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曾經存在過》 — 之一、同類 (06)

「喏,给你。」权恩将手里的铝罐饮料递给尚在平复情绪的张晨瑶,站在离她有几步距离的地方。

室外并没有像室内一样拥挤,反倒能找个地方清净,两人沉默近十分钟,张晨瑶抬起头望向背对她的人,神情复杂的抿抿唇。

「你……早就知道我了?」思忖许久,张晨瑶还是问出口。

「嗯。」权恩终於坐到她身旁,掉入回忆般:「我跟她是高中同学,她常常跟我说国中的事情。」

高中时期,权恩与陈苡瑄同班,刚好坐在隔壁,陈苡瑄是个活泼、大剌剌的女孩,跟她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原本想对班上的人视而不见,安稳并低调度过三年。

某次放学,权恩特意放慢速度收拾东西,等其他人离去再走,她却发现,隔壁桌的陈苡瑄正配合她的速度,到现在都还没离开。意识到这点,她加快速度,经过陈苡瑄身旁被拉住手,她略为诧异与那人对视。

「权恩同学,一起走吧。」

於是两人莫名其妙的走在一起,权恩想不透为何自己不拒绝?她只好与陈苡瑄保持一步的距离,不多不少不亲密。

陈苡瑄轻瞥一眼,嘴角藏不住笑意:「就这麽不想跟我走在一起吗?」

听见那人带笑的语气,权恩不想跟她耗下去了,直接回答:「对,不想。」

「为什麽呢?」

「太麻烦了。」

权恩一改先前小心翼翼的作风,伸手将额前的头发往後梳,自顾自的走进一家速食店,进了厕所、把裙子换成裤子,走出来还能看到陈苡瑄在外头等候,她紧皱眉头,与女孩擦身而过。

陈苡瑄没有开口,跟上她的脚步,如同方才她们之间的距离。权恩故意绕了点路,她不知道陈苡瑄的家在哪里、不知道走多久,还是能听见身後微弱的脚步声,终於,她受不了转过头问:「你到底跟着我干嘛?」

「刚刚说过啦,一起走。」陈苡瑄轻笑着回答:「没拒绝就代表答应,当然要跟着你啊。」

多亏陈苡瑄的厚脸皮,权恩找不到反驳的地方,日复一日的不耐烦,最後放下一丝心防,跟她说点话、跟她一同走路回家,在与陈苡瑄熟识後,她知道张晨瑶这个人,也窥探到她的秘密。

权恩从孩提时期就知道自己喜欢女生,她很坦然、很低调,看到巷口的两道身影,她抿起唇,不知道该不该直接走过去,决定站在原地等两人做完甜蜜的道别、亲吻彼此,她的手不自觉捉紧书包背带,那是当时她没察觉的一种情绪,吃醋。

踏出步伐走到巷口,面无表情,但双眼里的担忧已经出卖她:「觉得自己不够高调吗?」

对方笑着没说话,权恩的怒火一瞬间窜上来,她撇过头说句随便你便离开了。尔後,她们的关系回到刚开学的时候,权恩不打算为两人冷却的关系做什麽,她早知道,不管再怎麽要好,她们还是不同世界的人。

直到,陈苡瑄是同性恋的事情爆发出来、接受所有人辱骂,她发现不能再如此旁观。在第不知道多少次,那人整个书包被丢在学校後门的垃圾场,上头还写了很多恶心的话语,权恩紧了紧拳头走出去,一直下的大雨,陈苡瑄的背影显得更加狼狈,她关上雨伞将它放置一旁,走到她身旁寻找那些被丢出来的东西。

陈苡瑄一愣,苦笑的说:「明明嫌麻烦,为什麽出来了?」

「把同类留在这里受苦,不是我的原则。」权恩拿起书包,眼神略为黯淡的回答:「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没道理就你一个人承受。」

权恩还记得,那时陈苡瑄眼里的复杂参上一点欣喜,还有和雨水混杂在一起的泪水,发红的眼眶让人看得心疼。排挤的人见权恩不发一语选边站,当然也不让她好过,但他们可能没想到,两人丝毫没有被欺负的委屈或是难过,只要在一起,不管外界有多少流言蜚语都不足以打倒她们。

熬到毕业那天,两人拿着毕业证书从学校门口开始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不太认识周围的景色,她们放声大笑,狠狠地拥抱在一起。权恩从不否认也不承认,她喜欢她,她相信,对方是知道的,只是她没说,她也不会主动提起。

在爱情上,她永远是隐忍的弱者。

她们考上同间大学不同科系,尽管过程中陈苡瑄的枕边人一个换过一个,权恩还是站在她身边永远都不变的家伙。她一次次接到陈苡瑄从酒吧打来电话、一次次听她哭诉、一次次听她回忆从前,再一次次将她送回家并照顾她,隔日煮一碗醒酒汤,放了果汁在桌上,写张小纸条提醒要记得喝,她从不抱怨、不後悔只当一个站在她身後的人。

