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镇,名为镜花镇。
据说,它原是叫杏花镇,不知语误还是怎地,叫着叫着,久了就成镜花镇了。
这镜花镇,一如他所言,相当热闹,一月一度的赶集日,邻镇不少村民都来了,齐聚在街市口,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镇里的观音庙前最是人潮汹涌,有人施粥赈米、有杂耍班卖艺求赏、也有善男信女入庙求平安求姻缘……来来去去,一个不慎,就会被人潮冲散。
他心里头盘算着,看向跟在他身後的男人。「这儿如何?」
男人沉默。
「你喜欢吗?」是否打开了眼界,便觉他那儿甚是无趣无味了?
男人依旧不语。
他四处走走看看,时而凑凑热闹,被杂耍团吸去目光,跟着拍手叫好了一阵,有时又被街边小贩引得口水馋馋。
男人始终牢牢跟在他身後,看见他目光在小糖人身上停留太久,花了一文钱买来一串,递到他手上。
他开始发现,这花花世界,入不了男人的眼,这只鬼一心一意瞧着他,跟他跟得紧紧。
他本想,若这只鬼喜欢这儿,或在这里找着更合适的栖身之所,他便能理所当然将对方留在这儿,好好过日子,可如今看来,这似乎没能打动对方。
苦恼啊……
那这样,他是甩呢?还是不甩呢?
舔着那串小糖人,心思在甩与不甩间摆荡,走着走着……待回过神来,发现身後已无男人的踪影。
所以……是跟他跟丢了?还是终於发现更为新奇有趣的事物了?
他一时无法确定,心想,也好。
那样也好。
既然都这样了,那他便心安理得地走了。
他一弹指,转眼间便施术回到他那处破败的小木屋。
站在门前,看着原本空旷的屋子,数日来添了不少什物,锅碗瓢盆、家饰器物、插在瓶中几朵含露的小花、桌上的新鲜瓜果……几时起,这儿有了生活的痕迹,瞧上去竟有几分「家」的气味。
那人总是殷勤地为他备着餐点,一日三餐不曾落下。
木架子上,那洗脸巾都破了个洞,也没想要换,攒足了钱,先给他买酒喝。
前两日,还说什麽来着?天气凉了……然後呢?啊,对了,要给他买床被子。
唉,不想了。
他甩甩头,走进屋内坐了一会儿。木凳是男人做的,太紮实了,磕得他屁股疼。
於是他起来走动走动,却又觉得一屋子空落落的。
习惯了那道占据在屋中一隅的身影,总是安安静静做事,不多话,如今没了,竟觉屋里空得慌,安静得他都不习惯了。
目光不自觉落在左手掌,那串舔了一半的小糖人,莫名地发起怔来。
人家好好的飘荡在天地间当个孤魂野鬼,是他手残将人家拖入人间,如今扔下说不管就不管,会不会狠了点?
他默默检讨着,自己这样的行为,实在像极了将小犬崽带到陌生地放养的渣主子……
很坏,太坏了!
而且,这段时日,分明都是对方在照料他居多,人家待他如此之好,他一边吃着人家给他打点的酒菜,还一边嫌人家在身边碍事,这行为好像真的过分了点。
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良心,忽然在此时抬头,顿时坐立难安起来。
……好吧,他又不是神,哪有什麽良知,那只白虎精被他扔了也没花几分心思为牠哀悼,说穿了不过就是因为——有那麽一点点舍不得了。
有一个伴,好像真的不坏。
至少这几日,感觉不坏。
或许,他对旁人还是很不上心,但至少,他已经开始有一点点惦记对方了,大不了往後多提醒自己,别把人给搞丢,这不就好了吗?
主意一定,他当下便起身,赶回镜花镇。
他回来时,市集已散,人潮只剩三三两两,而那个男人,便伫立在街市口,目光望住某个方位,凝定不动,神情一片木然。
那个方向,是他走时的路线,男人哪儿也没去,就在原地,等着他回来。
顿时间,一丝丝的懊悔涌上心间。
他一步步,走了回来,男人眸心纳入他的形影,漆黑的眼珠子动了动,似是回了神,定定锁住他移动的身影,缓缓来到他面前。
「没跟上吗?」他问。
男人动了动唇,低回:「有个孩子,与爹娘走失了。」在原地哭,他没多想,便抱起来,帮孩子找爹娘。
找着孩子的爹娘後,却找不着他了。
他听懂了,便道:「下回若跟不上,就喊我一声。」
男人静了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他想了想,又道:「我忘性大,常常弄丢很多东西,若是不小心把你给落下了,你要提醒我,我也会尽量记住。对了,我该怎麽喊你?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岁华。」男人的嗓,低低浅浅道出。
「岁华……」他轻声复喃,这名儿在心间低回,竟荡出一丝别样的感受。
「你呢?怎麽喊?」
他回神,本能地脱口而出:「弦歌。」
只是,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人喊,久到他几乎要忘了。
如今,身边有人一同相伴,同伴会喊他的名。
「弦歌。」男人轻缓地,又重复了一次——
「便唤你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