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位处离岛,除了自行驾驶或搭乘的士以外,就只有地铁能达。
搭乘地铁的话,无论在城市的哪一端出发,都必须中途换乘乐园专属铁路线。虽然多了这麽一个转折,但游人大多还是选乘地铁,除了方便和价格相宜外,主因是乐园铁路线用上特别为乐园设计的列车,被视为乐园梦幻之旅的开始。列车上尽是如乐园里般多采的布置,吸引游人在短短两分钟的车程内把拍照的速度提升至极致。
当然,除了游人外,乐园员工也会搭乘地铁。
往乐园方向的列车班次不及其他路线频繁,在早上的上班繁忙时间内,班次之间相隔十分钟,加上需要转乘乐园线,对上班族来说并非十分方便。每个早上八时和八时十分从市区开出的班次也就因此尤其拥挤,坐满了赶着上班的员工和赶在乐园开门前到达的游人。
纵是室内设计部主任,花无寒的职位还没附带车位,她也只好与其他员工一样选乘地铁。虽然创作工程部的上班时间很有弹性,她还是习惯搭乘八时的班次。这一方面是因为创作工程部大楼离乐园铁路站甚远,需要转乘员工巴士才能到达,需时更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花无寒的惯常习性,为自己留有後路,挤不进去八时的班次也能改坐下一班列车。
这天,她如常站在四号闸前等候。
对员工和乐园熟客来说,四号闸必然的选择。换车时,这闸门位处月台中央,与月台对面乐园线的四号闸相对,中间没有任何障碍物遮挡,能让人以最短脚程登上乐园线列车;同样地,乐园线的四号闸在乐园站亦处於中央位置,最为接近通往出站闸机的楼梯,能让人在他人之前以最快速度离站。这对赶着上班的员工和赶着第一时间进入乐园的游客来说,是最有利的位置。
她喜欢当那头十个出站的人,好能先於其他人登上员工巴士,以逃选自己偏爱的前排座位。
今天的四号闸前除了花无寒外还站了一行八人在等候。这八个人里有老有嫩、有男有女,都操浓重口音在大声谈话,一看便认出是那方来的游客。未几,同行两个小孩突然打起架来,拉拉扯扯,其中一个嚎啕大哭。大人们便为此开始互相指骂,少不了一些手脚推撞,惹来了隔邻闸口乘客的注意。事情很快便发展至两个大男人扭打成一团,小孩大哭,其他成人互相谩骂,看热闹的围观者笑着掏出手机拍片。拥挤的月台上职员继续指引乘客往月台两端走,乘客继续漠视指引,把月台中间部分挤个水泄不通,让闹剧继续。没有人打算介入。
花无寒施施然地退出那人堆,奋力保持专业的形象地往月台的一端走。她没有兴趣去了解那堆人为了什麽打作一团,没有凑热闹的心思,没有介入的动力,只想尽快离开是非圈。她明白自己跟那些举机拍摄的人其实相距不远,要是事情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与那些围观者同罪;小城内早已有不少这样的讨论,人们的冷漠致使悲剧不断上演。她心里安慰自己说,总会有人汲取教训,把事情搞定;像她这样一介弱质女流,还是走远一点比较安全妥当,对彼此都是一件好事。
月台的末端不如中央部分拥挤,但繁忙时间内还是有点人满为患之感。即使来到列车最後的那道闸门前,也还是见着不短的人龙。而在人龙之後,花无寒看见坐在轮椅上的楚湮。
列车刚好到站,人们鱼贯涌进车厢,花无寒却没见到楚湮往列车走,而是一动不动地让身边的人肆无忌惮地抢去位置。直到列车差不多要开出,车门正要关上,一些厚面皮的人侧着身塞进车厢时,她才把轮椅推前,排到闸门前,等候下一班列车。
以花无寒偏瘦的身型和敏捷的动作,她其实能轻松挤进车厢,却不知何故没有上车,反倒是把楚湮的一举一动看了进去。未几,她便走到楚湮的旁边候着。大抵是高度问题,楚湮并没有即时发现她,而是待列车进站,车门打开,花无寒勉强地以身躯把其他人稍稍拦下,让她能顺利登车并占用为轮椅而设的空位,她才看见她。
