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端本来就是讨厌负责的性子,惹了麻烦也不管,让别人收拾去。
所以毫不意外的,过了几天他就几乎把那被自己吓个半死的憋屈小孩给忘了,於是当他再见他时,清楚的体会了一轮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虽然对方好像不怎麽想理他。
彼时会考刚放榜,考了满级分的盛闭放学时在学校被过於兴奋的一群人撞了肩膀,脚巍了,走一步便是一阵钝痛。
盛闭一直心心念念的十五岁在昨天刚满,他本来打算今天去找工作的。
一般店家本来就不大喜欢找童工,年纪小麻烦多姑且不论,矜贵、抗压性低不耐操才是主要问题,处理不好爸妈说不定还会找上门给自家孩子「讨公道」。
他本就吃年龄的亏,现在脚还残了,怕是更难了。
盛闭跛着脚慢慢挪步回家,途中望了乌云密布的阴暗天空几眼。
要下雨了。
他把口罩下扯,吸了几口气,而後上拉。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盛闭摸出钥匙,拐了弯步进去。
他的心跳慢了一拍。
穿着白色衬衫、上头全是血的于端坐在隔壁邻居家门口,手撑在膝上睡着了。
盛闭以为是因为失眠了整整一个月才出现的幻觉,可再怎麽揉眼睛确认,元凶都是真真切切的就坐在那儿,端的是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
他蒙上一层阴霾的脸更黑了。
怕的,气的,也是惊的。
他怎麽在这里?那户他认识吗?
好死不死,这时于端哼了两声,抚着额醒了,抬头的时候一脸懵懂茫然。
盛闭想逃都来不及,目光和旁边的他直接撞上。
两人眨了几下眼。
时间缓慢的流动。
于端的意识回了笼,极慢的展开笑颜,动作疏懒的伸手拉住盛闭细细的腕,慢条斯理的开口:「刚打了几个人来着?嗯……有六个吧,总之身上有点脏,不好意思。」
「正想着拜访老朋友来着,到了老朋友家附近一时忘了老朋友是谁,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结果醒来就看到了你。」
「小孩儿,能借你家的盥洗室让我洗个澡吗?不然按现在这时间,我用这模样到街上乱晃挺吓人的。」
盛闭没说话。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他的脑袋已经停止了运转,他完全反应不过来,自然无话。
这个人有病吗?随便跟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借浴室洗澡又是哪招?
所有有脑袋的人都知道该拒绝,但他能拒绝吗?他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在徵求自己的意见,或只是当作一个告知,有余裕便戏弄他。
怎麽办?叫警察的话说不定警察会害到更多人,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人说的单挑六人是在说笑。
盛闭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天空飘下了绵密的雨丝,轻轻的打在他的肩膀上。
于端隔着雨幕看他,没说话。
盛闭的喉咙有点乾,他先撇开脸乾咳了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让目光恢复轻淡的。他望向于端,认真的道:「你真的是在问我吗?」
「当然。」後者感觉到黏糊糊的血贴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恶心感骤升。他分神,含含糊糊的应:「我很尊重你。」
话说完,于端打了个喷嚏,大掌掩住了口鼻,放下手时余光朝掌心瞄了眼。
掌心上都是红色的血,温温热热的。
「啊,」于端喃喃自语,淡定的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梁,稳若泰山,好像滴滴答答淌下的血和他没关系一样,语气不起不伏的道:「小孩儿,我流鼻血了,怎麽办,救命。」
救个鬼命。
*
于端没骗盛闭,他确实是刚打了一场群架,虽然赢了,但体力方面已有些吃不消。
他有轻微洁癖,上回的血在手上较好处理,这次全沾上了衣,他生理性的感受到不适。
至於吓不吓人,他并不是特别在乎,只是随口找的藉口。
于端家离那地有近一小时的车程,他只想酣畅淋漓的洗一场热水澡。
他在这附近没有认识的人,只依稀记得这附近好像有旧识,於是决定随便堵在巷子里其中一家的门口,反正错了再换一间就是了。
结果他用最快的速度等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盛闭。
僵持到最後,盛闭实在没办法,小心翼翼地挪着腿走到门前开锁,让于端进门了。
「谢谢。」
脱了鞋进玄关时,于端自觉礼貌的补了句。
盛闭没空理他,走进厕所抱出两包卫生纸。
于端坐在地板上观察他,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挺清奇,好奇的问:「小孩儿,你的腿怎麽回事?」
他反正不知道他的名字,乾脆沿用上回的叫法。
盛闭当即歛下眼,没回答,只平静的抽出几张卫生纸给往他怀里塞,道:「我不是小孩。」
别叫的我们好像很熟稔似的。
「那不然告诉我你的名字。」于端根本不管泛滥成灾的鼻血,随便把卫生纸搓成一团捏在鼻上,转头便满脸浪荡的看着盛闭笑,眼睛弯成一线。
到底有什麽好笑的。盛闭不带情绪的困惑着思考。
于端惊讶的发现,小孩儿已经不像上次那般怕他了。就算怕,他也看不出来了。
他全藏起来了。
于端不知道的是,盛闭已经在自己的梦里被这个人以各种方式吓了好几百遍,看到本人除了一开始的意外与前一次太过害怕留下的些许後遗症之外,逐渐趋向麻木。
