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陆家军的营区,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主帐中,榻上的少女脸色惨白,微弱的呼吸像是随时会消散一样,军医把过脉後,深深的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绝望,起身走出军帐,在外头等待着的王怀和光秀同时看向他。
看见两人焦虑的眼神,军医又是一声叹息,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光秀的肩,「公子,小姐时日不多,挺不住了,您⋯⋯请多陪陪小姐吧,现在全军上下,最和小姐亲近的,除了王大人便是你,如果你陪着,小姐也会走得安心一些。」
转头看向王怀,老军医脸上透出疲惫,声音微微颤抖,「王大人⋯⋯家主们走後,小姐也要离开我们了⋯⋯」
王怀脸上透出一抹绝望,顿时一片愁云惨雾,光秀心里的怒火没来由地往上窜升,脸上勾起妖媚的笑,璀璨的金眼透出凶光,「你们就这麽急着咒你们小姐去死?」
说完,光秀大步走进军帐中,被晾在外头的两位老人家被他突然激烈的态度吓了一吓,平时这位公子虽然笑的诡异,但说话都那样淡淡的,这样情绪强烈的说话,还是头一遭。
看着降下布帘的帐门,王怀望向老军医,後者摇了摇头,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让公子陪着小姐吧,他只是接受不了,我们把素衣准备起来吧,总不能让小姐走的寒酸,小姐过得够累了⋯⋯」
听着外头的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光秀在床榻边坐下,六月雪从别的地方钻了进来,两只小爪子巴着床沿,想跳上床去,光秀看了一会,便将小狐狸放到了她的身边。
爪子一碰上床榻,六月雪便熟门熟路的钻到了澄影的身边,小小的身子盖在被窝下,只露出纯白的脑袋,轻轻的蹭了下她的脸颊,发出一声呜咽。
为什麽,心里发慌的紧?
光秀看着床上的人惨白的脸,感觉心头一震没来由的疼痛和怒火,却只是压抑在心里,他总觉得,他没有心情去慢慢品味这两种情绪的来历。
如果家康在,能不能救得了她?藤呢?可以吗?
想起远在日本的两位朋友,光秀自己心里明白,除非是奇蹟,不然,昨晚流了那麽多血,肋骨还撞断了几根,这次这个女孩怕是凶多吉少了。
但为什麽那个地方会出现山贼?
光秀双眼微微眯起,昨晚澄影去的那处湖泊,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湖泊,而那里远离交通干道,要说山贼窝的话,也在挺远的地方,理论上是挺安全的才对,山贼在那里出没,实在有些诡异。
光秀回想着昨晚的画面,星光倒映的湖畔,躺了四五十具屍体,身上的伤口无一不是一击毙命,应该是澄影杀的,最後还活着的就是把她逼上绝路的五人⋯⋯
努力回想了下,光秀试图想起那五个人的特徵,他们的装扮和地上的屍体没什麽不同,但真的要说⋯⋯身上的气场不太一样,直觉上觉得他们跟那些山贼应该不是一类人,但那又是⋯⋯
「我们做任务的时候啊⋯⋯借刀杀人常用啊,那时候我就找家康背过锅呢!」
曾经有个人这麽跟他说过,那个人是个情报子,顺便兼了暗杀事业,对於这方面他曾经问过一些,毕竟工作性质有重叠,他还是被她推荐给织田信长的⋯⋯
会是这样吗?
