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湖中的瑪莉安 — 湖中的瑪莉安

舞台上方的场灯打亮,主题曲的旋律接着响起。第一批演员站起身来,四个同学们手拉手走到舞台中间,就定位後对台下在座观众鞠躬,然後慢慢退回场边,拍手邀请下一批演员谢幕。第二批次的同学们共有五个,他们大方地向观众致谢後,退回舞台边缘供之後的同学进场。麦可抓起漂亮女孩的左手,拉着她移动至舞台中心,一起鞠躬,然後按照前两个梯次同学的模式,退至场边站定,然後随着旋律拍手、唱歌。後面梯次的演员陆续上台。整出剧一个半小时左右,期间,刺眼的舞台灯照得麦可什麽都看不见,一直到谢幕换成柔和的场灯後,麦可才终於找到机会好好检视前方观众席,看看今晚最後一场演出的观众出席状况。

观众第一排座位有零星几位校内教授,第二排至最後一排则是由其他应届毕业生与学生家长们共同组成,大部分都是不熟悉的脸孔。麦可仔细搜索,希望就这麽一次,能看见父亲或是母亲的身影,看见他们对自己的儿子展露关心与支持,但是跟前三场演出的情况一样,两人皆不见踪迹。当然他离异的双亲不太可能会一起出席同样的场合。

之前他的父母在协调谁有时间去参加麦可大学的毕业典礼,协调到最後全家人又开始争吵、翻旧帐,多年前的错误也被一一拿出来重新数落。因此,更多时候,麦可宁愿家人不去介入他的生活,也不愿意再回想起他青少年时期那些不愉快的经验。

然而,从众多陌生的观众之中,麦可认出两位系上的外籍教授,第一位奥斯特教授曾经指导他创意写作,另一位黛门教授则教他莎士比亚戏剧,两位教授肩并肩坐着替正在谢幕的同学们鼓掌,似乎对今年的毕业公演很满意。若再加上曾选修同一门课,在课堂上见过面的几位同学,面前所有观众麦可就只认识四、五个,而这正是他害怕的事情:花费半年的时间与心力,从构思到实地排练,到被公演指导教授勉励要对自己的演技有自信,一切的努力是去娱乐、讨好眼前这些免费进场看戏的陌生人;更可怕的是,每次演完戏之後,一种莫名的虚无感便会钻进麦可的心里,告诉他说,无论如何用心良苦地去揣摩、展现情绪,跟着剧中角色发展至濒临崩溃边缘,待一个半小时後灯光熄灭、观众离去,所有一切就在转眼间流失,丧失意义。尽管麦可已经多次出演过舞台剧,可是仍然不能忍受像这样努力无可证明的生活。

他看向左边身旁的漂亮女孩,安珀,看她拍手唱歌、等候谢幕的模样,她的戏服与彩妆跟他记忆中的她不一样。他记得她穿着白色素上衣跟一件深色的紧身裤,罩着一件绿色大衣、打蓝绿色眼影,还束着一头高马尾。但是现在,身旁的女孩一袭黑色连身长裙,双腿套上黑丝袜,肩臂隐约从半透明的袖子露出,脸上是深紫色眼影搭配鲜血般的口红,她长发及肩、两条发辫从流海编向後脑形成一圈头圜。麦可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安珀饰演一个现代英伦女孩,跟他的美国男孩角色是一对情侣,两年後,安珀是古荷兰世界中的母亲,麦可则饰演她的儿子。只是安珀美丽依旧,两年来,麦可在她身旁还是时常忘记呼吸。

曾经,麦可假戏真做,情不自禁地爱上安珀,但是演出结束後,两人回归原本的生活,各走各的路。如今,麦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安珀没能意识到与她对戏男孩的心意:他曾经在伦敦街头挨饿受冻,只为了能再与她相见;他也试着当个好儿子,尽其所能将母亲拉出无底深渊。麦可从来都观察不出女孩的改变,她一次又一次站上舞台,找到聚光灯焦点展现美貌,而在远远的角落,麦可为她神魂颠倒。假如一开始就没踏入演戏这淌混水,麦可大学生活中的苦痛与磨难会减少许多,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毕业公演之後,等待他的就只剩毕业典礼与将来,而他对将来要做什麽事情毫无头绪,只有这些过往回忆留在心里不肯离去。

