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消失的足印 — 10

第五章

(1)

回到家里已经晚上十一时,随手将背包往房里抛,从冰箱取出罐装汽水,然後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实在已经累得不似人形。

「喂,别一踏入家门就喝汽水。」母亲的唠叨从睡房传出来,她习惯临睡前半躺卧在床上看小说。

父亲坐在沙发看新闻报导:「吃过晚饭没有?」

「吃了。」

「街外的食物多吃无益,可以的话尽量回家吃饭吧。」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视屏幕,画面正播放屯门公路上三车连环相撞的车祸现场。他边看边摇头叹息。

看到那辆房车车头完全撞毁,心里诧异究竟要多大的冲击才能造成这种程度的破坏,我不禁哆嗦。接下来是一段政党示威游行的新闻。

「晚晚加班工作,公司真的这麽忙碌吗?」父亲开口问。

我喝一口汽水,说:「不趁年轻力壮时拼搏,将来怎能出人头地。」廿多年一直在政府部门打工,他当然不会明白。

「忙什麽广告?」

「即将有一款新的手表上市,我们正筹备一堆宣传攻势。」代理商锐意打造这日本新品牌,务求这系列的新潮手表能够开拓年轻人市场。公司十分重视整个计划,创作部每晚开会商讨推广策略,由我绘制大量草稿,一次又一次讨论视觉效果,多番修改後又索性推倒弃之不用,然後重头再来。每次弄得精疲力竭却仍然找不到方向总会令人找狂,但却是创作过程中的必然经历。

父亲不再多说。客户中很多像他那种年纪的人视广告为混水摸鱼的行业,是社会里可有可无的东西,甚至是无聊、骗人的玩意。他永远不明白我究竟将精力用在哪里。

看到夸张失实的电视广告他会嗤之以鼻,这让我感到难受,因为我一直认真看待自己的事业,而且跟他一样瞧不起那些夸张失实、哗众取宠的广告。

「不要自恃年轻力壮,操劳过度啊。」他话语间像是闲话家常。「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他一直把我每晚熬夜工作这回事放在心上。

我望了父亲侧脸一眼,想说点什麽,但涌到嘴边的话又被我咽下。他比以前老了,眼角掩饰不了倦怠感,坐在沙发上的身躯有点佝偻,跟我童年时一手把我抱起来的那个男人判若两人,这麽明显的改变为什麽一直没有留意到?虽说岁月催人老是不能避免,但我仍然感到不安。我一直把父亲视为寡言的人,而忽略了他的沈默可能是从日积月累的疲倦而来。

父亲不再是我小时候顽皮时打我骂我的权威人物,取而代之,他成了一个气定神闲的长辈,与我平起平坐,闲话家常,这本来是我小时候渴望的事,好不容易这种日子终於来到,我却没来由地感到失落。

究竟有多久没有好好看他一眼?我记得他最喜欢看电影,以前每个星期都会一家人去戏院,自从他退休之後便再也没有一起去看电影了。好像从我忙於工作开始,他便逐渐淡出我的世界。不过再想深一层,其实我对父亲的认识少得可怜,只知道他喜欢看电影,其他例如究竟在政府里做什麽工作、是否喜欢自己的冈位、跟同事是否相处得来,这些事则一无所知。我安慰自己说:或许世上的父子关系大抵都是如此。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是你从我小时候灌输我的道理。」彷佛要冲走这份感慨,我在言语上毫不退让,他不再言语。我笑了笑,把汽水喝乾。

母亲的声音从房间传出来。「雪仪打了电话找你,你别要人家呆等。」

「知道了。」我摆脱内疚似的站起来。

(2)

冼完澡,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立刻打电话给雪仪。

听到我有气无力的声线,她说:「你累了。」

我揉揉眼睛,一边回答:「一点点……」事实上,我简直已经到了脑袋发胀、困得要命的地步。「你今晚做了什麽?」

「什麽也没做,」她纳闷地说。「在家吃了晚饭後一直呆在房里。整晚无聊地盯着日历,算起来我们已经有一星期没有逛街了。」

「对不起,不过米高实在逼得我们很紧。」

「我在公司当然看得出来。」话筒传来她略带伤感的声音。「你们创作部每天通宵达旦埋头苦干,确实也很可怜,我想生气也不可能。」她的体谅稍微减轻我内心的罪疚感。可能实在精竭力疲到极点,近来总是动辄感到内疚。

「我答应你,忙完这个计划,天天陪你逛街。」

「这是你亲口答应的。」

徐雪仪的性格依赖性强,需要时刻呵护。偏偏我忙得喘不过气,不能抽时间陪伴她。这是我们交往以来分隔最长的一次。我知道她感到寂寞,却憋在心里不说出来。

「你知道吗,昨晚我又失眠。」

「为什麽?」

「我怎麽知道原因,总之睡不安稳。」她恼怒地说:「你说故事哄我睡觉,像上次那样。」两个月前有一晚她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结果半夜打电话来吵醒我。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说了一个她没有听过的童话故事,哄她睡觉。

