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夜晚凉州城的归春院依旧灯火通明,楼船停靠在湖边,甲板上早已高朋满座,就连岸边设置的次等席位也无虚席,毕竟今日可是三年一度的开苞大会,嬷嬷藏了几年的压箱宝终於要端上台面,众人当然争锋前来看有什麽令人眼睛一亮的美人。
佳人们在船上挥舞水袖,轻歌曼舞,娇笑不断,一片花团锦簇的画面引得宾客拍手叫好。
「家里有事耽误了,现在是什麽情况?换谁了?」晚来的人不停询问就怕错过什麽精彩,一旁热心民众为他解释,「不晚不晚,刚刚才出现第一位挽香姑娘,被咱知府大人以五十两黄金标下了,现在在暖场,後头还有好几位没上场呢。」
来人听到错过一位惋惜不已,立即又问道:「挽香姑娘生得什麽模样,好看吗?」
那民众顿时露出神秘的表情道:「这个嘛……我也不晓得,归春院今年换新玩法,每位姑娘都遮着面上场,宾客只能靠身段举止、歌舞才艺来评判,你说好看吗……」他嘿嘿笑道:「可能要等明日问问知府大人了。」
「这样啊……」来人了然,不知道长什麽样子,这样很刺激啊。
楼船最上的楼层早备好厢房方便给竞标成功的客人与他的美人共度良宵,此时凉州知府姜和明喝得满脸通红,摇摇晃晃被一群官员扶上楼。
「恭喜知府大人今夜抱得美人归啊。」有官员恭喝道。
姜和明呵呵笑道:「林县令也别光照顾我了赶快下楼吧,第二位姑娘要登场了。」他指着自己身边的护卫道:「别抢他们的工作,我可不付工钱。」
这一番玩笑惹得众人哈哈笑,那林县令也笑说送到门口便走,姜和明便由着他,走着走着想到什麽叹一口气,忧思涌上,「……咱那二皇子可不一般啊。」
林县令闻言神情亦不复方才轻松,「可不是,如今因调查盐税一事受皇上器用,听说这阵子就要下旨封亲王了。」他说道:「如此一来,倒和怀王分庭抗礼。」但怀王是废弃的前太子,二皇子是圣眷正浓的宠儿,这一比较起来可差多了。
一提到盐税,林县令又头大,「大人你说,二皇子……会不会查到我们?」他听说邻近几县被查到的官员已经革职入狱了。
姜和明神色晦暗,皱眉深思,「这个嘛……悬了。」说话间已走到厢房门口。
林县令不想再拿这事烦人心,便又说了方才船宴上的事来调缓气氛,两人谈笑声隔着门板传过来,令厢房里等到发慌的女子立马端坐起来。
等够久的。
女子拉拉脖子,冷眼看门,似欲看穿它。
门外交谈告一段落,林县令临走前说句祝大人有个好眠等等便准备告辞,姜和明又叫住他,若有所思说道:「你说的那事我已上呈给郭大人,过几日等他指令发下来,便知道如何应对了。」林县令一听有些惊讶,安心些许,又感谢一番才离去。
林县令走後,姜和明在门口手一挥,道:「你们在门外候着。」护卫们应声退下,姜和明伸伸懒腰、活动一下筋骨,很好,先抛开那些恼人心烦的事情,他来这里是来放松的,挽香美人还在里头等他呢。
这麽想便拉开房门进去,屋内薰香四溢,红绸垂荡、烛光闪动之间,娉娉婷婷的美人坐在床边,轻纱遮体曲线毕露,面纱依旧戴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盈盈如秋水。
姜和明忍不住搓搓手唤声小美人,归春院这几年越来越会玩了,连这种蒙脸竞标也想得出来,得标者得真颜……真够刺激,他就来看看挽香究竟生得什麽好模样。各种猜测间,姜和明已走近美人旁,和她并坐。
「咳咳,我要摘面纱了。」姜和明说道,突然觉得这画面有点像新婚那时挑开新娘红盖头一样,呸呸呸……没事想起家里那个老女人做甚?扫兴!
