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这处,还有这处,是主要需修复的区域。」司空衍用手一一指过大刀的断裂处,道,「共计需要约七两三钱与它原本铸材尽量相同的金属。」
林大和林三蹲在司空衍的摊子前,点头如捣蒜。
「那麽您可是琢磨出了它的成分?」
司空衍道:「我猜有六分生铁,一分红铜,还有一分铅锌。」
林三扳着手指头算:「那还剩下二分呢?」
司空衍摇头:「这就是我不能确定的地方,有可能是檀青石、沙岫一类帮助黏合的矿物。这类矿物产量稀少,城中矿商虽然有售,但价格不菲。」
「可您昨天说了有办法的!」
「我的确有一个设想。」司空衍看向林大和林三背後的大刀,「两位曾说,你们三兄弟的刀,是成年时由当地师傅铸造的。」
「没错。」
「昨日见你们两位的刀,似乎和这把断刀的形状一致,三把刀既然由同一人,同一种模具铸造,那麽就很有可能使用的是同样的材质。」
林三一拍大腿:「对呀!爹说他亲眼看见那一天,老师傅从炉子里夹出三根一模一样的铁条……咱们怎麽就没想到呢!」
「您的意思是,从我们俩的刀上各熔一块下来,拿去补咱兄弟的刀?」
司空衍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但……」
「成!按您说的办!」林大说着就要解下自己的刀。
「两位请听我说完。」司空衍接着说,「兵器是武人宝贵身家,铸造时便不会多放半分废铁,不论裁切哪处都有损其威力。加上多年使用,你们必已习惯刀的手感,要重新适应也是一大难处。为了已逝之人割损兵器……你们可要想清楚。」
林大与林三对望一眼,林大凄然道:「刀毕竟比不上亲人,若是能完成兄弟遗愿,别说一把刀,就是身家积蓄统统赔上,也在所不惜。」
「大哥说得对。」林三道,「司空师傅觉得怎麽办好,我们就怎麽办。二哥临终前舍不得爱刀破损,我们必要了却他的心愿。」
「好,我明白了。」司空衍伸手欲接林三递来的刀,却被林大按住。
「师傅,要不缺的材料从我刀上切就行了?我三弟武功比我强些,对他那刀又是宝贝得紧,今後要是不好使了……」
林三怒道:「你放屁!你难道就不爱惜刀?你死了兄弟,我不也死了兄弟?这你也非要让着我?」
林大语塞,道:「我是你哥!」
「也就早了两刻罢了!」
「我是为你着想。」
林三叉腰吼道:「当年我们三兄弟三把刀,同出一炉!现在就是缺,也要一道缺!」
兄弟俩怒目而视,僵持不下。
「唉!别吵了别吵了!」正在司空衍摊位後头整理店铺的陈叔奔来,小声劝阻,「你们看看什麽人来了,可别把他们引来,看见老陈我私藏的冒牌货!」
这下司空衍和林家兄弟都望向他:「你私藏什麽冒牌货……」
「嘘!嘘……」陈叔急眼,拼命暗示他们别出声。
司空衍顺着陈叔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有三五个人骑马,沿街逡巡,行动之间甚是低调,似乎在搜索什麽。驾马之人虽衣着简朴,但个个身姿矫健,看得出平日便训练有素。
他们的马速颇快,一转眼已奔到近前。司空衍垂下目光,不去看那些骑马的人,只留神听他们碰头时简短的对话。昨日晦人光着脚,慢慢走下山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
「北边有一户遭遇劫匪,查过了,不是他。」
「我这里没有异常。」
「继续搜!」
见搜查队伍疾驰而去,林大咋舌:「好威风的一伙人。」
陈叔道:「咦?不是天罡会啊?害我白紧张一场。」
「天罡会?」林家兄弟问。
「咱们临璩的地头蛇,衙门不管事,他们几乎什麽都管。前阵子总来我们市集这儿耀武扬威的,最近不知道为什麽反倒消停许多……」
司空衍打断这个话题,看向林家兄弟:「你们可决定好了?」
林三抢先解刀奉上:「师傅请收下我的刀,说什麽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林大见弟弟态度坚决,也莫可奈何,叹息道:「罢了……三把刀如今缺了一把,剩下的再也不会是原来的刀了。」
司空衍收下两把沉甸甸的大刀,道:「两位的决心我已知晓,我今夜就开炉锻造,必定尽力修复遗物,不负所托。」
林大和林三抱拳行礼:「多谢!」
「阿衍哥哥!」忽然有一声童音响起,司空衍浑身一僵,扭头便远远望见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朝着他的摊位走来。
「哟,你的小媳妇来找你了。」
陈叔搭上司空衍的肩笑道,街坊邻居探头一瞅,也都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司空衍甩开陈叔,飞快地收拾东西装进背篓,急急道:「我突然想到了新的锻造工法想赶紧试一试,我这就回家开炉!过两日你们就能来取。」
彩儿又喊了一声:「阿衍哥哥!」
「看见那个小姑娘了吗?」司空衍揽过林三,低声道,「替我陪她玩一会儿,修刀的价钱给你们折扣。」
兄弟俩面色一喜:「这有何难?师傅真是好心!」
「好兄弟,拜托了。」司空衍拍拍他们,一脸悲壮,转身就走。
彩儿见司空衍要走,连忙加快脚步想跟上去,谁知没走几步,忽然双脚腾空,被一个陌生的壮汉抱了起来。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抱着她的男人动作轻柔,长着一张坏人的胡子脸,但有一双好人的眼睛,这让彩儿有些困惑。
