奂州城口
霍祈劭在军营里待上两天後,已经下床自由走动。我还是忍不住担忧的看着他,但幸好他身上的伤口都结痂了,脸上的伤也淡了一些,唇色也恢复了一些血色,看上去没什麽大碍。
霍祈劭走出营帐,站在奂州的城门口,他眼神冷清,若有所思的模样。据传辛亦云全身被绑,跪在城门口两天,但是奂州城内里的士兵们抵死抗拒,不愿投降,城门也始终紧紧闭着。
这时,霍祈劭让小柒将辛亦云带了上来,便又走回了营帐中。辛亦云被拖着进来时,他身上被绳索绑着,双手被在後面,鲜血尽染过的衣衫,头发凌乱的垂下来,狼狈不堪。
「你很恨我?」霍祈劭坐在床榻旁,淡淡的问。
「灭城之仇,不共戴天,如今我落到了你手里,还有什麽好说?」辛亦云抬起头,脸上满是脏污与血渍,他冷哼的撇了过去头。
「五年前,褚旻俐当年带了一批辛州军队回来,仅说是做孺州军中做杂役的。想来,你是辛州统领之子,自然就是那批人的首领。」霍祈劭缓缓说道,直直地看向辛亦云。
辛亦云冷冷地看着霍祈劭,便垂下了头,不发一语。
「为什麽奂州里的人全被调走了?现在里面都是五年前辛州的人?」
辛亦云仍是紧闭嘴唇,目光直视地面,当作全然没听见。
「这麽说来,这是五年前便策划好的?你们花了五年来布这一个局,也算是费尽心思。」霍祈劭站了起来,在辛亦云跟前走着走着,语毕便停了下来。
「五年⋯⋯」辛亦云低着的头正视前方,突然露出狠戾的凶光,眼神流转之间,却像在看着回忆播映,不满苦楚与伤痛。「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麽过的吗?我日夜想着兄弟、父母鲜血淋漓的模样,孺州连辛州的老百姓都不放过,满城的血流成河。我们明明投降了,然後呢?孺军赶尽杀绝,毫无人性,简直丧尽天良。归根究底,都是你霍祈劭下的命令!」
「命令?什麽样的命令?」
「你忘记了吗?辛州十几万人的鲜血,都因为你下令屠城,而毁之一旦,你竟然在这装傻?」辛亦云瞪大了眼,歪着嘴冷笑着说道。
霍祈劭神色冷肃凝滞,却沈默着。
「当年⋯⋯当年孺军杀进来後,辛州满城鲜血、哀鸿遍野时,我看着家人死去,自己身中三箭,全身是血⋯⋯」辛亦云像泄了气的皮球,颓丧着脸,有些绝望的继续说道:「这时,褚旻俐走到我面前,他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当场杀了我,彻底了结。二是让我跟他返回孺州,他说、他说⋯⋯他可以帮我复仇,甚至让我的兄弟们都存活下来,因为他早就打算让孺州易主。」
「我原先不肯,打算自尽。但我想着,我的家人已然惨死於这场屠城,而我的弟兄们都会因为我的决定而生死一线。如果⋯⋯哪怕有一丝机会,我都想他们好好活下来、想看孺州分崩离析,就算是没办法杀了你,我也要让孺州大乱!」
「五年来,我们在孺州做尽各种杂役,日日夜夜等待着这个机会。终於,奂州易主,褚旻俐自认掌控了孺州大半的军队,甚至霍府还有无数他的势力,所以我们开始让辛州的人慢慢接替着奂州,所有你原来调守的士兵都已经被调回孺州了。接着,褚旻俐让我们开始行动,诱骗柳若荑到奂州,却不料我的大意⋯⋯酿成大祸⋯⋯」
「呵⋯⋯我不该这样的莽撞的,我早该杀了你!我早该杀了你!」辛亦云呼地瞪大了眼,露出想一头扑上去的凶恶神色。
霍祈劭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才淡淡地说:「你应该恨的人不是我,五年前的辛州屠城,下令的人不是我。」
「瞎说什麽?你以为我会信吗?」辛亦云撇开头一阵嗤笑,又转回头时,乍露冷漠讥笑的神情,彷佛听了一场笑话。「当初便是你领兵到辛州,你现在跟我说不是你?不可笑吗?」
