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在几次流行全城的疫病过後,临璩的居民纷纷议论起了此地的前身——一片无主的荒坟。在开垦时破坏了前人墓地的人们心虚又害怕极了,猜测这是鬼神作祟,那疫病才会来得如此迅猛,毫无征兆。
於是在那一年最後一次秋收前夕,全城上下举办了一次傩祭,以祛除疫鬼,并祈愿丰收。
那是一次空前的狂欢,从头一日太阳落下到次日太阳升起,临璩街市彻夜喧嚣,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人们在天黑後结伴出游,肆意饮酒玩乐,更有傩祭舞者换上奇装异服,戴上诡谲妖异的面具,将自己打扮成鬼神的样子,沿街高歌,做戏起舞。游行队伍浩浩荡荡,绕城进行驱祟仪式,一路前往西边安葬旧坟的陵园,祭拜天地,安抚孤魂,喧闹一宿方才功成圆满。
或许是那个夜晚实在令人难忘,从此每年秋收前的傩祭大典,便成了临璩居民最期待的节庆之一。最初祛除疫鬼的意义已经淡去,载歌载舞彻夜欢庆成了最重要的事情。直到近些年,临璩傩祭办得是一年比一年盛大,甚至在祭典前几日,便会有外地客商慕名而来,将旅舍客栈挤得一房难求。
上回司空衍答应晦人要一起出来玩的时机,便是这次傩祭,因为当天几乎所有人都会戴面具,因此少了许多被认出的风险。
以往每一年的傩祭对於司空衍来说,不过是一场与他无关的瞎热闹。与其熬夜多出一天摊,在人群中叫卖到精疲力竭,他宁愿在家研究器皿的新鲜设计。
但是今年因为晦人的出现,他不得不亲身体会一番了。在祭典开始之前,司空衍还得认命地陪晦人上街置办一身稀奇古怪的行头。
少年此时正拉着他,不厌其烦地试戴面具摊上的每一副面具,然後问他:「你觉得呢?」
司空衍看着晦人左手哭着的狐狸,和右手笑着的猫,实在说不出哪个更诡异一些,於是老实道:「都很丑。」
顿时收获了面具摊主和晦人的两对白眼。
晦人挑挑拣拣,最後选定了一个雉鸡脸孔的面具戴上,整张脸只露出眼洞和一个尖巧的下巴。面具的眼眶边布满了红纹,鼻子的位置往前凸着尖尖的喙,加上一身长短不一的碎布衣服,远看就像一只缩着肩膀,正在脱毛的古怪巨鸟。
司空衍没有对这身造型发表评论,但仍然逃不过晦人突然把一个面具扣在他脸上的命运。
「你也来一个!」
「我不戴!」
「为什麽?」
又丑又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做工还粗糙……
到底是不好意思在摊主面前继续实话实说,司空衍只好不断後退,坚持拒绝。
「难得有机会出来玩玩,你这不是扫兴吗!」
司空衍捉住晦人往他身上乱挠的手,低声威胁:「再闹,明天吃素。」
晦人瞬间安分了。
暮色沉沉,夜里华灯初上,逐渐聚集的人潮推着他们往前。
月亮尚未升起,远处的星子都被近处明晃晃的火光映照得黯然失色。随着街上行人越聚越多,四下的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即便相距咫尺,也不得不高声大喊。
此处是临璩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比起单纯买卖物品的东郊市集,这里更多的是供人取乐游玩的场所,傩祭游行将从这里出发,绕行临璩祝祷整夜。
司空衍记得小时候,哥哥曾带他到村子附近的城镇看花灯,那花灯的规模固然比不上眼前盛大的祭典,却仍是一份珍贵的温暖回忆。
他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今夜挤在人群中,可说是百般不自在。但身边这个少年一副看什麽都有趣的样子,多少让他也渐渐感染了人们欢喜的心情。
晦人仰着头,温暖的光晕照在他滑稽的面具上,两个小小的眼洞当中透出黑亮的光泽。他没注意到司空衍正在看他,只顾着朝前望,忽然喊道:「来了来了!就在那儿!」
在看见逆着人群而来的傩祭队伍之前,人们先听到的是鼓声。
低沉、厚重,像天边滚滚的闷雷,一声连着一声,笃笃地敲着,越来越响,越来越接近,直到盖过了嘈杂的人语,兜头罩脸地压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晦人的听觉敏锐,这鼓声实在太近,太响了,轰轰烈烈,不容分说,让他几乎有些晕眩。可这暴雨一般的巨响也让他前所未有的兴奋,他感到血液翻滚,内心冲撞着一股莫名的豪情。
於是他死死抓住身旁司空衍的手臂,在重重音浪中踮脚凑近,像个重听的人那般对他大喊:
「司空衍!我想跟你睡觉!就在今晚!」
「什麽……」司空衍险些一踉跄摔倒。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生怕四周有人听见了这胡话,但人们沉浸在观赏游行的兴奋之中,并无人注意到这公然说出的秘密。
而罪魁祸首顶着一张可笑的雉鸡面具,眼睛眨呀眨的,一副天真极了的样子。
这究竟是孩童一般的无邪之语,还是有……别的意思?