公演主题曲《SoLong,Marianne》的旋律进入尾声,接待人员也出场致谢,最後,全体剧团就定位,向观众深深鞠躬。一位同学带着一大束花,从观众席的中央阶梯走下进入舞台,并将花朵交给身兼导演的公演指导教授,感谢他对同学们的耐心协助。依照惯例,接下来三十分钟的时间,同学、家长,和老师会在舞台区拍照留念,记录下校园生涯中另一项值得庆祝的成就。

没有人找麦可拍照,他静静待在舞台一角观察其他同学。负责现场音乐演出的同学,安德鲁,在镜头前最上相,他带着小提琴摆遍各种姿势,迷倒众多心思单纯的小学妹。安珀也大受欢迎,想和她照相的人已经大排长龙,其中包括一位身材肿胀、色眯眯,且满头白发的老教授。眼前景象中的人群们看起来很开心、快乐,丝毫不见心中的烦恼,在校生向毕业生道别,感谢学长姐先前的照顾,也答应他们会继续努力经营社团,或系会之类的各种活动组织,不负前辈们打下的基石。接着,麦可看见黛门教授从人群中搬出一条路,走到他面前。

接近退休年龄的黛门教授依然一头红发、满脸皱纹,她年经时曾是戏场科班出身的知名演员,现在则是校园里的莎士比亚教授,但她真正的兴趣是研究亚洲剧场,对中国戏曲,歌仔戏与京剧特别有兴趣。她对她的学生露出笑容,把右手伸向麦可,麦可见状,伸手握住老教授的手。黛门教授猛力摇动麦可的手,兴奋地用有奇怪口音的中文说:「你演得很棒,以後可以继续做莎士比亚!」

麦可听见後,惊讶地瞪着教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赞赏。他原本以为黛门教授不会认得他这个学生,莎士比亚课堂上有六十几个同学,而且是两年前的课程,教授没有理由特别记得麦可,这个上课大部分时候都默默的学生。向黛门教授道谢之後,麦可想更进一步问清楚到底自己是哪方面演得好,但是一大票同学突然跑来包围教授,希望能跟她拍照纪念,黛门教授就这样被一群过度兴奋的同学带走了。麦可心中的疑问就悬在口中,没有获得解答。

几分钟後,最受同学欢迎的奥斯特教授终於抓到空档,走来招呼麦可。这位教授的另一个身分是作家,他出版过几本小有名气的小说,是麦可非常崇拜的师长。这位留长发、蓄腮胡的教授在平时上课就对麦可赞誉有佳,常常说这位学生身上蕴藏潜力。但是对於自己蕴藏的潜力,麦可不像奥斯特教授那样具有绝佳的信心,某些时候麦可确实表现非凡,会对自己的能力刮目相看,然而麦可自己知道,绝大部分的时候,他说出不应该出口的话,也做出不应该做错的决定,比其他大部分的同学都还来得差劲。

师生互相招呼过後,麦可向奥斯特教授请教演出的改善空间,教授觉得他演得很不错,只要继续保持就行了。两人继续闲聊,奥斯特教授问麦可将来的打算,"So,whatareyougoingtodonow?"

麦可试着避开任何有关未来的话题,那些事情会使他感到恐惧,"Gotothemilitary,Ithink."

"Andwhat,then?"

"Idon\'tknow.Ihavenoidea."

"Youshouldkeepwriting."

"What?"麦可感到不解,他没料到教授会给他这样的建议,"Why?"

奥斯特教授还是同样那一套,"Becauseyouhaveenormouspotential."

麦可不想再听见关於潜力那套胡说,他恨别人指控他身上其实没有的特质,於是他敷衍地回答,"OK,Iwilltryto."