她不由得望向司空衍离开的方向,可市集人潮如织,只耽搁一会儿功夫,她那负心的阿衍哥哥早就跑得没了踪影。
「『把你家所有的钱和食物都交出来,我就饶你一命!』……还是说,『先给我一点吃的,我吃完就走……』」
晦人趴在枝丫上自言自语。粗硬的树枝硌着他的胃,那儿已多日没好好填过东西,难受得很。於是他翻了个身躺下,头颈悬空,额前的头发全都倒竖起来,看上去有些滑稽。
阳光正好,满目都是绿莹莹透着金光的叶子。在上下颠倒的视野中,他忽然和对面树梢上的一只野猫对上了目光。
野猫盯着他,浑身的毛缓缓炸起,长尾竖直,似乎打算上来挠这入侵者一爪子。
「看什麽看?」晦人语气凶恶,咧着牙,对牠嘶声咆哮。
野猫困惑地愣住了。
一阵长久且静止的对峙之後,野猫选择不再搭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类。牠细长的身影纵身一跃,很快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
「喂!去哪?」晦人探头一望,果真是再也找不着了。
他只好又回到了穷极无聊的等待中。离他所在这棵树的不远处,正是司空衍家若隐若现的矮房屋顶。
在山中兜兜转转一整天,浑浑噩噩,最终还是没有走,却回到了这里。
昨天司空衍扇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仿佛到现在仍在热辣辣的发疼。晦人从来都不怕挨打,可他抱着膝盖坐在寒风中想了一夜,发觉自己是害怕司空衍那时候看他的眼神。
屋子就在眼前,可他不敢闯进去。
等司空衍回来,然後……晦人想不出然後该如何了,但他仍在原处等着。腹中空虚让他头昏眼花,每每往屋前的小径上一瞧,总觉得有人走来,细看却只是阳光下摇曳的影子。
「他到底去哪儿了……」晦人拖长声音,小声哀叫道。
一生作恶无数,被捕後熬过残酷刑求,最终却因抓不到猎物而饿死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林里,似乎是一个颇适合自己的糟糕结局。
晦人闭眼胡思乱想,想了好一阵,差点以为自己睡着了。睁眼一看,日头不过往上升了些许,
这树上倒是越来越热,树皮被晒得蓬松又乾燥,散发出淡淡的木头香味。这让晦人想起从前住的仲春时节的庭院,那时他总倚着窗台发呆,闻各种花草树木混合的味道。
他最终还是打起了盹,饥饿和疲劳使他感官迟钝,甚至没能听见树下缓缓接近的脚步声。
司空衍卸下背篓,静静地站在树冠稀疏的阴影中。
少年睡得正熟,肚皮缓慢均匀地起伏着,灰头土脸的颜色几乎和树皮融为一体。
司空衍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思,伸长手臂去拽最离地最近的那根树枝。
他想着,若是把树枝绷到最紧再弹回去,兴许能把这小疯子从树上震下来,姑且作为昨天他口出恶言的小小报复。
司空衍踮起脚,一把揪住了树枝的末端,小心翼翼地往下弯折。
睡梦中的晦人浑然不觉,甚至舒服地翻了个身。就在司空衍以为不必他动手,人就要自己掉下来的时候,晦人伸在树枝外面的小腿往回一勾,居然奇迹似的稳住了平衡。
「这样也行?」司空衍叹为观止。
此时晦人睡着的样子可说毫无防备,比起昏迷时紧拧着眉头的脸,在阳光下酣然入梦的他,居然显得有几分清秀稚气。
「瓜子肉别跑……」晦人咋吧咋吧嘴,咕哝了一声。
司空衍忍住笑,缓缓松手,让枝条从他掌心溜了回去。满枝绿叶依依不舍地,款款地摇动着,像是刚送走了一阵多情的清风。
「小孩儿。」
晦人从树上垂下来的头发像树的气根一般,轻轻地晃荡着,司空衍空下来的手正不由自主地想碰一碰它,少年却不知在梦中被什麽惊得一哆嗦,睁开眼睛,彻底醒了。
司空衍赶紧缩回手,若无其事地背在身後。
晦人稳住心神四下一看,便见到司空衍在树下抬头看他。见到这人时该说的腹稿流水一般掠过眼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憋了老半天,只结巴道:「我……我……」
司空衍眉毛一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搬起箩筐便走进了冶坊。
晦人跳下树跟上去:「给我点吃的,否则我一直赖在你家,天天揍你!」
司空衍不为所动,慢腾腾地把箩筐中的大刀碎片一一取出,在案台上拼凑成原本的样子,又取出另外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嘴里嘀咕着什麽,在图纸上写写画画,完全把晦人晾在一边。
晦人耐着性子等了小半刻,终於怒道:「饿死了!我说一声是给你面子,你当我不会硬抢吗!」
说着便扔下司空衍闯进屋去,司空衍稍晚一步跟上,便听见厨房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响动。一推门,只见各处橱柜被推得一片狼藉,能吃的不能吃的乾货杂碎散了一地。
晦人嘴上叼着半块烧饼,正一脸挑衅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