况且这人好像没那个意思,这次再遇,他发现他对自己的态度并不恶劣,连一丝敌意和恶意都不曾表现出来。
上次实在是被恐惧蒙住理智了,才像惊弓之鸟一样无法思考。
这人屏除脑子有洞外,似乎没打算对自己施予暴力,就是个不正经的家伙。
唯一奇怪的是,他好像很喜欢拿自己来寻开心。
明明他是世界上最无趣的人。
「没这必要,我们不需要认识。」盛闭轻轻把于端捏的那团像是在一锅血中浸泡过的卫生纸抽走扔掉,衡量着与地板上横倒的于端保持一段安全距离,拿了新的给他,道:「你那样不会止血,要坐起来,不可以仰头。」
于端乖巧的调整好姿势,示意他继续说。
「头往前倾,施力捏住鼻翼。」盛闭看着他动作,道:「嗯。」
然後他不说话了,盘腿坐在地上看着明明该狼狈却一脸闲适的于端。
「小孩儿,我都进来了,能借浴室顺便洗个澡吗?」于端仍不放弃。
「你……」盛闭语塞了阵,接着垂首思索了片刻。
如果洗完就走,换往後的平静,倒不是不行。
「可以,」他顿了下,慎重的继续道:「但你要答应,之後我们不会再见面。」
盛闭对于端其实是反感的。
他特别讨厌使用暴力处理事情的人,不论理由。这人明显还是个中翘楚。
他既可怕又诡异,还一副「老子就是麻烦的代名词」的跩样。
盛闭虽然长的一副天崩地裂都能无所畏惧的淡定样,实则比一般人更胆小。
他谨慎且小心,因为他没有本钱学别人惹麻烦,一步都不能走错。
他是没有靠山的人,身边唯一的亲人得倚仗他,他不能冒险。
闻言,于端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他一手止着鼻血,另一手指向自己道:「我真的有这麽讨人厌吗?」
「并没有要批评的意思,但我不想和你交朋友,对不起。」盛闭直言,从布满灰尘的角落取出一个小小的垃圾桶,道:「我是全世界最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家里穷,又不聪明,人也不好相处,如果你想找一个仅凭萍水相逢的一面就能陪你到处玩的人,我不是正确的对象。」
盛闭说完,坦荡荡的看向于端。
他没反应。
没反应。
这是什麽意思?
他生气了吗?怎麽不说话?
盛闭底气十足的说完那一大串,没等来预期中的结果。
他以为于端会果断的答应,如他所望的离开,毕竟他的确没有非纠缠他不可的理由。
可他没反应啊。盛闭这下什麽都不确定了。
于端站了起来。
盛闭还坐在地上,呆呆的不知所措。
于端逼近。他一膝着地,脸凑到了盛闭面前。
他朝他一笑。
那个笑容,像是草原上的雄狮望着正在垂死挣扎的猎物,含了晒太阳似的慵懒闲散,又不足以让人卸下对他的防备与害怕。
「小朋友,你太谦虚了,你很聪明的。」
于端伸出食指抵住他的下巴,中指则碰上了口罩的布料。
盛闭一动也不动。
于端细长的手指无意的擦过了盛闭的下巴,然後,他扯下他的口罩。
男孩子青涩的脸孔完整的呈现在于端眼前。
总算啊,上次他就看这口罩他妈不顺眼。
于端有了一刹的出神。
怎麽连嘴都长得这麽精致。
下巴很尖,典型的瓜子脸,却因凌厉的眉眼衬得毫不女气。
小朋友的上唇紧紧抿着下唇,施力处因用力而泛白,在口罩被拉下的瞬间暴露了许多不外显的情绪,有畏惧、有故作坚强,好像还有一点的……愕然。
于端微启薄唇,轻声道:「洗澡这事我的确是在询问你的意见,不过交朋友这档,不是。」
「我愿意答应你,不过,请你随时准备迎接我的毁约。」
*
于端一踏进盛闭家的浴室便迅速收起了笑,端详起这个只够一人站立的小空间。
旧是真的旧,头顶的灯泡小而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混着霉味的奇特味道。白色的漆脱落龟裂,用手剥就能使之大片大片的掉落。
环境倒是乾净,瓶瓶罐罐摆得整齐,按照高低排列。有看不出是什麽牌子的廉价女性润发乳,以及男性洗面乳。
于端突然想起一荏。
上回碰到外面的小朋友时,他手里好像捧着什麽。
他那时没多想,现在认真的回忆起那色彩缤纷的小盒子,不就是他那个风流成性的同学一天到晚拿出来显摆的爱用牌子吗?
小孩儿原来这麽早熟啊?不过他长得这麽嫩,店员还让消费,是怎麽搞的,他有什麽背景吗?
结果还是以貌取人了。
小朋友好玩是好玩,反应言语都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慌乱起来也像全然不谙世事,可人没他以为的乾净,反而跟自己有得比。
我是手脏,他是心里脏。
他自顾自的想着。
水声不绝。
于端用了他的浴室,边洗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若说原本盛闭只是嫌弃他跟他没什麽关系的品行,现在就是真的讨厌他了。
这个人怎麽就摊上他了?没头没尾,无迹可寻。
盛闭完全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傻傻地发着愣。口罩戴回去了,只露出一双透着深刻不解的眼睛。
于端洗完澡後,神情气爽的穿着血污淡去不少的湿答答衣物,带着一身湿热的水气步出浴室。
于端意味深长的对他笑了下,动作行云流水的将还滴着水的浏海後梳,走到玄关时挺拔的身姿微顿。他回头看他,毫不害臊的提了几句:「小孩儿,下次再见的时候,希望我们就是朋友了。」
说是这麽说,于端想起那晚攒在他苍白手里的保险套,小朋友在自己心里疯狂掉价。
于端不想多待,乾脆的走了,脚程快得连衣角都被风带得翻飞。
似是闻声而出,没过多久,盛闭身後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双小脚跨过门槛。
一个女人疲惫的转动僵硬的脖子,凤眸下的黑眼圈极为浓重。
她慢慢的步了出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大敞的门,哽着嗓子嘶哑的问:「盛闭,有客人吗?」
女人是向兰,盛闭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