她往花无寒微笑,点头示意。花无寒只是咀角一拉,然後流於自然地站到楚湮的旁边。她们没有交谈,只交换了微笑数次,各自落入自己的思维里。
搭乘地铁是小城里人们的日常、从小培养的技能。挤迫的车厢里有着好一大堆能发生的事,身体接触少不免,恶意的碰撞和带慾念的触碰亦不少,女孩从小便被贯输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思想,懂得选择比较能免去这些的位置,也懂得利用男性朋友和男友为自己挡驾。
刚才那一出却是反了过来,她以强者的身份去保护弱者,以身体把一众强横的陌生人拦下。看了看自己那瘦弱的双臂,花无寒不禁偷笑起来。
到达换车的站,对面月台有列车停泊,还没开门,人们便一窝蜂往稍前的车厢走,甫开门便快步往对面月台冲。最尾的这个车厢竟因此而有那麽一刻落得清静,楚湮也就能轻松下车。
「刚才,真的很谢谢你,花主任。」楚湮在月台上往跟在她身後下车的花无寒微笑,道,「你先走吧!我自己就好。」
花无寒对於楚湮能看穿自己不喜欢高调感到不可思议。想起她接电话的事,便又觉得这女子自是很会看别人眉头眼额的。她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但还在楚湮身边走着,步速尚算一致。
因着是尾卡,与对面月台之间有一巨型石柱相隔,她们需要花上一段时间绕过它才能到达,届时定必错过列车,需要等待它从乐园回来。虽然确实盘算过时间的问题,但毕竟花无寒没有赶上班的必要,即使被这麽拖延了点时间,大概还不会是最迟回到大楼的人,也就难得地随遇而安了。
「花主任。你走快点的话还是可以赶上的。还没听到列车关门的提示音。」来到月台中央,看见列车的门,楚湮有点紧张地道。
「没关系。」花无寒摇了摇头,「我陪你。」
她是有点故意地把脚步再放慢了点,眼白白看着列车关上门并随随开走。不知何故,这样追着列车车尾竟然让她有点快感。
「花主任。」楚湮有点紧张,有点怯懦地说,「你真的可以陪我?」
「嗯。」她看了看月台上的时钟,「反正都迟了。迟一分钟还是迟三十分钟也是迟,没差。」
「那麽,你会介意跟我一起到最前的车厢候车吗?」
站在四号闸的花无寒有点愣。
说心里完全不介意,那是骗人的。与尾卡一样,从头卡下车再走往出闸机是有一段脚程的,还得跟列车上一半的人挤在一起,一听便知道不是什麽好事情。再加上从这四号闸往头卡走的脚程,基本上是把所需时间倍增,完全不符合效益。眼下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刚才的脚程,怎麽还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不过,花无寒没有多言,便跟着楚湮往头卡走。到达最前的闸口时,列车刚好到达,两人亦顺利登上列车。
楚湮把自己的轮椅推到轮椅使用者优先的空位时,花无寒遥看列车的另一端,这才发现短短的乐园列车里只有这麽一个轮椅停泊的空位。游人们争相与车厢内的布置拍照,旁若无人,若然楚湮没能占用这个位置,大抵会被那些没注意周围环境的人撞个四脚朝天。
「不好意思。花主任。」楚湮轻声说,「头卡比较方便我上落,所以...」
「没事。」
这一程车很短暂,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却耗上了楚湮不少时间和思维考量。这让花无寒对刚才自己心里的嘀咕又是一轮自嘲。
人们打从下车一刻便冲刺,远看像是一群非州草原上的野马,以同一阵式往同一方向冲。推着轮椅的楚湮反倒像优雅的贵族,跟随着自己的步速,走自己的路。
下车的地方自然是乐园车站月台最末端,刚好是弯弯绕绕的斜道入口,恰恰是方便了轮椅使用者。不过,因着地域限制,斜道有点狭窄,斜度亦不小,一看便知道不是容易走的路,独力把人连带轮椅推上去可是绝对的体力活。
花无寒反射性地往月台四周环看,便见升降机设在月台的另一端,心里即时涌起一丝抱怨。怎麽刚才她不选择坐尾卡呢?
