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的东西不多,在淡水的租屋里,所搜括出来的东西,只有一台笔记型电脑、几件长短袖衬衫与两件牛仔裤、几本书,还有一小箱零碎的杂物。
有一些部分,又都进了附近的垃圾场里了。最後,纲只带了笔电与几件换洗衣服、两支笔、一本书与一封信。他将他的机车卖了,将这间住了将近二年的房间退租。
当小南来到纲的门前,望着空荡荡的床铺与书桌,他按耐着想呐喊,快要爆炸的胸口,向外奔去。
纲!他到底想要追求什麽?小南不懂,真的不懂。他还是以前的那个纲吗?
但是,他又对以前的纲,那遥远的记忆里的纲,了解多少?
小南从有记忆起,纲就已经在他生命里。
他永远都是这麽的优雅、完美。永远都将自己的情绪与真实想法,隐藏在他那天蓝色的瞳孔下。他不微笑时,从没皱过眉头,没有表情的脸,像一尊罗马雕像,自尊却又毫无慾望的观察着这个世界,这个围绕在小南与春梅阿姨周遭的世界。
小南从不明白,像纲这样自由如风,毫无慾望的男人,何必总是自寻枷锁?自小,纲总是在他身边。他们一起上小学、中学,可是高中大学,纲依旧在他身边。纲的成绩是足以念最高学府的。
他到底要追求什麽?每一个女人的怀抱,难道,都不能满足他的寂寞?
包括珊珊的?
珊珊,她又是在想什麽?
小南不明白。为什麽,他的世界变了。一下子,全部的美好,都在珊珊开口之後,一切瓦解。
小南,我怀孕了。是纲的。请你不要告诉纲。珊珊缓慢的一个字一个字,说的非常清楚而冷静。
他望着珊珊,手中的机车钥匙滑落。想流泪,想心痛,却麻木了。
他好寂寞。彷佛这个星球,只剩下他一个,没有同类。
跳上公车的那一刻,小南的某一部分,已分裂,遗留在珊珊身边。他只剩下可怜又赤裸裸的孤寂,陪伴着小南残余的部分。默默又黯然的随着公车摇摆。
这时,小月,他的学姊,那个曾让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超级大陆妹,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竟然,还白目到没有认出自己的直属学弟。
只想有人陪,不管谁都好。
他跟着她下车,她走进他生命,而他得到了陪伴。
小南默默地开着车,将车窗大开,冷风呼噜噜地吹散了他的短发,音箱里的摇滚乐曲,回荡整个车厢,再向外侵袭。他用模糊的视线,吃力地望着车流不息的大马路,超速地想远离纲的地盘。但是,小南很明白,这是徒然。
白色跑车越过了大度路,小南开进一家汽车买卖公司。
他下车,走到柜台。
我想卖一部车。小南这样对着柜台里的业务员说着。
※
卖掉了车。纲背起行李,坐着捷运,火车,南下到了高雄,来到了亲生母亲住的这条小巷,这栋公寓。
他的时间不多了。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只是,唯一不一样的是可预期性,人们总是无法预期死亡的日子。摒除自杀不说。可怕的癌症,会让周遭弥漫着死亡的气氛,却又让坚强的人们保有希望。
但是,希望与绝望如何能共存於一颗心里?这极端的矛盾,是这样的残忍,造就了绝妙的煎熬。
纲常想,原来,死亡与寂寞是那样紧紧纠缠,密不可分。他内心时时刻刻无法摆脱更无法填满的寂寞与空虚,就像死亡,害怕身边最爱的人逝去,痛苦着无法帮最爱的人痛。纲只能看着她独自一个人承受着痛苦,渐渐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没有解药。死亡与寂寞是没有解药的。
她已住进医院,医生宣布情况并不乐观。
纲放下行李,拿了一张毯子,离开母亲的家,来到医院。病床上的母亲,已神智不清。叔叔憔悴的面孔,让这间病房,更增添了死亡的气息。
这几天,纲陪伴在神智不清的母亲的身边。母亲的肚子隆起,平躺着像座小山似的。身上除了点滴,还有几条管子。
自从她进了医院,纲很少听到她开口说话。
直到医生在病房外,与纲及叔叔谈放弃急救同意书的签署的那一晚。她说话了。深夜,她转头面对着纲,要求起床,要求要睡在病床边,专门给家属准备的沙发床上。
这几个小时,躺在沙发床上的她,睡的好安稳,好舒服。
Marc。她醒来後,这麽叫着纲。
妈,你说谁?我是纲呀!纲突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似乎感受到死神已来到这个房间。