司空衍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偏偏晦人又顺着胳膊往下去捏他的掌心,与他亲密地交握着。
司空衍既惊又窘,一甩手便挣开了他。
人潮拥挤,晦人一下子给甩落後了两步。司空衍顿时又不放心了,回头去找,只见人稳稳当当地立在攒动的人群中,朝他呵呵地傻乐。
晦人牛皮糖似的伸手勾住司空衍的衣服,又黏回他身边。
「你怕丢了我。」少年得意洋洋地说。
「闭嘴……」
总说晦人有疯病,他倒是疯得还挺自得其乐。司空衍叹息。
可是今夜谁能不疯呢?在鬼神降临与人狂欢舞蹈的夜晚,人们高声呼号,引颈期盼,所有奇异的景象都助长了内心的躁动。
尽管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只是个错觉,但这不妨碍人们相信,就在今晚,心想事成,一切虚幻尽可成真。
轰隆大作的傩祭队伍越来越近,轿辇那高耸缀满纱幔的尖顶摇晃地驶来,舞者拨开黑云似的人潮,张牙舞爪地现了身。他们戴着造型夸张的面具,身着各色羽衣,似哭似笑,似颠似狂,头冠上插满金翠与鲜红的羽毛,正随着舞者的动作不断翻飞抖动。
队伍中有人作群魔乱舞,亦有人扮神佛。钟鼓齐鸣,铃声细碎,尖利的嚎叫与高歌,和诘屈聱牙,嗡嗡翕动的经文混杂一处,如同山呼海啸,扑面而来。
舞者一边扭动身躯,一边伸出双臂轻柔地招揽旁人加入。被这良夜盛景蛊惑一般,越来越多的人被纳进了载歌载舞的蛇腹中,起初数十人的游行队伍不断壮大,且行且歌,渐渐变成了一条逶迤西行的巨龙。
晦人踮着脚往人堆里面望,着了魔似的往傩祭队伍中靠去。
司空衍拉住他的手往回拽:「别进去,太挤了会走散的。」
晦人被他抓着愣了一会儿,竟应了声好,乖巧地退了出来。司空衍护着晦人靠边行走,侧身让街上癫狂极兴的人们通过。
一名身段窈窕的女舞者在经过他们时,忽然一把搂住了司空衍,柔若无骨的身子一歪,整个人便几乎掉在了他的怀里。街边炽热的火光将她浑身上下的奇装异服,都映照成闪烁的金色,像山中妖异又魅惑的精怪。
她自然而然地攀着司空衍,起身的动作之间竟露出了一小片雪白的胸脯。
司空衍被她的触摸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正要动手推开她,身体已被另一股力量往後扯。
他跌跌撞撞後退几步,发现是晦人揪着他,头也不回地往游行队伍的反方向走。
「你喜欢她那样的?」晦人大步流星,扬声问。
司空衍困惑道:「没有,干嘛这样问?」
「就随便问问呗。」
晦人说这话的时候虽是笑的,可语气总让人觉得他不大高兴。
司空衍看不见晦人的脸,只听声便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麽错事。
傩祭队伍行进得很快,此时鼓声已渐渐远去了。两人默默走了一阵,开始被热闹庆典甩在身後,终於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你不是吵着闹着要看傩祭游行吗?不看了?」司空衍小心翼翼地问。
晦人掀起面具顶在头上,朝他扮鬼脸:「只是个由头罢了。」
「那现在庆典也看了,点心吃食也买了一路。你还想怎麽玩?」
「我不知道,但是我还不想回去。」
「以前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像这样陪你出来玩?」
「有啊。」
「是你师父?」
晦人加快脚步往前,没有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这是一条司空衍从来不曾涉足的街道,两侧酒家食肆正趁着傩祭大赚一笔,家家都安排了招呼生意的姑娘站在门口,放眼望去,一片桃红柳绿,好不热闹。
那些姑娘见了司空衍和晦人,纷纷掩口娇笑起来:「小郎君且留步看看,可愿姐姐来作陪?」
司空衍这下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摆,只得和晦人耳语:「回去吧,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
两人停在一座气派的高楼前,这楼位於街心路口,门前车水马龙,高足有三四层,房顶垂挂着红绸彩幔,旌旗飘扬,上书「逸兴」,每一处门窗皆透着煌煌烁烁的亮光,进出的人们身上,无一不带着淡淡的酒香。正是临璩以豪奢出名的逸兴酒楼。
尚不及惊叹,又见一队车马停在酒楼门前,许多仙子一般的舞姬莲步轻移,从车上飘然而下——大约是特地来为酒楼中宴饮的富商献艺助兴的。
司空衍只不过多看了她们一眼,回神便发现晦人竟凭空消失了似的,早已不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