转过头来,便见楚湮开始往斜道走,使尽力地推那手推轮,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行。花无寒急急跑到她身後,伸出双手想要帮忙,却悬了在半空。
她不懂推轮椅。虽然这看来是手板眼见的功夫,但毕竟是别人的腿,她还是犹豫了。直到楚湮来到斜道上某处平地,大概只走了三份一的路程,她才上前。不过并不是要协助。
「你为什麽不坐升降机?」语气尽量平稳,但还是不免渗出抱怨。楚湮愣了愣,喘了一下,才再微笑。
「乐园里很多一家大小的游客,推婴儿车的。一方面人多得等,另一方面...」她稍稍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有时候很难跟小孩子解释的。」
这麽一说,花无寒顿时呆掉。她并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只一股劲儿地觉得她在逞强。
坊间实在有太多煽情的专题报导,把伤健人士描绘得像是神人托世一般顽强,歇尽所能去证明自己与健全人士无异;听得多,反让人有伤健人士一般都爱逞强的错觉。
二人都很尴尬,无奈,站了在原地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麽打破僵局。
「花主任。」楚湮深呼吸了一口,才笑着说,「谢谢你陪我。你还是先走吧!我这样,是要花点时间的。」
花无寒很想回以一抺微笑,然後说,不要紧,我还是陪着你吧!甚至,她想要开口问她可要她帮忙推轮椅。但她没有。咀里违心地说了一声好,她便真的掉头走下斜道,绕回楼梯那边离去,头也不回。
她没有赶时间的理由。她选择离开,不过是因为她想逃,逃离那个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困境。不过是短短的对话,交换了各自的想法,便足以颠覆了她整个人的思维,撼动她的价值观,让她的情绪很纠结、很乱,心像是有一块石头压着一般沉重。
至少,我陪着她从市区来到乐园,比其他袖手旁观的路人要好,不是麽?
她想,心里却没有因此而好过多少。
她不缺正义感,道德观念在某些层面上还是挺重的,但在人性冷漠这一点上,她从没有过一丝自省,不认为这有什麽不妥。人是群体动物,惯性跟着族群行动,也就惯性表现冷漠;抗拒人性是无谓的行径。
在开始正式的工作前,她先把这样抽象的概念画於纸,然後抛进垃圾箱里。
第三家酒店的各项事务都交由主任级人马主管,是大胆的尝试,亦是总部明确传达的讯息。这群年轻的主任是这乐园创作工程部的第二梯队,已届被评定去向的时候。谁能升上经理层,便要看这回造化了!