光秀将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努力地思考着所有可能性。
如果是山贼想要抢女人,在看见这个女人的危险性後没道理不收手,除非他们本来的目的就是杀了那个女人,这样子,这些吃软怕硬的山贼死了那麽多人後还前仆後继的扑上来跟陆澄影打消耗,还准备活生生把她给耗死的行为才说得通。
那问题就出在那五人身上了⋯⋯
想到这光秀顿时有些懊恼,昨天一时心急,居然把那五个全杀了,如果留着,说不定还能问出些什麽。
正以为没法子时,光秀突然想起一件事,出了主帐後大步往自己的军帐走去,掀开布帘往里头喊了声,「九兵卫!」
「光秀大人?」
九兵卫急忙地迎了上来,昨晚光秀大人回来时身上的白衣都成了血衣,还抱着陆家军的总大将,後来又一直有些阴沈的样子,他正在想要怎麽办,结果大人就找回来了。
见九兵卫精神着,光秀面色严肃的开口,「九兵卫,你立刻到山上的湖泊去,检查那边的屍体有可疑的东西就带回来,懂?」
「是!属下立刻去办!」
明显地感觉到了光秀的郑重,九兵卫一点也不马虎,向陆家军的守门兵说了声後,便上马往山上直奔而去,光秀则回到了主帐内,继续看着她惨白的睡颜。
「你应该知道是谁下的手吧?」光秀直直地看着,眼底也不知道翻涌着什麽样的情绪,担心、恼怒、无奈,各种心情混杂在一起,光秀忍不住伸出手掐了下她的脸颊,「陆家军的主帅就这点程度怎麽行?」
「再睡下去的话可是会变胖的,到时候连马都背不动你,看你怎麽打仗?」
「睡过头了,可就失了报仇的先机,你还有闲情睡?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宽,要是那些人来动你最宝贝的陆家军,没有你,他们可怎麽办?」
「而且昨天的要求,你还没说啊,你不是很期待的吗?」
看着昏迷不醒的人,光秀忍不住开始自言自语,彷佛这样心里的不安就会淡一些一样。
他实在不太明白,这个女孩他才没认识没多久,第一次见面又让他各种挫折,再一次见面是地位不平的谈判,这一次是作为使节和接待者,後来或许又有了什麽改变,不知不觉的已经习惯了她那张冰块脸,很少的时候会勾出一抹淡淡的浅笑,或是恼羞成怒,又或者是笑得一脸戏谑。
但更多的却是消散不掉的悲伤和疏离。
明明更适合那些女孩子的表情,她却始终维持着那张没什麽表情的面具,可偏偏他就是看上了瘾。
她说着阵法时神采飞扬的眼神,报复他成功时那抹得意的小样子,不知不觉的他好像都已经深深的记进心里,但这是为什麽⋯⋯
昨晚看见她眼中赴死的决心时,他整个人都慌了。
不想要她消失。
想要这个有时候会上了他的当,却也有无数方法来回敬的女孩继续那样子,偶尔露出那抹有些无赖的笑,还有眼中那抹慵懒的光芒。
「狐狸的声音⋯⋯还满好听的。」
「总是狐狸狐狸的叫我,真怀疑你的小脑袋里到底有没有记得过我的名字,还是全部拿去记那些兵书和阵势了⋯⋯」
有些调侃的开口,光秀却觉得心头一酸。
狐狸⋯⋯
他曾经为了用反间计,故意向外散播自己是狐妖的谣言,那之後就偶尔有人会这麽称呼他,叫做「织田信长的白狐」之类的,连信长要调侃他时也会这麽叫,可是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就是有些不同。
没有轻视,也没有什麽情绪,只是单纯的形容,就像她唯一一次说,她自己是头黑豹,而他是她爪下的狐狸一样,但不知不觉中,似乎带上了一点亲昵和温柔。
他一向习惯理性的思考,试着把所有的利益最大化,她的思路和他很相似,所以他们才会相处的愉快?
光秀试着理解自己为什麽会这样的慌乱,却始终得不出答案。
想着她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扬起一抹笑;看她受伤,心痛的像是要死了一样。
这一点道理也没有。
光秀用力摇了摇头,他似乎钻进了思考的误区,一直陷入同样的回圈。
犹豫了一下,光秀决定到军营里走走,看看能不能想通这件事。
於是,这样的散步一直持续到傍晚,期间光秀回了主帐好几次,床榻上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六月雪偶尔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过她的脸颊。
他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麽?为何会如此在意?
百思不得其解,到了晚膳时间,他信步到了篝火区,感觉到了全军沈重的气氛。
「公子,您出来了。」王怀端着一碗军粮走到他身边,脸上透出一抹关心和释然,「公子,小姐的事,您就不要太难过了,对小姐而言,这说不定是种解脱。」
「解脱?」
光秀有些不解,静静的看向王怀,後者苦笑了下,摇了摇头,「你不相信吧?毕竟和小姐那般恩爱,怎麽也无法接受她这麽快就要离开我们,陆家军也是,才稍微复苏起来,小姐就要比我们这些老东西先走一步了⋯⋯」
说着,王怀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叹气,「孩子,若小姐真的不行了,你也别太自责,小姐真的爱你,那她一定不想看见你悲痛的样子。」
光秀看着眼前这位看起来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又常常训得他无话可说的大叔,不由的有些茫然,「爱⋯⋯?」
光秀思考了下,发现他并不怎麽理解这个字。
伊达家的夫妇是有些吵闹的,却又时不时温柔对望。
德川家的,是某些方面的过度照顾和宠溺。
织田家的是默默的支持和陪伴。
石田家的⋯⋯妇唱夫随?
光秀突然发现,明明这些人都说着爱着自己的伴侣,但他却找不到任何共通性。
看着光秀那一脸茫然,王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等等,小伙子,你不是要跟我说,你不爱我们家小姐吧?」
占了我们家小姐的便宜还想耍赖?
管他是不是日本使节,小姐一但出事,陆家军铁定要这个人陪葬!