Marc?你来台湾了吗?……我等了你好久,我只想再见你一面……好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纲看着母亲断断续续地对着他说。
突然,她不需要人搀扶,就坐了起来,双脚踏上地板,想要站起来。
妈!你怎麽站起来?纲害怕地扶着她,只是她已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又坐回沙发。原本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叔叔早已醒来,赶紧按了护士铃。
「过逝了?」春梅阿姨在电话里,听着纲乾涩的鼻音。
两人在电话里,沉默好久好久。
「现在遗体已送到殡仪馆的冰柜里了。」纲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可以告诉我殡仪馆的地址吗?」春梅阿姨说,她掉下眼泪。
纲默默说了地址,终止通话。
叔叔站在灵堂前,抽着菸。
「阿美,她苦了一辈子。」叔叔感叹,悠悠吐了一口菸,「她到老,都在等着你的父亲。」。
他将菸捻熄在花盆里,转头对纲说:「我跟你妈结婚,是因为我答应带她去荷兰。」。
纲的心底微微一震。
「我只是个贩猪的摊贩,不懂英文,口袋里是有几个臭钱,却只能带着她跟团到荷兰。那个礼拜,我从来就没看过你妈笑得这麽开心,像个天使。」叔叔说到这儿,有点哽咽,「我很後悔,早知道,当她知道得了癌症之後,把看医生的钱,全都拿来,带着你妈去荷兰住着就好了。」。
叔叔又从口袋里,掏出菸包,抽出一根,点上。他拍拍纲的肩膀,发动机车长扬而去。
纲望着烟雾弥漫的叔叔的背影。
这一刻,他明白,为什麽他母亲会嫁给他了。
为什麽事情总是要发生了,经历过了,才能顿悟呢。一下子,我的人生竟走了这麽远了。纲想着。
※
小南从没料到,小月的一切是这麽的温暖。粗线条的她,却有颗细腻而为人着想的心。或许是她高中时,父亲过逝对她的影响吧!让小月隐藏了自己的光芒。
小月在丧失了最爱的亲人的同时,或许,她也丧失了某一部分对人的信任吧!
死亡,毕竟只有自己能体会。周遭的人,要如何安慰呢?但是,身处在面对死亡的人,这一切都好似梦。那时的小月,会多麽渴望找到可以拯救自己灵魂的救世主呢?她会是多麽的想坚强,内心却又充满着无力感。
小月曾告诉他,那时的她,有个诡异的想法,她害怕周遭的人觉得她可怜,觉得她不幸。她非常恐惧,在面对人群时,她只好故作坚强。她不想在她老妈及老哥面前变得软弱。只因为她害怕,这个家从此就不再回来,随着她老爸去了冥府了。如果,这个家变成了愁云惨雾。
那这个家,现在变成?小南这样问她。
我想,我的家跟着老爸一起来到了天堂了吧。小月这样回答。
她说,老爸过逝的隔天,她骑着小五十从灵堂回来。在正要转进家里的巷子,她遇到了两个带着安全帽,骑着脚踏车的外国女孩。那两个女孩,骑到她身边,拿给她某宗教的传单,并跟她说了一堆神爱世人的话,也邀请她来参加聚会。
她婉拒之後,也不知道为什麽,突然就跟她们说:「我爸爸过逝了。」。
令她非常感动掉泪的是,其中一个女孩说:「你父亲会永远活在你的心中,就跟神会永远在你的身边一样。」。
女孩的中文并不顺畅,不过,却让她至今仍记得这一句话。
虽然,她不信宗教。可是,当时的她,是这麽恐惧死亡的容易。
是这句话,让她接受了如梦般的悲剧,让她体会,每个人都会死去,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或许,我老爸先去了天堂开垦我们的家园了。小月微笑开玩笑地说道,这样想的话,我老爸还真辛苦,是吧!
小南点点头,望着坐在他身边的小月。那个他曾单纯以为只是恐龙的女孩,她的笑容竟也会这样的甜美。
不知道何时,这堂选修课变成了小南大学三年最盼望的时刻。也唯有在这短短的两个小时,他才能暂时摆脱寂寞,才不必与纲分享他的时间,也能暂时遗忘珊珊。
虽然,小月的眼神崇拜着纲。而小南却安心的相信小月与他的默契。
他可以感受到她对他的在乎。
卖了车,小南搭上公车。这是他自那一天之後的第一次搭公车。公车的摇摆,让他沉静在与小月相遇的那天下午,然而,那一刻的椎心之痛,此刻的小南,却怎麽也回想不起来。那时候的伤心欲绝,似乎已演变成了关心,对珊珊的关心以及朋友道义。
现在的小南很高兴,就是因为珊珊将怀孕的事告诉他,请他保密,他才能真正认识珊珊,结束掉这段老是胡思乱想的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