经理的位置,花无寒志在必得。按道理,室内设计部就只有她一个主任级人物,加上她的往绩,要往上提升根本不难。但加诸这回因着新酒店备受注目,总部将从团队中选出最具潜质的,派调总部作短期交流,事情便加入了很浓重的竞争意味。为此,花无寒投入了更大的心力,把一切都倾注於工作里,力求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创造出能把她带到总部的代表作。
「无寒。」晏哲来到她的桌边,双手按在桌上,弯下身来往她微笑,「我们到乐园里的中菜馆饮茶。你也来吧!」
「不了。」她看了看晏哲,又看了看他身後的沈仲乔,便微笑,「你们去吧!我还有点功夫要埋尾。」
「那好吧!」晏哲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太辛苦。记得吃东西。」
说罢,一行人便离开,空荡的办公室里便只剩花无寒一人。
其实,她没有什麽需要废寝忘餐地苦活,肚子也是饿得作响。她不过是为了逃避这类饭局而撒了个谎。
看似普通的饭局实质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打的是她最不擅长的交际战,在座的各人都是敌人。各人皆使尽吃奶的力来相互恭维,也多有试探,每句吐出口的话都是刀剑,架在脖子上,稍一不慎便破喉而亡。
因着晏哲和沈仲乔,战事总会变得更为激烈。
两人都是主任级人马,与花无寒一样,正全情投入於第三家酒店的相关工作,也就同样是那个位置的竞争者。
晏哲是工程师,负责酒店内外一切相关工程,主管从设计到外判等各项细节,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他是出了名贴心、温柔的男人,而且长相俊俏,很会说话,深得各方男女的喜爱,亦颠覆了一般人对工程师的印象。他与创作工程部的各个高层,甚至远在总部的掌舵团队皆有交情,好些私交甚笃,是个不得不防,防了也未必有用的人。理所当然地,他是那个位置的顶头大热人选;要跟他在这位置上竞争,恐是花上性命也未必可得。
沈仲乔则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是建筑师,负责整座酒店的兴建。虽说他同样是主任级人物,但他在加入乐园前已是着名建筑师楼的经理级人物,等着晋升副总监。简单来说,他是放下了身姿加入乐园,有的料子早已远超他的职能所需。若他有心竞争,大概晏哲再能交际也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但他比花无寒更为孤僻,说是不擅交际倒不如说是不屑交际。他的脸上从不见任何表情,如白纸一张,令人摸不透他的情绪。对别人的任何提问,他都惜字如金般回应以几个字,甚至是一声闷哼,让人无从把话题延续下去。对工作以外的任何事,包括芝麻绿豆的闲事,他都不会透露丁点。对部门里的所有人来说,他是个怪客,有点生人勿近。
因此,花无寒对他竟然参与饭局感到有点讶异。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反正怎也不会想得通,自己要做的也多得没有预留给她想这些事的时间和空间。
啃了几块饼乾,她又投进工作里,在图纸上画了又画。这天的灵感涌泉有点淤塞,往往有点想头便绘於纸,然後又弃之,把图纸揉成一团扔掉。待垃圾箱被填满,外边传来烟花声,她才发现日夜已换,自己又忘了吃饭。这是游人离开乐园的高锋期,她便只能叹一声,选择再多待一会儿;可这一会儿对惯性迷失於图纸里的花无寒来说,往往便又是几个小时。
离开的时候,她的脑袋很重,想什麽都不甚灵活,以至於她来到地铁站才发现尾班车老早就离开了。於是她便移步到地铁站後面的的士站。
的士站内没有一辆的士,却有一个不算熟悉但也不能忘怀的身影。
她在的士站头,仰首看着天空中的明月。寒风突然一吹,把她那长发不经意地吹起,凌乱中带着一丝清脱的美。她的身体抖了抖,伸出双手把大衣的领口稍拢,便垂头看着路边的什麽。
花无寒有点心神恍惚,凝看着楚湮的侧脸,被摄掉魂魄般失了神。美女她见过不少,但如楚湮那般彷若仙子般脱俗的她却一直未有遇见。
