥更近一点了……在前往摺上原的途中,你问过我真的不去越後吗,我当时的回答──」
『我相信庆次。』
『庆次和利家哥之间,谁都无法介入。』
『……庆次必须自己做出选择,我就算赶去越後、去到他的身边,也只能在一边旁观,根本帮不上什麽。』
「那样说是不对的,我是庆次的朋友,庆次是我在『这里』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就算我不是选择他,也不该那样说。那些说法,不过是在开脱,不过是……让我能心安理得地选择,告诉自己不必有负罪感,因为那就是事实。」
小煦……听到这里,佐久贺武渐渐明白凌濑煦透过剖白内心的想法,真正想要表达什麽。
「……这两日白天一直和孙兵卫他们相处,感觉很安宁,好像回到一年前战争结束的那短暂和平。然後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仔细想想,我之前的那些行为都太不像平常的我了,我、把自己魔障了。」凌濑煦无声地一笑,浸过泪水濡湿的眼眸映出粼粼波光,煞是好看。
人,大抵都是如此的吧,每当自己改变,无论是好还不好,都很难第一时间发觉,即使身边的人注意到了,他们可能以言语、以态度或是其他方式提醒,但只要自己没有意识到变化,就不会承认。
只有在某个足以成为契机的环境才会顿悟。
而那些契机,可能是很稀疏平常的一件事,但越是平常的事,越能够让人注意到不曾看清的东西。
「武前辈,我还是会去找朱月,夺回我最重要的『家人』!但是,我也不想再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以帮忙、救人等之类的名义去达成我的目的,我依然自私,却已经不想再自私到连自我都要失去。」
佐久贺武定定看着凌濑煦半晌,随後欣慰一笑,抬手放在後者的头上胡乱揉一把,神情满满彰显着愉快。
他的确非常非常高兴,因为再没有如这一刻欣慰了,终於他看见了『真正』的凌濑煦,眼前的少年才是他熟悉的後辈啊!
「那麽──去四国,你的用意是?」佐久贺武一扫心情上的沉重,拿起新的一根棉棒,淋好药液,继续为凌濑煦上药。
「我不打算掺合四国与毛利丰臣的联合战,可是也不想长曾我部元亲被丰臣秀吉击败杀死……我曾听庆次说起长曾我部元亲这个人,是个非常豪爽的男人,我不认为他应该就此结束,而且,他还是庆次的朋友。」凌濑煦说到最後一句时略感尴尬,是因为想起前几日他对没有选择前田庆次、且态度还那麽决绝无情的自己,而感到难以释怀的歉疚吧。
佐久贺武看到他那副样子,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不过也没有放任自己大笑,毕竟要给後辈面子嘛。
凌濑煦轻咳一声,虽然被嘲笑了难免有点不舒服,但终究是他理亏,只能默默吞下这口气。「出於情感,我想救长曾我部元亲。而依照目前战国的情势,别国不说,武田、上杉、浅井、朝仓以及最西边的萨摩都还处於胶着状态,甚至有些自身难保。德川、加贺、安艺等国先後加入丰臣,他们的战力非同小可,况且德川还有那位最强武士本多忠胜。」
佐久贺武听着凌濑煦的分析,神情也逐渐凝重起来,「丰臣的这张早早埋下的罗网可真是坚固啊,而且今川义元如今也被抓去大阪,原本是最有希望的突破点……」
「他还是突破点啊。」凌濑煦微微一笑,道:「虽然和长政叔叔预想得不一样,但今川义元被抓反而更好,这样秀天就能更好施行他的计画,他一直想里应外合,如此才有可能突破丰臣的铁壁堡垒,现在在大阪城里有义和小十郎大人,秀天的计画终於能够启动了。」
「而我们要做的是配合他的计画……!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的用意在这里啊!」佐久贺武眼睛一亮,语带赞赏地说。
凌濑煦见佐久贺武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颔首道:「没有如竹中半兵卫预期的被击溃,政宗大人还是顽强地平定内乱,这麽一来原本也无法动弹的龙,终於可以再次翱翔!可是只有政宗大人行动是不够的,东方这边尚有武田、上杉牵制他国,西方的形式却非常不利,如果四国真的彻底被击溃,那麽西方等同於全数归纳於丰臣秀吉的手中,而萨摩绝对顶不住来自丰臣凶猛的攻势。」
「假设四国战败,那麽丰臣不只能攻打萨摩,还能再腾出手对付不听话的龙了,对吧。」佐久贺武道。
「嗯,这样一来,秀天想出的里应外合这项战术,也就没用了。」
「那小子……有想到这麽深远吗。」佐久贺武咕哝道。
「秀天比我们都聪明啊,前辈也知道他的智商有200吧!他要是生在这个时代,绝对能与谦信大人、毛利元就、竹中半兵卫相提并论。」凌濑煦眨巴下眼睛,笑道。「他或许无法掌握每一个细节,可是透过搜集得来的情报,他一定对各国形势包括众武将在内,有所认知与了解。向竹中半兵卫进言今川义元这条线索,就我看来不单单只是为了取得信任,一定也是为了更好施行计画,小十郎大人在大阪城,政宗大人无论如何都会进攻大阪夺回他的右目;义也在大阪城,肯定会有不得了的行动,毕竟义可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有了他们在,啧、大阪城内部堪忧啊!」佐久贺武口吻凉凉道。
「里应外合的『里』有了,那麽『外』──只要政宗大人和西方的与丰臣对立的某国也能够行动,这根早已准备好突破罗网的刺就能发挥效用了。」凌濑煦作下结论道。
「不过,为什麽不选萨摩,而是四国?」佐久贺武好奇地问,他现在是懒得动脑筋了,就等着聪明绝顶的後辈给他答案。
凌濑煦顿了下,微偏头想了想措辞,才又开口解释:「萨摩在之前的魔王对九州全面侵略下,损失惨重,还没完全复原如初。所以论兵力,四国和安艺是目前在西方强盛的两国。虽然我们都知道丰臣要联合毛利进攻四国,这一战四国战败的机率高,可是战败不代表灭亡,只要四国还存在,毛利就会忌惮,连带西方的他国也都不敢轻举妄动。」
「而就像伊达打碎了丰臣的计谋,四国也会因这一场战役打破僵持局面,能够不受限制行动了。」
佐久贺武轻笑一声,拿起乾净的一卷绷带,边拆边道:「所以得保住长曾我部元亲的性命,为了不让丰臣秀吉取得天下。」
凌濑煦微微点头,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