忽地,面前女子往自己怀里一扑,姜和明只觉鼻尖香气缭绕,还搞不清情况,後脑便传来细密的剧痛,他惊骇,欲推开人大喊,雪白面纱飘荡,一瞬间女子面容近在眼前,鼻尖抵着鼻尖,摀住他的嘴巴,那原本汪汪大眼现在看来冰如寒潭,欲将他吞噬。
姜和明犹在挣扎,奈何外头丝竹震耳掩盖呜呜的闷声,那挣扎显得渺小又无助,最後双眼凸出,头一歪,断气了。
确定人已死透,女子才松手起身,一根细长的针从姜和明脑後拔出,留下极小的伤口,血流不多,若不仔细查看便不轻易发现,估计在仵作赶来前都会误认为突发暴毙身亡。
「你手下护卫再高强,你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在旁看你风流快活吧。」女子将姜和明屍身摆好,走到窗旁推开窗,风徐徐吹进来,冲淡满屋子香气。
闷死了。
方才姜和明在外面拖拉许久,误了她算好的时间,很快真的挽香姑娘就会在浴池醒来,以为自己是因近日准备大宴忙得昏天暗地才睡着,并匆匆赶来厢房,在这之前,她要赶紧离开这里才是。
饶是如此,女子动作依然从容不迫,换回自己的黑装便衣,又扯下面纱和换下的衣服一起塞入包袱,再稍稍整理被弄乱的床铺烛台,外头已经开始放烟花,看来第二位姑娘要登场了。
五光十色里,一包不起眼的物品被丢入湖中很快沉落,随後黑漆的身影也自楼船高处一跃……
扑通一声,激起浪花许许,在满船满院满岸欢腾鼓掌中引不起半个人注意。
女子游到另一头湖岸,那里是一大片树林,离楼船已远,喧闹传不过来,她算着此时厢房的事已被人发现,但那群护卫却各个束手无策,很久之後嘛,才发现不是意外是人为,但那又如何?那时她早离开凉州府了。
她撑身上岸,湿漉漉的衣服风吹特别难受,便就地拧衣,瞥见後头湖面有动静,递进的圈圈涟漪暗示也有人在泅水,跟在她後头。
难道她低估那些护卫?眼神一冷,从怀里掏出匕首,屏气靠近……
突然,湖里人一跃而起,伴随一声兴奋高喊,「关绰!」淅沥哗拉的水花喷了女子一脸。
……
听到那声音关绰便知道来者是谁,淡然抹掉脸上水滴,真烦,跟着她在凉州一个多月,走到哪跟到哪,甩都甩不了,她心中一阵腻烦,因为腻烦,手中匕首还是扔了出去。
「欸欸同道中人不可杀啊。」樊泽嘴里哇哇叫,却知道刀锋无杀气,轻松接住。
关绰已转过身自顾自拧起衣服。这一个月都是这种相处方式,樊泽早从错愕到习惯了,迳自走到她旁边,跟着拧起衣服来,「开苞大会、蒙脸竞标、烟花助庆……果然是长老看重的人,下手时机精准,不扯麻烦,不留痕迹。」
关绰没理他,她一直偏爱以不疾不徐的方式处理事情,精密计算、留充足时间逃跑,不像某些杀手仗着武艺高,当街杀人後反成落跑狗给人追。
樊泽还在旁边称赞,「果然是这届新人排第二啊……当然,第一是我。」
关绰心里翻了大白眼,瞥一眼他道:「你很闲?出楼一个多月就为了跟着我?」在他们石楼里,任务之外一律不得外出。
「是挺闲的。」樊泽笑呵呵,「我已经办好上头交代的事了,本来预计两个月,没想到不出十天就解决,这不,没什麽事做,但我还不想回石楼。」他挤了眉眼:所以就跟着你罗。
关绰自认倒楣,眼看衣服已拧得差不多,剩下烘乾,但这里生火还有点冒险,看得到火光黑烟,还得离楼船更远些。她准备离去,见身後人也要行动,喝道:「你别跟着我。」
樊泽道:「那你答不答应?」
