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美珍属于那种天分一般、勤勉一般,但是运气上佳的女子,这一点她不仅承认,而且颇引以为豪。人生的关键大事上,她可能开头不顺,却总能在半途收获绝好的机遇,比方说她的工作和婚姻。美珍家在重庆,念的师范大学在成都,可怜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要长年忍受与双亲分离之苦。虽说成都是天府之国,可是缺少了至亲父母、闺中密友的陪伴撑腰,美珍总是倍感不安。大学四年每次返校的途中,她都暗暗发誓毕业后一定要回重庆工作,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留在这个说话都没底气的鬼地方。
师范大学毕业后,按说她该回重庆教书,但她当时在成都谈了一个做银行小开的男朋友,一时半会儿离不开。美珍第一次恋爱,对方家里更是高她几等的银行世家,所以她对待这份感情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生怕让她的好夫婿不满意。她和这位银行小开前前后后谈了两年的恋爱,最后一道防线都冲破了,美珍眼瞧自己要革命胜利,已经向家里邮了五封信汇报好事将近,连她重庆乡下的亲戚都晓得美珍快结婚了,男人家里还是开银行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赵美珍满意银行小开,小开却不满意她。正当她对结婚十拿九稳的时候,小开告诉她,他要去美国留学,系统地学习银行知识,学成回国好继承家业。
“美珍,咱俩的事……就算了吧,你一个女孩子家耗不起。”
“我等得起,只要你肯回我这里,我都愿意等。”
“美珍,好多事不是这么说的。我回来开银行,你如何帮我?”
“我可以不去工作,帮你料理家事、侍奉父母,还…还帮你生儿育女,帮……”,美珍嘴张得圆圆的,剩余的字节消失于空气中,蓦得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看,美珍,你帮不成我,我们分手罢。”
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手的金龟婿跑了。
她埋怨起她那个开商店的家庭,也埋怨她自己早早把身体给了对方,美珍将他们的分手原因一部分归咎于过早的上床使男人产生了厌倦。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在她的意识里,她已然是一个没人要的赔钱货,哪天她未来的丈夫发现这桩事说不准会弃她而去。成都她再也待不下去了,抬头低头全是知道她快结婚的老同学,她必须回重庆。
在民办中学教了两年书,美珍安分不少,她既没有恋爱,也没有相亲,原本前两年着急解决的个人问题,眼下倒顺其自然。日子转瞬即逝,待她发觉时,她已经是二十六周岁的辰光。都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开始走下坡路,赔钱货的下坡路只能更赔钱,最后变成烂货。
美珍有心改变现状,寻找符合她要求的男子,首要做的是提升自身条件。她教书的民办中学,近一学期生源愈发匮乏,不仅如此,来得都是些逞凶斗狠的小混混,抽烟打架,搅得她不能正常上课。除去这些,最令她恼火的是近来薪水稀薄至一单身女子糊口都困难,她干脆在学年结束的暑假上交了辞呈。
时值民国二十六年,张伯苓来渝为南开中学建立新校,计划暑期后招生开学。七月南渝中学招聘教师的通告在报上刊登后,美珍立即前去应聘,幸亏她教书四年经验丰富,该有的知识一点没落下,教务主任连声称赞她:“小赵老师年纪轻,说话做事有条有理,讲课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死板,代数这么枯燥的课都讲得生动易懂,真是不错。”
时来运转,美珍顺利地当上南渝中学初中部代数老师,她心底徐徐升起两分硬气,余下头等要紧的事就是找一位如意郎君。家里人统共为她安排了三场相亲,对象人选莫外乎药房的郎中、茶馆的少东家、隔街布庄老板的三儿子,美珍自是看不起以上人等,不服气地告诉她母亲她坚决不会同这些人相亲,与此同时心中不由得燃起一股无名火,旁人眼里她赵美珍就和这些人为伍?