"Thatwillbegreat!"说完,教授向麦可道别,改去向安德鲁打招呼。

找到观众席第一排的其中一个空座位之後,麦可坐了下来。剩下十五分钟的拍照留念时间,他就在那仔细检视舞台上的人群,一旦过了今晚,其中很多人跟麦可就无缘再见面了。他又看见安德鲁异常的好人缘,和奥斯特教授在学生间的高人气,心中燃起一丝淡淡的嫉妒,但今天是最後一场毕业公演,所以麦可试着不要跟先前一样计较。另外,他一直都在注意黛安教授的行踪,想知道她是不是跑去跟每个演员握手,也都勉励他们以後要继续做莎士比亚,令他安心的是,麦可没发现黛门教授有兴奋地跟任何其他同学握手的现象。他也偷偷摸摸地瞄了安珀的美丽身影几次,但每次都得忍住想去拥抱她的冲动,深怕下次再看见漂亮女孩的自己,会是个悔恨当年错失良机的秃头中年大肚男子。

夜越来越深,观众人潮也逐渐散去。麦可换下身上的戏服,然後走到厕所卸下眼影、眼线,和其他名称永远都搞不懂的舞台妆。他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看见他涂满发胶的头发、上满唇液的嘴巴,发现自己这四年来好像没甚麽改变。他一直都是同样的人,充满浪漫幻想和崇高理念,却因此常常为情所苦、犹豫不决,像在俄国文学中,那个永远躲在地下室的男人一样,从来都没办法采取行动。他喜欢阅读关於死後世界的书籍,想找出关於生命意义的真相,但另一方面,却又被存在主义式的悲情缠身,害怕死亡、或是宇宙无可避免终将爆炸的那天,会发现一切皆是一场空,只有一片虚无在来生等候。他也怀疑唯我论终有一天会被证实是正确的,而他会像个蠢蛋一样,内心一直都牵挂着实际上不存在的外在世界。只是费心思考生命本质永远不能提供解答,没有任何人事物能提供解答;麦可只是个平凡大学生,而非伟大哲学思想家,仅仅是回想他四年来毫无成就的生活就够他受了。

四年来,他的课业表现普普,大部分上课时间都保持一贯的沉默。每年遇上城市中电影节,他找尽机会翘课去看电影,泄愤当年被电影系教授拒绝录取。他偶尔去到河滨公园跑步、打网球,或骑单车,但是参加校内运动竞赛都是候补居多。他似乎早已对社会放弃希望,没有一起加入学运,和当时其他大学生对政府激烈的抗争。课後闲暇之时,麦可没有打工赚钱,为家里开销尽一份心力;也没有任何朝梦想前进的迹象,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甚麽值得努力的梦想。他混日子过,特别是大四上课时间最少的这年,每天花近乎三个钟头的时间在城市中的各个角落漫步、游荡,却不晓得这样做原因何在。当然,麦可在大学生活中演过几出舞台剧,以为演戏像是摄取酒精一样,能藉以宣泄自己的情绪,直到他朝自己的心灵越挖越深,才发现演戏带来之痛苦与折磨是如此难受。

麦可离开厕所时,多数的剧场人员已在返家的路上,还在逗留附近的同学不多。安珀只身一人坐在楼梯台阶上,缓缓地脱去左腿上的黑丝袜,麦可假装没看见眼前诱人的景象。他向安珀道晚安,然後走出这栋建筑。

夜空中星星光点弥漫,但月亮不见踪影。蛙鸣声从四面八方的草丛传出,是个典型的夏夜。往公车站的路上,麦可行经校园内的公布栏,眼光被其中一幅海报吸引。他看见一张熟悉的图片,一头金发的欧文.威尔森两手插口袋,只身一人走在欧洲街道,上头,梵谷所画的蓝色星空是那天的夜晚;那是电影《午夜巴黎》的海报。仔细一看,海报上头附有台北电影节的图样:电影节今年的暖场秀要放映露天电影,时间是明天晚上,地点是麦可从来没听说过的星湖森林公园中的露天展演台。

