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陪你在白頭時 — 04

当年张敬杰寄了那封信後,是因为没有勇气承受被她拒绝的风险,或者不过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告诉自己起码做了这件事,就能问心无愧地远走高飞?

待在美国的两个月一霎眼就过了。张敬杰载谢雪去机场的路上,她一直想着这个问题,但现在大概也不需要问了。离别时,他们给彼此一个拥抱,下次再见面是什麽时候?没有人提及。那难堪的一夜是个分野,切断她所有的想像。於是一张机票就能跨越的距离,只要没有一个足够的理由,隔阂就此无绝期。

回到台湾以後,谢雪低潮了一段时间。她还是照常出门买菜,做饭给自己吃,在家里看电视,出门到公园快走,在遇到汤政朋时点头招呼。孩子们回来时她照常谈笑,眉眼间的抑郁却是难掩。问她和男朋友相处得不顺利吗?不搬去美国了吗?她只挥挥手说,不了啦,我不习惯美国的环境,都一把年纪了还谈什麽恋爱,我有你们就很幸福了。

那天夜晚她却蜷缩在棉被里流下了眼泪。是啊都一把年纪了还谈什麽恋爱,即便是个七十岁的老头,仍会不免俗地渴望一个更年轻的身体。她肯定是太需要人陪了才会一时昏了头。她身上的皱褶就像错过的爱情一样无可逆转,她应该正视这个事实。

离开了加州的秋季,迎接的是台湾的冬季。天冷似乎心情也容易忧郁,「这样下去不行。」她对自己说。於是她穿戴好衣服,套上品瀚送的那件桃红羽绒衣,一个人搭上公车到了猫空,沿着茶香环状步道缓缓行走。她没有去搭缆车,因为一两年前才和冯贺伦来过。虽然四十一年夫妻,整个台北市只怕没有她不会触景生情的地方,但还是能免则免吧。

午後的暖阳让寒意稍减,她徒步走到指南宫,双手合十对神明祝祷,祈愿儿孙平安顺利,祈愿冯贺伦在天上也能逍遥自在。在林木夹峙和山景尽收的小径呼吸过後,她觉得心情开阔了一点。直到暮色苍茫,才启程回家。

今天她不想煮饭,於是走到家附近的面馆,点了平常爱吃的清炖牛肉面。上菜时面馆走进一个熟悉的人影,却是汤政朋。谢雪举手招呼他:「这麽巧,一起吃吧!」

汤政朋点完餐坐下後就问她:「之前听你儿子说你去美国找朋友,玩得愉快吗?」

一句话触动了心事,谢雪鼻头一酸,叹气说:「水土不服,还是台湾好。」

「当然、当然,不过有机会去散散心还是好的。」

「说是散心,不如说是去徒惹伤心的。年纪大了还是安分一点好,不用想再去尝什麽鲜啦。」说完她才意识到这番话在汤政朋耳里听来只怕是有点没头没脑。

「谁说年纪大就不该尝鲜?探索人生是不分年龄的。就算受挫了、失败了,至少你也体验过了。」汤政朋说。

谢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好像知道什麽似地。「但倘若这件事情只会提醒你老化会给你带来的坏处,那就毫无意义了吧。」她沮丧地说。

「一次的挫败并不见得是事情的全貌。」汤政朋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就好比说我虽然这辈子活到现在都是王老五,我却还是相信有谈恋爱的可能呢!」他哈哈大笑起来,谢雪也跟着笑了。

「对了,你穿这件羽绒衣很好看。」汤政朋又说。

「是我儿子买的,不错吧!」谢雪得意洋洋地展示起来,短暂忘了苦闷。

不管到了什麽年纪,都还是会因为失恋而消沉的呢。看到谢雪的样子,品湘和品瀚都在背後无奈摇头。当那个失恋的老人是自己的母亲时,感觉特别奇怪;倘若还要鼓励她不要气馁、再去尝试新恋情,那就更诡异了。然而与其让她活在丧偶的阴影中,做孩子的还是更希望她能够重拾笑容吧。

於是在老婆小碧的怂恿之下,品瀚打了电话给谢雪。

「妈,心情有好点了吗?」

「还好啦,没有不好啊。」谢雪一贯的泛泛的回答。

「妈……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品瀚迟疑了良久,「那件羽绒衣不是我送你的。」

「嗄?」

「是汤叔。呃……你不要骂我,你也知道我小时候也跟他满好的嘛,所以……你去美国找男朋……不,前男友的时候,我也把实情告诉他了。他知道你怕冷,特地买了那件羽绒衣,要我转交给你,还不让我说是他买的。」

「老汤?他干嘛这麽做?」谢雪没反应过来,这是在演哪一出?