其时,一辆放有『往接乘客』牌子的的士驶进站来,在楚湮的跟前停下。司机摇下车窗,与她说了几句,便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拒绝,并关上车窗,往前驶了大概一公尺。
小城内,的士司机挑客人和收取昂贵附加费的问题众所周知,怎麽打击还是有增无减的存在,大众早已见怪不怪。莫说楚湮是伤健人士,上落比较花力气,普通人若是车程太远、太近、离开了司机的熟知范围,通通都不被待见。实在,要遇上不挑客的司机谈何容易。
花无寒板起脸,走到那辆的士旁;楚湮这才发现她的身影。她弯下身去,与摇下车窗的司机说了自己的目的地,便被笑得有点坏的司机邀请上车。花无寒冷笑,在他发动引擎後与他说,她要带同楚湮一起。司机立即变脸,耍手拧头。花无寒给了他一抹冷得很的笑,站直了身体,打开後座车门,然後使尽全力把它关上。司机转过身来破口大骂,她便给他举了中指,才施施然转身往楚湮的方向走。
楚湮很是呆滞地仰首看着花无寒。她的面色苍白,皮肤绷紧,明显地因着寒风而被涷得脸都僵掉。那刻,花无寒很想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蛋,好把手里的温暖传给她。但她只是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给她来了一个无法解读的笑容。
「我就看他要坐多久的冷板櫈!」花无寒说得有点嚣张,笑得有点狡黠。轻咳一声,道,「你住哪里?」
当楚湮回答,花无寒发现她们竟住在同一区域,心里的怒忿又再涌上来,气得有点气促,旋了脚跟便要再跟那司机理论,却被楚湮伸手拉着。
「没关系的,花主任。」她向扭过头来一脸不明所以的花无寒说,「说不定下一辆的士会愿意接载我。」
楚湮的笑容有着这麽一种魔力,让花无寒的满腔怒火一下子便被浇熄。然後,她从楚湮的话里明白到她打算这麽乾等下去,顿觉无奈至极。
她掏出手机,在电召的士APP上找车,备注有轮椅上落。或许正因如此,这回她等候的士的时间明显长了,但至少比继续在站头空等下去要好。
车子来了後,司机并没有下车帮忙,只是打开了车尾箱,一时间花无寒有点手足无措。
「又要麻烦你一下了,花主任。」
说罢,楚湮自行打开了车门,把轮椅推到门边,抓紧门框上的扶手,使力把身体拉起再往内一挪,便坐到了座位上。把双腿拎进车厢,她把轮椅稍稍拉近,一气呵成地把轮椅摺起。
「麻烦花主任可以替我把轮椅放到行李箱吗?」
花无寒被楚湮这一系列乾净俐落的动作弄得有点恍神。她猜测楚湮大概已习惯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上下车;要是没有人同行,司机又拒绝帮忙,她大概会把轮椅也拎进车厢。
花无寒微笑,把轮椅拉到车尾箱,捧起置进去,才发现这轮椅不轻,造工也不见得很好。
待她放好了轮椅,楚湮已自行关好车门,她便在另一边上了车。
「怎麽这麽晚才下班?」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後,花无寒才觉得有必要打开话题,否则自己必然会睡去。她并不喜欢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睡去。「最近很多招聘活动?」
「也不是。」楚湮扭过来向她微笑,脸上带有一丝羞涩。看着这张笑脸,花无寒很想跟她说,请你别再对我笑了;我可不想被你的笑容掰弯。「只是我自己的经验不够,办公时间都用在面试和处理文件那些工作上,只能在下班後将勤补拙,下点苦功。」
「你之前不是做这行的?」
楚湮摇了摇头,浅笑,然後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膝盖。
虽然不甚明显,但花无寒还是能感觉到这话题正往不太好的方向走,便不欲再继续下去。她很怕闲聊,因为无论她抱的是怎样的心态,话题总会被带到敏感的地方去,完全失却闲聊的意义。久而久之,她从一次又一次的错误里学会侦测话题的走向,稍有一丝不妥便能把话题止住。
她看出窗外,看见的还是冷冷的公路和漆黑一片的天空。明明没有开窗,冷气也收得很细,她却觉得冷,很冷,特别冷。
如果自己没有出现,楚湮究竟得在寒风中等待多久,才等来一辆愿意接她的车?