陷入思考的光秀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凉飕飕的杀意,忍不住自语道,「捉弄她很有趣,喜欢和她斗志过招,这样的是所谓的『爱』吗?」
这定义也太奇怪了⋯⋯
王怀嘴角微微抽动,这小子⋯⋯该不会是拿战略思考的方式在思考「爱情」吧?
咳,念在他跟小姐的发展路程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他勉为其难的开导一下好了。
斟酌了下词句後,王怀开口道,「公子,你⋯⋯没谈过恋爱?小姐是第一个?」
光秀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似乎有被什麽人说过「我心悦你」这类的话,但当时怎麽来着⋯⋯好像被他拒绝了,对当时的他而言,那是种麻烦,後来也没多想,所以⋯⋯「说起来真是没有,我没仔细想过那是什麽感情。」
⋯⋯少年,你没思春过吗?
王怀差点这麽问出来,一般少年不是都会有什麽佳人入梦的美好幻想之类的?
小姐怎麽把这家伙吃下去的⋯⋯
真的没问题吗⋯⋯?
王怀看着光秀,眼底透出一抹怀疑,但想起「自家小姐永远是对的原则」,他决定不怀疑这个男人的某些能力,专心地开导他。
「我看过一本小说,里头啊,有句对白是这样的⋯⋯」
「『爱,是付出,是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思念,是你见到他时,心底浅浅滑过的涟漪与温暖,是赴汤蹈火,是沦陷,是欢笑,有事眼泪,如果,曾有一个人让你变得不像自己,又无力抗拒,如果,你心底开出一朵花,这便是爱了⋯⋯』(瓦猫《医妃逆天》)」
⋯⋯花?
前面光秀还能理解,最後一个比喻怎麽他有点茫然?
心还能开花的?
但如果忽略这一句⋯⋯
光秀静下心来想,突然发现,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他会不自觉的想起那双褐色的眼,会想起她浅浅的笑,喜欢有她在的时刻,被她反扑时会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一点点的不安,就追着她上了山,看到她奄奄一息时惊慌和恐惧⋯⋯
他⋯⋯爱上了这个小姑娘?
光秀脸上突然浮出一点呆滞,「王大人,你们小姐今年⋯⋯」
「小姐今年虚岁十九。」
王怀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这混小子,现在才想起来要问小姐的年纪。
突然,他想起一件挺严重的事。
等等,这小子一直不知道自己心悦着小姐,然後自己这麽一提,这小子要是想娶了小姐,他去哪里哭啊!
没去在意王怀心里的小牢骚,光秀慢慢沈淀心情後,那种感觉越来越清晰。
他不想要失去她,想慢慢地走近她的世界,看着她的一颦一笑,想要珍藏和她的每一个时光⋯⋯
他⋯⋯不小心把心给了这个不知风花雪月的少女。
光秀突然无奈的苦笑了声。
要是政宗知道了,恐怕免不了一阵嘲笑。
但没办法了。
深夜时,光秀静静的守在她床边,蜜金色的眼透出了一抹渴望。
「影儿,你醒来後⋯⋯」
我们⋯⋯能不能有哪里不一样?
光秀想了想,轻轻摇了下头,还不行,他现在还没脱离日本使节的身份,不适合跟澄影太明目张胆的发展关系,反正信长要他在中国看看异国风情,他就顺水推舟,在中国好好捞个媳妇回去好了。
想着,光秀轻轻地梳起她的一绺黑发,在轻轻的放下,「⋯⋯我们去把今天的凶手给办了,再把你最厌恶的朝廷搞定,然後,你好好把那些稀奇古怪的阵法教给我。」
我输了先机,但我迟早也要拿下你这座城。
你都还没应战,怎麽能死?
隔天,早晨的阳光照进了主帐,少女呻吟了声,有些勉强的睁开沈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久才稍微清楚一些,身体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剧痛,虽然难受,却停醒着她⋯⋯
这是现实⋯⋯她居然活着⋯⋯?
澄影发了一会呆,模模糊糊的好像记得有人在她旁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麽,内容她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只觉得那个声音⋯⋯用让人安心的声音,说了一堆很欠扁的话,然後不知道什麽时候安静了下来。
正回想着那个声音,澄影感觉到身边有什麽毛茸茸的东西扭了一下,偏了下头,就看到窝在自己怀里的六月雪,睡的四脚朝天,耳朵却时不时不安地抖几下,「六月雪⋯⋯」
昏迷前的记忆慢慢的浮现,澄影的脑海中突然闯进一个雪白的身影,她突然得一愣,急着找寻那人,却发现,他正趴在床沿熟睡着。
「狐狸⋯⋯」澄影看着他一会,心情渐渐地踏实了起来,嘴角微微扬起温柔的弧度,「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