「我可以作证,我当时跟在霍帅身旁。霍帅在进城的前一天便折返孺州,因为辛州之乱,苏州趁虚而入,霍帅不得不带兵回孺州支援。後续辛州的一切决策都交由褚将军,至於下令屠城,也是褚将军的决定。」小柒走上前说道,紧蹙着眉头。
「褚旻俐在利用你,他本就没打算让你成功。一个这麽小心策划的人,他在被抓的时候,身上会带着跟你们辛州的密信往来?」霍祈劭往地上一扔,瞬间几张的页纸掉落一地。
辛亦云一把抓起那些纸张,反覆的看着书信内容确认,嘴里不断喃喃着:「你骗我、你骗我⋯⋯怎麽可能?这怎麽可能?」
他先是低头念念有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神快速地转动着,却突然像是触电一般,僵在原地,口中缓慢的一开一阖。被捏得皱摺的书信也跟着掉落到地上,一片凌乱。
「他为什麽要让我发现?因为褚旻俐是一个对孺州完全忠心的人,他可以叛乱、可以刺杀,但他不能不忠於孺州。抓柳若荑是一个局,但是奂州自然不能落在别人手里,他便是死,也要留条後路,让我知道这些,以确保孺州的完整。」霍祈劭的眼神冷肃,一条一条地分析道。「所以,他身上放的信全是无关紧要的信,直指孺军里有辛州的人,却意图反叛。原先我打算暗中先调查,却不料你们已经行动。」
「你的意思是⋯⋯褚旻俐才是杀我全州的凶手?而我们正在与杀人凶手合作?而且他还出卖我们?」辛亦云的眼神血丝满布,像缠缠绕绕的蜘蛛丝,睁大时更加吓人,眼珠子却像是,动也不动。
辛亦云跪坐在地上,几乎瘫倒的撑着身体,嘴中不断的循环一些字词,又似在想些什麽,迟迟无回覆。
「我带过来的军队,足以扫荡城里所有的辛州人,但我不想惊动奂州百姓,也不想再屠杀辛州百千的将士。」霍祈劭讲完後,便走回床榻坐下,神色未变。「只要他们愿意出城投降,我可以放过城内的人,不再追究,但如若他们不愿,就别怪我无情。」
辛亦云的眼神在地上来来回回,从疯狂的执着的火光,再到慢慢火花烧成灰烬,一片荒芜的眼底,仍掺杂着满满复杂的情绪。
辛亦云过了好半晌,才抬头看着霍祈劭,语气有些无力地说:「你当真愿意放了他们?」
「辛州的事,我有责任。」霍祈劭的几个字,简单的担起了所有。
我心头微微一痛,鼻间突然泛出酸楚。他总是这样,一声不吭的温柔,只做他认为对的事,将伤害降到最低,不顾其他人的目光与批评。
辛亦云看着霍祈劭,黯淡的眼底捻熄了最後的一点光,大笑了起来,说道:「仇恨之人,本非仇人,该恨之人,我却听命於他,愣是五年都未报仇,以为的隐忍,不过是一场笑话,当真是可笑啊可笑⋯⋯」
整个营帐内都是他的笑声,但眼角却滑落了泪珠,他笑着笑着却咳了嗽起来,肩膀托着地面,身体起起伏伏的颤抖着,难以自拔。
後来,辛亦云同意了,他让奂州城里所有的将士们都出来投降。当他们一一走出来时,脸上无尽的哀伤与绝望,像是轻而易举便明白了,这一场仇恨的尽头,再无归属。
辛亦云主动上前,一一抱着了他上百上千名的士兵,他眼底带着闪耀的泪光,每一个拥抱都力道十足,甚至有几个士兵当场泪流满面,抱头痛哭。
我突然有种感觉,辛亦云每一次的选择,都是希望辛州的将士们一切安好,但心中的寄托与隐匿却都成了一场空。而这份抉择的责任,实在太过沈重,或许也是时候到应该放下来的时候。
没有终点,有时候也是一种终点。
霍祈劭他是真的放了辛亦云,甚至赦免了所有的罪责,让辛州的士兵们自由选择回到孺州,或者跟随辛亦云离开。他像一道远程的光,照亮了所有荒芜的土地。
後来,我们花了一周的时间回到孺州。在回程时候,霍祈劭紧蹙着眉。我知道,他在担心还有事情发生,尽管褚旻俐被锁在牢中,但霍府里仍存在着更多的变数,需要一一处理与盘查。
回到孺州後的几天,有一天晚上,霍祈劭敲了敲我的房门,淡淡地对我说道:「柳若荑,你父亲再过两、三天便到孺州了。」
他从不食言,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