「好哇。」我尽力将睡意排出脑海,动动脑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和平宁静的小镇,突然来了三个坏人,他们的刀法十分厉害,而且生性凶残,在镇上干了不少杀人、抢劫的恶行。镇上的平民百姓因为不懂武功,只好哑忍,任凭宰割。直到某一天,小镇忽然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人外表虽然像乞丐,然而剑法高明,而且为人外冷内热,古道热肠……」我说了一段曾经看过的武侠小说的故事内容。不出所料,她毫不领情。

「我不要听武侠小说。哪有人说这些荒诞无稽的故事哄女友睡觉!」

「好,好,重头来过。」我安抚她。「我再说另一个故事。」

「有一个刚刚失恋的女子,她性格内向,常常感到孤单。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她在工作的书店里跟一个英俊、忧郁的男子邂逅,从此她的生活有了重大的变化,变得开朗、自信、快乐。直到有一天,她在镜里竟然看不到身边男友的倒影,原来那男人在生前曾经是名噪一时的足球员……」

正如我预料的,她的反应比之前更大,哇哇大叫。「以後不准你再说鬼故!」每次陪我看恐怖电影,她总是掩面而看。

她终於知道我在开玩笑,骂我不解温柔,然後我们又聊一些琐琐碎碎的事,谈了大约半个小时。

初认识时,只觉得她在工作上顺从人意,生活上依赖性强,然而随着日子渐深,她有些个性却令我惊讶,例如在爱情上她就比我坦率直接,毫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主动抽空收拾我那张凌乱不堪的办公桌,丢掉废纸,洗咖啡杯,午餐後放一个生果在桌面,在人前人後毫不忸怩。对她来说这是很自然的感情流露,关怀所爱的人是理所当然。相较之下,在办公室里我则显得低调。

挂线後,我瘫在床上看了一会日本的侦探漫画才关灯睡觉。睡前看一会漫画是我近来唯一的消遣。

眼皮瞬间变得沉重,我把毛毯拉到颈项,闭上眼睛,不消几秒就进入梦乡。

(3)

创作部弥漫着作战的气氛,公司对新品牌手表的宣传计划万分着紧,除了因为代理商是公司最新的大客户,给予庞大的广告预算之外,还十分尊重我们,授予极大的空间,信任我们的能力。坦白说,虽说公司和代理商正处於蜜月期(这是张汉强的戏称),但这样豁达大方的客户仍然不多见。

我专责各平面广告的意念以及视觉效果,沉重的压力使我喘不过气。

过程中我翻遍过千张世界各地的手表平面广告,留意最新潮流、分析竞争对手的策略,反覆研究市场调查报告,找出独特销售主张。

这几个月的生活晨昏颠倒,若非和徐雪仪在同一间公司上班的话恐怕完全没有见面的机会。

难得有一个不必加班工作的星期日,我们到郊野公园散步。近来每天窝在办公室这种人工环境十多个小时,吸入的都是空调喷出来的冷气,内心出现抗拒感,渴望多些呼吸新鲜空气和欣赏翠绿景色,好暂时忘记压迫感。

踏着碎石路时,我说。「待迟些有空我想学车。」

「学车?」

「买了车的话便可以随时到郊区游玩,不必和其他人一起挤进该死的巴士。」我撇撇嘴:「还未下车,人已经累垮。」

「太累的话你大可不必陪我。」她不悦地说:「每晚工作至凌晨,放假还要陪我到那麽远的地方,所以你才发晦气?」

我把她拉近身旁。「我想见你才找你出来。」

「难得有休息,你应该留在家里……」

我阻止她说下去。「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得到真正的松弛。工作再重要也不能完全占据生活。如果没有你,我未必能够撑得下去。」我轻轻吻一下她的脸颊。

这段聚少离多的日子,令我觉得她比以前任何一刻更加美丽,更温柔。

(4)

我们的电视和杂志广告一面世立刻吸引了年轻人的注意,短时间建立了与众不同的新颖形象。一系列手表成为时尚,销量好得令代理商笑不拢嘴。

其中我亲手设计的两幅平面广告获选为年度优秀广告的优异奖和铜奖。在这个混乱、目不暇给、眼花撩乱的大众媒介,竟然有人对我的作品刮目相看,之前付出的努力终於得到补偿。

更令我惊喜的是从总监接到的升职信。「恭喜你,你是公司第二位最年轻的资深美术设计。」我终於崭露头角。

我立刻告诉雪仪这个好消息,并约好下班後吃晚饭庆祝。这段日子她一直默默忍受我将所有时间奉献给工作,她应该是第一个分享我喜悦的人。

在办公室里跟沙莲娜擦身而过,她对我露出一个会心微笑。这浅笑告诉我,她一早已经知道我升职的事,但她公私分明,公布之前不肯泄露任何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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