「答应什麽?」
「我一直说的那事啊,你跟我……欸欸欸?」女子已施展轻功跳开,樊泽叫不回,咕哝道:「跟我组队有什麽不好,强强联手、所向无敌欸。」也紧紧跟上去。
树林里,两个身影穿梭其中,轻如燕快如魅。
关绰知道那又烦又缠的人一定跟在後头,他轻功在自己之上,甩不掉,便不管他,一直来到凉州城外的山里才停下来歇息,果然,前脚她刚落地,後脚就有人声。樊泽抱着一堆随路捡的乾柴树枝露出一嘴白牙笑道:「可以拿来升火。」
关绰不语,斜陵着眼看他把木柴放地上。
火花落在枯枝上顿时窜起小火苗,紧接蔓延成了火堆,樊泽才刚收起打火石又见关绰要走人,惊道:「你要去哪?衣服都还没乾。」
「那里有溪。」关绰看着他,道:「我饿了。」
夜色无边,好在明月皎洁,映着水面波光粼粼,依稀可见水影游动。
看准时机,眼神陡然锐利,伸手往水里一抄,一条鱼便这样落在掌中,关绰放入布袋,这是第三条。
如今,已经不用竹篓了,抓鱼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她提着布袋回去,这边樊泽盘坐赤裸上身在烘着衣服,露出精壮颀长的身形,见有一包东西朝自己丢来赶紧接住,一看,是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关绰道:「捡柴的谢礼,两条再不够,自己去抓。」顿了顿,又道:「有东西吃就别说话。」也不害臊直接坐下来,男女有别是大家闺秀的事,跟他们干这行的无关。
樊泽眼睛一亮,意外之外又有些开心,将鱼用竹签串着架在火上烤,火光旺盛,对面女子静默摊开双手汲取温暖,面庞被烘得红通通,唯有一双眸子跟火光一样,跳动不停,捉摸不定。
现在鱼还在烤,他还没吃……那可以说话吧。这麽想樊泽就开口了,「我说……」立马收到冰冷的视线,但他还是要继续说,「你刚刚办事有疏忽。」
关绰抬头,哦一声,道:「什麽疏乎?你倒是说说。」
樊泽觉得语气有一丝不悦,但他说的是事实啊,「你先将挽香姑娘弄晕在浴池,再乔装成她离去,在这之後,有下人来清理木桶,若他看到本在厢房的人却仍在池里,能不惊讶吗?」到时一叫喊引人注意就难办了,他说道:「我当时扮成归春院管事,将下人支开了。」
关绰凝眉思付,那的确是她不周全,但她也不可能有分身去注意浴池的状况,「多谢了。」她道,语气略有点生硬。
樊泽见状赶紧乘胜追击,「你看,可见搭档多重要,两人就可以互相照应,楼里有组队的师哥师姐办起事来事半功倍,如鱼得水,咱们这届也好多人都组了……」
见他又把话题绕来这里,关绰顿时拉下脸撇头不理,但他仍滔滔不绝讲个没完,还多方观点切入,谈论事情的利,没有弊,关绰突然发现这样下去不行,这人能锲而不舍跟她一个月,耐心耐力非常人能比,在他还没说到渴死前她就被烦死了。
「没兴趣。」关绰简而有力拒绝他。
樊泽一愣,又要说话,关绰索性打断,反问道:「你就这麽想找搭档?」
「不是。」樊泽整容道:「我只想找你做搭档。」
鬼扯。关绰再也不想忍,翻了个货真价实的白眼,他们完全不熟好嘛,要不是他一直跟着她,她对樊泽这人的印象就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
楼里想找他组夥的人多得去,他非要来贴她冷屁股?