她掏出手机,打开刚才使用的那个APP,递到楚湮的面前。楚湮有点愕然,扭看着她。
「你也下载这个APP吧!在发出前注明轮椅上落,那麽就不怕被拒载,能找到愿意接载你的车,不用在外边无止境地等。登记手机号码就行,不用什麽信用卡资料的。」
「谢谢。」
楚湮看了看手机屏幕,把名字记住,点了点头,却再没有其他动作。花无寒以为她至少会掏出手机来看看,却没有等到这个动作,自然有点愕然。
「你不信?不喜欢?」
「不是不是。」楚湮有点尴尬,这才急急在小手袋里翻出手机。没想到,她翻出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诺基亚蝴蝶机。「我这手机用不上。」
「哇!」花无寒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後几乎抢的把手机拿了过去,捧在手里摸着。「这古董竟然还能用!没看出来你竟然会用这种老手机!」
「这手机的音质很好、很清晰。」楚湮已不是首次被这麽说过,也就难得从容。「我也买过一台智能手机,不太喜欢它的音质,而且功能再多我也不怎麽在用,也就一直用这台了!」
楚湮这麽一说,倒让花无寒想起当初转用智能手机时也有相同的想法,只不过自己没有敌过羊群心理,不甘走回路罢了!她亦曾拥有这台蝴蝶机,同样锺爱不已,尤其喜欢它的蓝光画面。
「现在的人都不太打电话了!那些年轻的,情愿发来语音短讯,也不愿直接打电话。」
花无寒叹了一声,才把手机交回。楚湮听着才不过三十岁的她以这种口吻说话,便忍不住偷笑。
「不过呀,现在很多事情还是有一台智能手机比较方便。例如找的士就是了!」
「可能是我老古板吧!」楚湮扭头往她微笑,道,「看来的确要与时并进了!要不然年轻的还以为我是穿越过来的古人哩!」
楚湮偷笑。
花无寒往她看去,竟然真的看出了她身上的古风,出尘脱俗,满满是仙气。她或许没有这样的自觉,她确实与他人很不一样,不过是向好的方面不一样。
说着,车子便开进了她们居住的区域。因着是旧区,道路规划并不全面,导致好些地方非得绕整个区一圈才能到达。亦因此,她们的车子在花无寒所住屋苑门前经过,才驶进楚湮居住的那条小街。
那是通往山脚的小路,但并没有通往山上的路,是一条堀头路。路的尽头是几座旧式洋楼,洋楼下是车房,因此停泊了不少车辆。
车子停在某座洋楼门前,楚湮向司机道谢,便推开了门。花无寒听见行李箱打开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开门下车,把轮椅拿了下来。她尝试打开轮椅却没有成功;想要再尝试,却听见楚湮温柔的声音。
「花主任。我自己来就好。」
无奈地,她便放弃,把轮椅带到楚湮身边,看着她利落地把轮椅打开。然後,当楚湮抓着扶手,准备把自己挪到轮椅上时,花无寒向她伸出双手。
「我能怎样帮你?」
楚湮一时间无言以对,仰首看着花无寒的脸,数秒後才回过神来,微笑,摇了摇头。她抓着扶手,自行把身体往轮椅上挪。
整个过程中,花无寒只能替她扶着轮椅,生怕她会在过程中受伤。直到看着楚湮把安全杆拉开,她才发现自己的愚眛。
楚湮从小手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钞票,送到司机手里。
「师傅。请先收下一半车资。」
花无寒这才後知後觉地知道楚湮在做什麽,想要阻止却已太迟。她本来就要打车,可以向公司报销,根本不需要楚湮来分账。她心里清楚,乐园内可以报销的士费的人不多;楚湮肯定不是其中一个。
「花住任。你快上车吧!」她笑着,把轮椅往门口推了几步,便又回头往花无寒看过来。「夜了!快回去休息吧!不要让师傅等。」
说罢,楚湮便推着轮椅往楼里走。
花无寒叹了一口气,才上了车,司机便把车子往前驶,把车子倒回来,缓慢地离开那个区域。
就在车子经过那座旧楼的门前时,花无寒不经意往外看,便见着大楼门前的数级楼梯和候在其跟前的楚湮。
她有这个冲动立即让司机停车,车子却已开到了小街与大道的交汇处,拐弯离开。
她又不是第一天在这里住了,想必早找到解决办法。放心。放心吧!
可惜,这个想法说服到理智,却安抚不了花无寒的内心,无法阻止内疚感堵满胸腔。
那夜,花无寒累透了,却竟然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