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周行错除了某些行为处事让蔡逢秋觉得仍然有些不适应外,总体来说,她和他相处得还算蛮好的。
每个周末的晚上,按照两人的习惯,会去上海大饭店共进晚餐。
上海连下了几个月的雨,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两人自然是不会错过这天公作美的。
两人在侍应生的带领之下,来到了角落靠床边的位置,刚一坐下,一群学生就从外面蜂拥而至。
这是一个四人座,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有一把椅子,周行错坐在了北边,而蔡逢秋为了靠近他,并没有选择对面的位置,而是坐在了他的右手边。年轻的侍应生则站在两人中间,等着两人点餐。
大门在周行错後面,是以,谁进来了,发生了什麽,周行错看不见,只有蔡逢秋能余光看见。
蔡逢秋好奇地看了几眼。毕竟以学生的经济条件,来到这样的饭店还是比较罕见的。
「怎麽了?」周行错一边看菜单,一边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於是问。
蔡逢秋笑了笑,把自己的疑惑讲给他听。
周行错似乎对这并不感兴趣,头也没抬地道:「说不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呢?」
蔡逢秋耸了耸肩,「也是。」
那群学生朝他们走了过来。
蔡逢秋疑惑更甚,「我们这边已经没位置了,怎麽还过来?」
她小声对周行错道:「总觉得他们眼里有杀气。」
这句话她只是开玩笑。
她只是觉得走在最前的那个孩子的眼神让她觉得极其不安。
周行错这回终於动了动,随她视线望去,这时,一道光芒闪过,周行错下意识偏头,抬手格挡,想象之中的刺痛没有传来,反倒是似乎有什麽人扑进了他怀里。
转头一看,「玉关!」
蔡逢秋不知何事冲了过来,替他挡住了一击。
而那侍应生见一击不中,正要抬手继续向他刺来。
周行错迅速拿出枪,对准侍应生的眉心就送了一发子弹。
周围想起了尖叫,那群学生突然发了疯似得朝他冲过来,周行错一手揽着已经被利刃划伤背部的蔡逢秋,一边对着那群学生开枪。
很快,他带来的人便从饭店外冲了进来。
「竞择,疼。」
周行错亲了亲她的额头,以为是她被划伤的背部疼,便安慰道:「不怕,忍一忍,马上就可以去看医生了。」
他手下很快就能控制局面了。
「竞择,肚子疼。」蔡逢秋却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周行错意识到她情绪不对,是那种绝望又哀伤的痛哭,根本不像是因为疼。
他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物已经被鲜血浸湿。
不对啊,哪里来这麽多血。
他这才惊觉,蔡逢秋是喊着说肚子疼,怎麽会肚子疼?
定睛再仔细一看,是血,血正慢慢向外流。
不是肚子上的血,是……是从她私处流出来的血。
怎麽会?
周行错看向脸色苍白的蔡逢秋,「玉关?」
蔡逢秋已经渐渐神志不清,几欲昏死过去,却听到了他的呼唤,眼睛开了一条缝,看见了焦急不已的他,「孩……孩子。」
周行错听到这个词,一脸不可置信,先是惊喜,而後便是灭顶的悲哀。
他的孩子……他的孩子……
怒吼一声,看着那群视死如归地学生,大骂道:「一个都不要给我放过!都给我杀!」
他吼着,眼睛充满了血丝。
他抱着蔡逢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冲进人群,喊道:「都给老子滚开!」
他要带玉关去医院,要带孩子去医院。
他闯进人群中,有学生趁乱刺了他一刀,他却仿佛没有感觉一般,死死地抱着蔡逢秋继续往前跑。
好不容易才跑出了酒店,跑到汽车旁边。
原本留守在车内的人听到枪响後,都去饭店里支援他了,此刻车厢里空无一人。
周行错将蔡逢秋放在後座上,让她平躺好,然後关了後座的门,迅速绕道驾驶座。
这时,一辆汽车疾驰过来,周行错心心念念着蔡逢秋,并未注意,他正打开驾驶座的门,忽觉不对劲,想躲避已经来不及——
那辆汽车里探出一把手枪,朝着周行错的背射击了数下,他的背,玉关最爱靠着的背,此刻,已经出现了数个血窟窿,每一个血窟窿里的血都汩汩往外冒……
周行错死了。
还保持着拉开门把手的姿势。
上海滩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魔,死在了街头。
周行错一直在上海这个兵家必争之地里持有重要地位,是沪军总都督,他这一死,总都督的位置无人继承,沪军内部便开始了暗斗,上海一时间风起云涌,於此同时,觊觎这块肥肉已久的奉系军阀张作霖也开始了动作。
……
远在广州的叶寄鸿通过收音机,听见了周行错的讣告。
出去吃早餐的万庭澜也带回了今日的报纸。
周行错遇刺的消息占了整整一个版面,将整个过程描述得十分详尽,言语之间透露着「老天有眼」的宽慰。
「听说,那些学生,死了一半。」
叶寄鸿将报纸翻了个面,不想再看。
那天事成,他便收到了电报,同时也知道了,当时去刺杀周行错的有两波人马。
最後将他射杀在上海大饭店外的,才是他找的人。
而另一波人马,便是侍应生和那帮打配合的学生。
他们是自发的?还是被人安排的?如果是被人安排,被谁安排?