连在陈苡瑄自杀前,她都温柔得太残忍。

那时,她已经决定回韩国,打算问问陈苡瑄是否要一同前往,站在公寓门外,接到电话听到陈苡瑄不对劲的语气,她们说了很久,像是要把一辈子说不完的都在今夜说完,隐隐约约知道什麽事的权恩,静静地听,没有太多反应,陈苡瑄讲着讲着就泣不成声,权恩站在她家门外,老公寓的隔音设备不太理想,歇斯底里的大哭不用透过手机就听到了。

「其实她很没安全感,那些一换再换的伴侣证明一切。」权恩垂眸盯着自己手里的可乐,对张晨瑶解释道:「只是故意忽略,认为她最後还是会回到我身边。」

「可是……」

像是知道她要问什麽,权恩轻轻笑了,摇摇头说:「她的心里一直住着别人。」

「什麽?」张晨瑶觉得即将碰触到一个她想回避的事实,但拒绝不了权恩说出口,也拒绝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权恩转过头看着她,神情满满是痛苦与同情,她移开视线,用不忍的声音告知一个残酷的现实:「晨瑶,苡瑄喜欢的人一直是你,就连在死之前那通电话,顾虑的都是你。」

霎那间,像是内心层层堆积起的堡垒垮了,无止尽的悲伤涌上心头,张晨瑶摀住嘴,好让自己不要哭出声,可是太难了。手里的饮料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权恩犹豫了一会儿,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得到片刻温暖源,张晨瑶紧紧抱着权恩。

「没事的,会好的。」权恩微微抬起头,不顾听到这句话的人开始捶着她的背,还是紧拥眼前一片脆弱。

什麽样的悲伤才是悲伤?如同现在张晨瑶狂流不止的眼泪,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她仅能打着权恩、张口咬住她的肩膀,却让过往回忆狰狞的在心上撒盐、侵蚀,她想起那张脸,对她说不要停滞不前,那双眼睛散发出的情绪太明显,沉浸於自己世界的张晨瑶却没发现。

大哭过後的张晨瑶已经感觉不到外界任何事情,任由权恩揽着她离开游乐园、离开人群,权恩习惯不说话,也没有主动问去哪里,带着她回自己家。她一个人住在以韩国来说不错的地段,将张晨瑶安顿在床上,倒了杯水递到她眼前,意料之内没反应。

她缓缓蹲下身,将那人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以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说:「没有发现并不是谁的错,是苡瑄不说,她从没想要让你知道,却又希望你能发现,用了一种很隐晦的方式。你不懂,也不能怪你,因为那是她的语言,没有人能了解。」

张晨瑶仍然没有反应,但权恩撞见她眼中的波澜,继续说:「告诉你,纯粹是我故意的。毕竟我在她身後当了这麽久的朋友,也是想看看那个她喜欢的人,听到这个事实是不是会崩溃,果然,比我想像中不堪一击,苡瑄看人的眼光也太差了,居然会……」

後面的话语淹没在张晨瑶通红的双眼里,她将权恩压倒在地,用尽力气抓住她的衣领,颤抖地说:「你……不管你想要怎样对我,都不可以说她坏话,不可以!」

权恩嘴角微微勾起,恢复以往的模样,她握上那双手,冰凉得像是那人的心,她微微叹了气:「还记得苡瑄对你说了什麽吗?」

「……」

「只给你一天的时间,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伤心、难过和纪念。」她坐起身,张晨瑶不自觉松开双手:「说出来不是让你颓废的,最终还是得让你知道,整理心情再继续向前走。」

权恩把人压在床上,替她盖了棉被准备离去,衣摆被轻轻的拉住,她愣了一下,眉眼间是自己没发现的温柔:「怎麽了?」

「权恩,谢谢你。」

「朋友,不需要道谢,好好休息吧。」语毕,关上门离去。

张晨瑶因为哭太久,眼睛酸涩的自动闭上,很快进入睡眠。这天,她作了个梦,梦里是国中时期的自己和陈苡瑄,仍然是那张白净的脸,两人牵着手走了一段路,最後,是陈苡瑄放开手,她想挽留、想开口叫她的名字,但发不出声音,可是她看见了,陈苡瑄露出的笑容是幸福的,她呆愣在原地,突然,身後有人拉住她的手,看不到那人的脸,只觉得手很温暖,让她想要靠近。

梦醒了,她泪流满面,抱着双膝无声地哭了,没察觉站在门外一夜的人,也沉浸於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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