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始終戴著婚戒 — 他始終戴著婚戒

他的手上戴着婚戒。

每当他抚摸苏白的时候,无名指上那圈束缚便折射着灯光,刺眼的让人眼角犯疼。

苏白被他按在身下时总是想,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一个什麽样的人?她知道他经常在夜里徘徊寻欢吗?

又为什麽,一个会戴着婚戒的男人……即便偷欢也不曾拔下戒指的男人,为什麽会选择背叛妻子呢?

他在拥抱他的时候总是温柔,无名指上的冰凉会渐渐染上苏白分外炙热的体温,他抓着他的脸,轻柔地吻着他的唇。

苏白闭上了眼,这个吻,距离下一个吻,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

等他抽完了那根菸,便伸手揉乱了苏白的发丝:

「我走了。改天见。」

「嗯。」苏白点点头,赤裸着的身子,在凌乱的床单上,慵慵懒懒的翻了一个身。

翻过了那一夜旖旎。

他的家庭是什麽样子?他有孩子吗?

他抚摸他老婆时,是不是也如此温柔?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便毫不避讳的戴着戒指。当苏白提起时,他低下头,转了转指头上的戒指,若有所思,再抬头却把千头万绪都只化成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

那抹笑,带着明眼人都能明白的苦涩。

苏白也明白了,同是不爱回家而眷恋夜色的人。

像他这样的身份,有些问题还是不要过度干涉了。

苏白听其它吧女说,他是跟着部队来此驻紮的高官,一般高官是不会来七贤三路的,他们大多去美军俱乐部里寻欢,这样的做法是为了在下属面前保有尊严。

可谁都知道在七贤三路和五福四路三角窗後头那间“海湾饭店”,里头军官和吧女们是什麽光景。

其实从七贤三路酒吧的兴衰起伏便能一窥战事紧张程度。

在战场上偷生,命在旦夕的美国大兵,出手阔绰、慷慨解囊。战争越是危急,酒吧生意便越是繁荣。

整条街像是不夜城,亮堂堂的充盈着欢声笑语。

苏白想,那大概是一种孤注一掷的享乐吧。

「越道貌岸然的,通常越不是什麽好东西。苏白你当心点。」一些吧女好心的提醒了他。

苏白笑了笑,语调里全是嘲弄:

「怕什麽?我自己就不是什麽好东西。你们见过怕脏的耗子吗?」

吧女们听他说的话全是笑了。

苏白便是一般人俗称的「三七仔」。专门在三号码头,招揽“客人”。引荐给一些吧女。

然而苏白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是在韩战刚结束不久美军刚刚来台那时候,他一身的军装站在他面前。

夜幕低垂,苏白那时正站在酒吧後门读着被人丢在垃圾桶盖上的报纸,昏暗的夜色下,那静谧的角落,唯有他闪着血红星芒地烟头还亮着,把他一张淡然的脸映得有些恍惚,苏白闻声便懒洋洋的抬起了头,往他脸上扫了一眼:

「No,I\'mnotapan-pangirls,I\'maman.」

他闻言後瞪大了眼睛,苏白微微一笑,这阵子看外国人看得多了,很奇怪的是,分明外国人的五官和华人的完全不同,可组合成了脸谱,变成了表情以後,却又是那麽的相似。

感知到的那些情感都是一样的。

随後他朝他笑了笑,语调里尽是调侃:

「Aman?Non…,youjustaboy.」

苏白闻言望向他,不置可否:

「难不成你好这口啊?」他捻熄了烟:

「行啊,小爷陪你。」

而他始终戴着婚戒。

打从一开始相遇一直到後来越战进入了白热化。

在这段期间里,他总是来找苏白搭话。一开始只是纯粹的喝酒聊天,他从不与他谈起他的事情,却总是热衷於对苏白的一切愿闻其详。

苏白不知道对於他而言,自己究竟是一个什麽样的存在。

他为美军服务,可他,从一开始便不是冲着所谓“服务”而来。

苏白想,也许,他只是想要在不想回家的夜里有个人陪他聊天。也不当一回事。

所以,当他的吻,来得要比炮火还要猛烈之时。

苏白丝毫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的吻,把苏白一整颗心,炸得粉碎。

战火燎原。

起初他先是入侵了他的心,而後,又占领了他的身体。

而他依旧戴着婚戒。

苏白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样的军官;而他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样的丈夫或父亲。