前头吃尽了父母是卖货郎的亏,她定不能重蹈覆辙,要找必须是社会地位高的人,不仅如此,他还要有殷实的收入、良好的文化修养、健康的体魄。美珍列出她所能想到的全部职业,在纸上勾勾画画,最终发现只有军官能满足她这四点要求。军官好啊,当军官太太多威风,看有谁还敢笑她!她设想她未来的丈夫穿一身飒爽的军装,身姿挺拔,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大步流星地将她从拥挤狭窄的货柜后接上小轿车。
多美好呵,做一位军官太太。
天遂人愿,西安哗变后仲平退居教育局闲职,十一月份他受上级委托来南渝中学发表思想政治主题讲话,顺便视察新校的教育情况,跟着教务主任听几节公开课,这其中便有美珍的代数课。听仲平演讲时,因美珍高度近视,她看不清台上人的长相,隐约觉得个子不矮,然后他说的国语很标准,声线低沉、浑厚,语气却十分慷慨澎湃。听旁边的同事传话,台上那位先前是好大的一个官,还在军校当过老师,可惜这两年仕途不顺,说不定以后只能蹲在闲职上。
太高的官阶也不好,天天见不到人,现在的位置都能来她们学校视察,肯定不差,美珍心想。
前排的国文老师回头低声说:“赵老师,听说这位何长官还没有结婚,我看你倒是年龄合适,要不然……”
“说什么呢?”,美珍忙推她转过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台上的人,嘴角盖不住的笑意。
出乎美珍意料,她的公开课被安排在最后,教导主任说,是请她压轴。不过美珍一时手忙脚乱,巴不得准备时间能长一些,她一会儿嫌弃厚镜片挡住她灵动的大眼睛,一会儿犹豫涂唇膏会不会显得她轻浮。慌慌张张拿着粉笔盒和书本来到教室,感谢她的近视眼镜,她一眼瞅见坐在教室后排的仲平。他是军人出身,哪怕坐着侧身和他人聊天,也是挺着腰背,一丝不苟。美珍不时抬头,装作看墙上的钟,好方便端详他的长相。他留的是利落的黄埔头,鼻梁蛮高,也许从前行军打仗的缘故,皮肤有些黝黑,人的身形也偏瘦,他的眉毛一直保持着微皱,表情严肃,几乎不露笑脸。仲平的长相不差,就是总给人一种老成的感觉,还好他人至中年,这份老成不再能左右别人对他的观感。美珍猜他至少大她七岁,她又想丈夫年长妻子一些岁数总归是好的,能包容她许多,也能免得闹出年轻貌美第三者。
上课的电铃响之前,美珍已经为仲平的相貌打了分,唯一的不足是他坐着,她不晓得他的身高。但这并不妨碍美珍满意他的长相,她甚至觉得身高也没这么重要了,人不能事事完美。虽然美珍满意仲平,但是她知道现在是她一厢情愿,人家说不定都没看见她,唯恐再出现初恋分手的糗事。因而这节四十五分钟的代数课上得她如履薄冰,生怕破坏仲平对她的第一印象,忙中出错,解二元方程组的最后加减她算错两次,学生在下面喊答案她才得以勉强写在黑板上。下课铃敲响时,美珍的心还在砰砰乱跳,耳廓直发红,她隐约能看到教导主任抱怨地撇嘴,而一旁的仲平闷头记录课堂情况。
她警铃大作,该不会连工作都保不成罢。美珍待学生们尽数离开教室去饭堂后,战战兢兢地移步后排,按惯例,她须听取仲平和各位领导的意见。
“何长官,小赵老师是我们大力培养的青年骨干教师,年轻人缺乏教课经验,见到您又紧张,望您多包涵!”