「很明显啊,他暗恋你嘛,不敢让你知道喽。」品瀚劈哩啪啦说下去,像是怕被打断似地:「他没说,但谁都看得出来。妈,不要再去想那个远在天边的前男友啦,人家汤叔就住在你对面,互相照应方便得很,而且汤叔人那麽好,以前也帮我我们很多的嘛。想想看,你们在一起好处多多,两人可以住到一起,另一间公寓就出租,以後每个月还可以多个两三万的收入,何乐不为啊?」

「怎麽可能啦!我们都做了四十几年邻居了。你不要三八了好不好。」谢雪还是难以置信。她作梦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跟自己的儿子进行这样的对话,大概可以荣登她这辈子最别扭处境第一名。

「我是说真的啦,不信你自己问他。好啦不说了,我要去帮小孩洗澡,你考虑考虑罗。」说完挂了电话。

话筒传来的嘟嘟声几乎持续了半分钟,谢雪才回过神来把它挂回去。

谢雪过了好几个不成眠的日子。她万万想不到汤政朋会对她有过这份心。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呢?从冯贺伦过世後?还是从冯贺伦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把她放心上了?他至今未婚该不会是为了她吧?想到这里她摇摇头,这麽想也太自作多情。更何况品瀚这孩子根本没长几分心眼,搞不好从头到尾都是他在瞎猜。

然而那件桃红色羽绒衣,或许还真是汤政朋送的。她早怀疑了,品瀚什麽时候会细腻到买冬衣给她,还会挑她喜欢的颜色?

「你怎麽知道我喜欢桃红色?」过几天她在楼梯间遇到汤政朋时,还没阻止自己就劈头问了出来。

「什麽……?」

「品瀚告诉我了,那件羽绒衣是你送我的对不?」

一阵沉默。

「对。」他终於承认,「因为……我看你平常很爱穿桃红啊紫红这些颜色,就擅作主张送了你一件。」

「干嘛呀?送我东西还拐弯抹角的。」谢雪故意调侃。

汤政朋搔搔後脑,目光流离地望着窗外的斜阳;最後才似乎下定决心似地,支支吾吾地开口:「阿雪,我这麽说希望你不要吓到。我其实在四十多年前认识你时就喜欢你了。你那麽开朗、阳光,在我心里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只可惜……那时你早就是个有夫之妇。」他长叹一声,「我这个人就是死心眼,你或许不会相信,从那时候我就觉得,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啊,反正你就住在我对面,只要每天下班都可以看到你的笑容、跟你点头问声好,甚至还能闲聊几句,我就觉得很幸运了。反正以我的个性,生活圈又小,交到女朋友也是很难的,不如就这样默默看着对面的你,也是很好。」

谢雪怔怔地听着。汤政朋和她一样风霜满布的脸庞中透着一点红,她想起了当年冯贺伦和她告白时的场景,绝对不是像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说的都是认真?」谢雪只问得出这一句话。

「是,」汤政朋说,「贺伦走了我很遗憾……总觉得这种情况下我对你表示些什麽,好像很不厚道,因此我琢磨了很久,一直没有说出口。今天既然你起了个头,那就趁这个契机,让你知道了也很好。」他深吸一口气,「你不用给我答案也没关系……总之我是让你知道了。」说完不等谢雪回答,转身就仓仓皇皇地跑了,留下愣在原地的谢雪。

至老不渝的默默守候,这种偶像剧的情节竟然也会在她的真实人生上演。若不是素知汤政朋的性子,她还真会以为这是他和品瀚联手开的愚人节玩笑。

回想这四十多年来,汤政朋是怎麽待她的?他们一向是好邻居、好朋友,逢年过节会互相送礼,偶尔到对方家里串门子。需要汤政朋的时候,例如全家要出远门而没人浇花,夫妻忙碌而没空接小孩,他都会二话不说答应帮忙。难道这一切除了他的好心,还有另一份无法说出口的用心?

和汤政朋在一起好吗?在那天之後,谢雪问了自己好多次这个问题。说不心动是骗人的,但她还有再爱的本钱吗?在一起之後,她会不会再次被遗留下来?人生就是一连串的遗留别人和被人遗留。不论是冯贺伦遗留她的方式,或者是张敬杰遗留她的方式,都不是她能再度承受的。

这阵子遇见汤政朋时,他都像往常一样和她打招呼,某种微妙的氛围却似乎在彼此之间孳生。他没有再提起那天的告白,反倒是谢雪好几次都有冲动想要叫住他。但是叫住他之後该说些什麽?人越老越没有勇气。但是想到倘若继续错过,就这样孤老到死她更没勇气。

於是她妥协於可能再次受伤的风险,也要求最後这段光阴的风雨同舟。她每天到公园运动锻链体魄,一边跑步一边想好了台词。

「如果我想要当那个害你走的时候不再毫无牵挂的人,可以吗?」

当她准备好了、对着汤政朋说出这句话时,他脸上缓缓绽放出她从来没看过的欢欣鼓舞。她知道她这次应该会成功,她心里有预感。

在万芳社区的这个老公寓里,他们会有两个家。

〈全文完〉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