可是他知道他喜欢的香烟品牌,也知道他腰侧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他知道他聆听时眼神总是深远,他每每那轻浅的回应,都像是呢喃。

他也知道,他喜欢啤酒胜过威士忌,他只会微醺,却从不醉。

「醉了,便很容易忘记。我害怕忘记,遗忘像是罪孽,而酒精便是根源。」,他总是道。

可苏白一次也没问起,他害怕忘记的究竟是什麽?

当他凝望他时,那如幽潭般深远的蓝色眼眸总是欲言又止。像是藏着款款深情,又像是冷冽无情。

战争越来越激烈,日复一日,他们经常相对无言,而他总下意识地转动着他无名指上那枚戒指。

苏白知道他有话要说,也知道他想说什麽。

那天夜里,他来了。穿戴着夜色,他湛蓝的眼底盛着满天星斗。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吻他。

苏白轻轻抱住了他,失重的感觉袭来,世界彷佛在霎那间颠倒了时空。

他被他压在身下,他的重量,在今晚的夜色下却轻得像是虚无。

苏白几乎要感受不到他的体温。

一夜缠绵,旖旎无边。

到了隔日的早晨,苏白即便醒了也不敢睁开眼。他拉起被子紧闭双眼,赤裸着的身体背後全是早晨的凉气。

他走了。

「我必须去前线支援。可能不会再来了。」

他说的很轻松,离开的也很潇洒。

苏白不是他的家属,他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消息。

苏白只能不停从别人口中听闻,战争的残酷与艰辛。

而他生死的存亡,苏白却一概不知。

他在残酷的战场中消磨着生命,而苏白则在漫长的等待里凋零着青春。

你说,他爱过他吗?

苏白不知道。

也许有,出自於心灵的空虚亦或来自於肉体的欢愉。

可苏白最气的是自己。

分明知道身为军人的他,总有一天得为了国家报效生命。

可又为何动情?

只当昙花一现,逢场做戏……不是对谁都好吗?

他却硬是要动心,硬是要动情,硬是要对那枚戒指充满敌意。

他属於他的国家,更属於他的妻子。

自始至终,都不是他苏白的。

苏白铁了心,就当他已经死了。

他回归了日常,照样在三号码头晃着他漫不经心的脚步。

直到某天,苏白收到了一封信。

洁白的信封里头是他沉重的婚戒。

他在信上说道,他的太太在他来到台湾之前,便已难产去世。

他没有携带家眷,而是独身一人,只在手指上套着那枚沉甸甸的枷锁便来到了台湾。

他不敢摘下戒指,也害怕在战争中忘记自己的爱人。

与苏白的相遇,对他而言像是一场注定战败的出征。那刹那的火花让他旁徨。每一次的拥抱都像对逝去的爱人和孩子罪孽深重的背叛。

每次的缠绵,都像是一场审判。

审判他的忠贞,处决他的意乱情迷。

可如今,前线战事艰辛,他也许命朝不保夕。

这让他想通了。

人生苦短,尤其身为军人。

他所渴望保卫的,难道不就是深爱之人吗?

他渴望在残酷的战争中苟存。

他要活下去,然後,重新回到七贤三路,面对他一直不肯正视的感情。

如果还有机会……,他想亲口告诉苏白他的心。

如果还有机会……

如果。

又过了几年,那巨大的军舰再次在高雄港停靠。战争结束了,七贤三路的酒吧也日渐萧条,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光。

可苏白却一如既往地站在三号码头,手里紧抓着那枚戒指,金属染上了他的体温,在他紧握的手心里磕得生疼。

如果他从船上下来,苏白想要替他再次戴上戒指。

他要告诉他,不必非得忘掉过去。

他可以永远在心里深刻记得他深爱之人,而苏白,会连同他的过去、他已逝的妻子,以及他未能诞生的孩子,都一同用力爱着。

如果,他走下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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