站在教务主任身边的美珍羞愧地低下头,摘了眼镜,鬓边几缕碎发柔顺地垂下,像是依附枝条的乖巧柳叶,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摆,看得叫人不忍心发作。
“嗯……没关系,小赵老师的课讲得还是不错,课堂气氛很活跃。”
美珍心中的希望重新被点燃似的,缓缓抬起头,对上仲平肯定的目光。这次她站得足够近,近到能看清他下巴青色的胡茬,她发觉这个男子并不像远看时的不近人情,他眼底始终蕴藏着柔和的光,但只有走近的人才能明了。
“下次再放松一些就好,年轻人成长时间多。刚才有个地方我没记清楚,赵老师的教案能借我看看吗?”,仲平接着说道。
“好……好的。”她光顾着惊喜仲平的评价,心不在焉地举起手里的备课本,不巧撞倒手边的茶杯,里面是主任刚续上的热茶,满杯的茶水向仲平的腿泼去。
“嘶——”,热水烫得仲平倒抽气,他迅速抓起渗入热水的湿裤管。
好一阵人仰马翻,教务主任身先士卒架着仲平,一路颤颤巍巍地送他到了医务室。幸亏冬天穿的衣服厚,烫得不厉害,没有起水泡,只是表层皮肤火烧火燎地难过,需要长时间冷敷。美珍亡羊补牢,主动提出照看仲平,方便各位领导老师先去吃午饭。连仲平自己都说,他区区小伤不足挂齿,老师们因此误了下午的课程反会惹得上头怪罪。
末了,医务室的保健医生饿得肚子咕噜噜叫,也跑去食堂打饭,白布帘包围的四方世界就这么余下美珍和仲平二人。她坐在离病床一米远的靠椅上,瞧仲平用毛巾冷敷小腿的动作困难,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蹲下,抢过仲平捏的毛巾,换了个面,说:“我来吧。”
此时的仲平已经许久没有和一位女子这般亲近,美珍的贸然闯入使他猝不及防,平滑如镜的心湖荡漾起一丝波纹。他不能自已地低头端详美珍,她的头发乌黑光泽,密匝匝的,看不见发缝。不同于直鼻,美珍的小翘鼻鼻尖处微微上扬,如她给他人的印象般娇小可爱。她的上半身向仲平的腿前倾,胸脯的二两肉帮她作出一个英文字母“S”型的姿态,美珍恰如其分地感受出仲平的眼光,水汪汪的大眼睛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他一眼,双颊适时的飞红平添两分媚态。
“小赵老师是重庆人?”仲平问道。
“是,我有口音,好长时间都没改掉,影响教学了吧?”
“没有。”,仲平沉默一会儿,又道:“家里是做什么的?”
“开小铺子卖货。”,说及此,美珍起身走到水盆边,浸冷被仲平暖热的毛巾。
“有男朋友了吗?”
盥洗毛巾的水声戛然而止,美珍的心脏几乎漏了一拍,“我……我还没有男朋友。”
多年的岁月冲刷后,美珍依然能清晰地复述出有关那个中午的细节。她记得那天中午饭堂做的是炖豆腐和大头菜炒粉,食堂的胖师傅夸她今天运气好,碰巧新来的掌勺多做了,来得晚也能有饭吃。她记得何仲平叫她快些去吃午饭,她记得他微笑地说,礼拜天中午他开车载她去内城下馆子。她看着仲平上一辆雪佛兰的黑轿车,心想千万记下来,千万到时候不能上错车。她记得冷掉的炖豆腐令她的肚子一下午不停地叫唤,她魂不守舍地批了六本作业,为即将到来的大好前途患得患失。
一回生,二回熟。南渝中学的校址在重庆城外,仲平偏居郊区,两人相见十分便利,不出一个月,他和美珍建立起每周约会一次的稳定关系。约会的地点也由城内的咖啡馆、电影院慢慢改到了仲平的家中。刚开始,美珍在这段难得可贵的关系中低到尘埃里,逐渐的,她也产生了自信,这全然是由于一次偶然事件。
临近年关时,仲平宅内唯一的佣人告假,说要去乡下照看她坐月子的女儿。礼拜六美珍过来,仲平却来电话说忙着走不开,她看快到饭点厨房还是清锅冷灶的,白花花的猪油凝固在脏盘子上,沙发靠背搭着两三件衬衣裤子,两盆蝴蝶兰几近干死,茶几上散落着不同日期的报纸……她轻车熟路地先去菜市场买了一只肥鸡、一斤猪肉和一篮蔬菜,煲鸡汤的同时收拾屋子,估量仲平该往家里来了,备好的菜一应下锅。
美珍晓得,仲平那天回来是特别欣喜的,他在窗明几净的客厅转了一圈,放下公文包又走到餐厅,看见一桌的饭菜,眼睛亮晶晶地问她:“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四菜一汤,灶上还炖着鸡,你先吃。”
“一起吃吧。”,仲平拉开椅子坐下,美珍不好让他多等,盛了两碗白米饭过来。
两人一时无话,美珍想他当兵,食不言寝不语惯了,也担心他或许不爱吃自己的手艺,川菜的辣委实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打主意年后学学湖北菜。她用余光瞟仲平的神色,小口咀嚼嘴里的米粒,忽然仲平递来吃干净的饭碗,她霎时明白了他的心意,咬着唇笑着拿碗添饭。
原来他不止喜欢她的手艺,还把她当作一家人,她只在家里见过父亲喊母亲添饭,这下美珍喜不自胜,后头仲平的话叫她整个春节过得心神不定。
“年初二方便就来家里,碧莹一家子回来,你们见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