所有人都在猜,有人猜是孙文,有人猜是张作霖,有人猜是吴佩孚,总之能叫上名字的军阀,都基本被猜了个遍。但总的来说,基本上所有人都把这件事归结为了政治斗争。
叶寄鸿和万庭澜似乎对另一波人马是谁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没有一个人有讨论这件事的意思。
「听说玉关还昏迷着。」
万庭澜说完,又沉默了。
自责是一定的,不後悔是肯定的。
两人都心照不宣,从此以後,跟蔡逢秋不会再是朋友了。
其实他们从很早以前就不是朋友了。
他们没有理智到,可以跟周行错的妻子成为朋友。
这不仅仅是政见不同的原因,更多的是那些无法跨过去的仇怨。
……
姜伯伯在周行错遇刺的消息被举国知晓的第二天,便合上眼走了。
是万庭澜派过去照料他的佣人第一时间致电告知的。
姜伯伯在广州城无亲无故,他们夫妻二人便是他还在世的最亲近的人了。
理所应当的,他们帮他举办了葬礼,送他下葬。
……
又是一个月匆匆流逝。
全国的报纸上再次刊登上周行错的消息。
这次讲述的是,他的背景。
重点描绘了他童年是如何被生父抛弃,他的生父是如何待他,并派人杀他母亲的过程。
至於其他不该提的身世背景一概未提。
整篇文章都在讲他悲惨的童年,让人忍不住心疼,忍不住理解他後来长大後的行为处事。
当然也有人评判这篇文章,批判周行错:身世是父母给的,路是自己走的,周行错做了这麽多令人发指的事,可以通过他的童年被理解,却不能被原谅。许多有着悲惨凄厉童年的人,不一样成为了好人?
而看见这报纸的万庭澜和叶寄鸿只有两个想法。
先是胆寒。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刚刚送走的姜伯伯,大力资助北伐的老人曾经也做出过如周行错一样的行径。万万没有想到,所谓的逆子残害他的故事,一切的根源是在於他。
其次,便是欣慰。
能透露这些事给报社的,只有一个月前还在昏迷不醒的蔡逢秋。
虽然不会是朋友了,但得知她安然无恙,是两人都开心的事。
……
「他真的不是一个好人。他杀了很多无辜的人。但他玩政治,是军人,所以他的邪恶和坏被披上了一层冠冕堂皇的皮。若是抛开这些,他与那些杀人犯是没有区别的,甚至更坏。」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喜欢就是喜欢上了,我也不想辩解什麽,或许我某一方面其实跟他是一样的,所以才会互相吸引?我不知道。」
「我怀疑过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蔡逢秋的嗓音有些哑,带着些哭嗓,「後来我理解了。他已经坏透顶了,所以很多事情他都不能分开来看,也不能分开来看他。他是利用我,一定是有这一层原因的,他利用我,为了我的人脉,为了「玉关」这两个字背後所能带来的利益,但他一定也是爱我的,不然不会那麽伤心,不然不会因为我……」
她苏醒後,便听他的随从告诉她,他是怎麽走的。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她都没有送他离开,见他最後一面。
想到这里,她又流泪了。
习惯性地用手擦拭了一下眼角,竟然是干的。
她笑了笑,继续道:「他走了,很多人都很开心吧。」
说完,蔡逢秋的眼神瞬间变得阴森可怖,是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表情,这是头一次。
「可是我不开心,我很不开心呢。我想,总有机会的。竞择并不是一个人,他还有我,我麽……总有机会报仇的。」
说完,她走下了床,拉开了窗帘,阳光照了进这间空荡荡的卧室。
空荡荡的卧室里,除了蔡逢秋,没有第二个人。
她继续低声絮语:「他说他想披上阳光,可是习惯了黑暗的人,又怎麽会真的接受阳光呢?」
她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将窗帘重新拉上,卧室重新回归黑暗。
刚刚进来的光,此刻被黑暗侵吞,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