樊泽看出对方眼里的不信,解释道:「一开始我只想说既然要搭档定不能搭太差的,便想到排第二的你也尚未组夥。」他说道:「後来听说你在凉州办事,我趁着空挡来瞧瞧,想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然後这一个月下来……」拍了响掌万分笃定,「就、决、定、是、你、了,除了你之外我谁都不想搭档。」
有风吹过,火焰压身又窜起,女子准备拿鱼的手僵在半空中,面前男子态度无比认真,盯着她一眼不瞬,好似这样很有诚意。
……什麽跟什麽,关绰无语。
她咳一声,抽起竹签,啃着鱼肉边道:「我跟你说为什麽我没兴趣。第一,你不了解我,搭档这事讲求不是实力加叠,而是默契加乘,你跟我……没这种东西;第二,我一人就可以把事情办好,你自己也可以,多了谁都是多余;第三……」她郑重颜色说道:「我想安稳过日子。」组党,意味能力提升,上层会派更艰难的任务下来,虽说奖励更丰厚,但也更危险。
她只想像现在一样,偶尔出去办办无关痛痒的小事,然後领酬劳,无限循环,无波无浪过下去。
这话应该很好笑吧,一个杀手,谈什麽安稳,关绰发现那个多话的男人不说话了,正低头卖力啃着手上两条鱼,想来是觉得自己第三点根本是硬掰出来搪塞用。
关绰无所谓,也吃起鱼来,气氛安静一会,终於樊泽把两条鱼吃完了,随手将竹签往火堆一丢道:「现在可以说话了。」他站起来,「我懂了,第一,我不了解你……那我从现在开始了解你,默契这种事,咱们现在开始培养;第二,你一个人可以把事情办好,不对,你今天差点没办好,所以我不多余,你於我,更不多余;至於第三,你想过安稳日子……」他看着微愕的关绰道:「我便让你过安稳的日子。」
关绰愣住,还没反应这男人怎麽又多话起来,就听到他信誓旦旦的那句话,然後耳边,他的声音还没停。
「……身为石楼武功之首,这点事我做得到,如何,这样我们能组队了吗?」樊泽颇自豪的说着,觉得对方丢出来的三点都迎刃而解,这下也没理由说不吧?
哪知,面前女子倏地起身,白光一闪,一把小刀朝他破空袭卷而来,竟有三分杀气!
如此近距离樊泽接不住,飞快歪头险险闪过,小刀刺入身後的树,直没刀柄,树干摇动,抖落几片叶子。
空气凝结。
事发突然,樊泽瞪大眼睛看着关绰,此时此刻的她,一双清冷眸子五味杂陈,似忧似怨似愤似怒似哀似戚,他从没见过这样子……但眨眼,又回复先前冰冷。
「别轻易许诺。」关绰说道:「会死人。」她走上前越过他将小刀取出。
虽然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我道歉。」樊泽连忙正色,他以为他们关系才终於好一点,哪知刚刚那一刻,又推回原点。
「你没错。」关绰将火堆拨暗,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两人再无话。
错得是她,不该把火气撒在别人身上,他又不是那人,管他爱说啥便啥,有什麽关系?
火堆上的衣服早烘乾,樊泽一把扯下披在身上,靠着另一棵树也坐下来。一向潇洒随性的他难得感到心烦,跟了人家那麽多天,他知道她一直都是淡漠孤冷的面容,什麽事能让她露出这点神情?他看向不远处的女子,正抬头望月光透不进来的天空,也不知在想什麽。
樊泽突然好奇在进石楼以前关绰的经历……回想几年前在楼里有听过她的传闻,但当时听听就忘了,回去得找人问问才是,也不知有没有关联?
可恶,他好想知道啊。
既然要做搭挡,就该为其解忧,樊泽暗暗下决心,先从第一点开始,慢慢了解她……但不能躁进,否则又功亏一篑了。
不急不急、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