麦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在公演最後一个晚上还可以看到这则活动消息,他想感谢生命赐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在毕业前还能回顾他喜爱的伍迪.艾伦电影。自从大一那年参加的电影节放映了关於伍迪.艾伦的导演专题,麦可就变成了这位导演的忠实影迷。他心想,也许明天晚上看了这部电影之後,他可以重温三年前那段不可思议的时刻:发现原来在世界另一端,一位出身纽约的犹太裔导演,竟然能以拍摄以及剪辑电影的方式,忠实反映麦可内心对於生命的挣扎,却也同时提供一道远离哀痛的出口。

记得安珀也很喜欢伍迪.艾伦的都会浪漫爱情电影,麦可想像自己跟漂亮女孩躺在草地上,在星空下一起观赏电影的情景。沉溺在满心期待的气氛之中,麦可忽然意识到自己身旁还有另一个人。回头一看,负责剧场场地维护的校工大哥站在他身侧一旁,问他:「你明天要去星湖森林公园看电影啊?」

「应该吧。」公演排练期间,麦可时常看到这位校工大哥在舞台附近出没,但一时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校工大哥露出满意的微笑:「很好!我看你刚才戏演得不错。」他伸出手,秀出夹在手指之间的票券,「我这里有张入场卷,是明晚在星湖森林公园的舞台剧演出,有兴趣的话,你可以顺道去看看。」

「我不确定看完电影之後,还有时间或力气再多看一场舞台剧。」

「别这麽早就打定主意,露天电影放映常常或因为天气状况,或其他因素临时取消,你应该要有备案。最好还是把这张入场卷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麦可本来想问有没有第二张票券,说不定他也可以邀安珀一起去看戏,但是害怕被误认为贪心,所以没有问出口。他将就收下那一张票券,并向校工大哥道谢。

「别谢我,我才应该感谢你!我在学校工作这麽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像你一样这麽有天分的演员。」临走前,校工再度叮咛要麦可记得去公园看戏。

直到校工大哥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麦可才想起他的名字叫做范修,指导公演的老教授曾经跟麦可提过这个时常在学校出没的身影:很久很久以前,范修也就读这所学校,老教授说,范修是他所有教过学生之中最有潜力的一个,他很英俊,还有一股异於常人的魅力,多数同学都自愿跟从他的领导,是全校的风云人物。他也很有演戏才华,曾经代表学校出国参加莎士比亚比赛,赢得大奖光荣回国。但写作才是范修的天命,老教授说,这麽多年来,他没看过任何学生对於写作如此着迷,也没看过任何人有像他一样的文学细胞。然而,就像很多天赋异鼎的天才一样,范修害怕发现自己的潜能极限,大学毕业後他无心继续进修,反而在校内找了份校工的职务餬口,工作内容是场地清洁和设备维护。十年来都蹲在窄小的校工办公室毫无起色,也不见他发表新作品,成天就是浑浑噩噩的过活。

所以范修今年三十多岁,麦可心想,但他看起来跟五十岁的人差不多苍老,满脸胡渣、一头乱发,好似从来都没有好好打理自己的外表,他跟老教授所形容的英俊、魅力,才华出众完全沾不上边,倒是比较像路边的普通流浪汉。潜力,麦可在搭车回家路上告诉自己,如果所谓最有潜力的下场就是如此,那他很高兴可以继续当个蠢蛋。

回到租屋处後,麦可打开联络人清单,看看哪些朋友比较适合明天晚上约出来一起看露天电影。首先,他拨了安珀的手机号码,暗自希望奇蹟降临,他跟漂亮女孩将一同共渡美好夜晚,但是结果跟之前每次的尝试一样,安珀委婉拒绝麦可的邀请。接着他打电话给安德鲁,但是安德鲁已经跟别人有约,他之前就答应要出席他小提琴琴友举办的音乐会。後来,麦可以在毕业前聚一聚为理由,又试了几个不同朋友,但是他的朋友们不是因为有其他事情无法参加,就是因为对麦可,或对伍迪艾伦没有兴趣而拒绝邀约。

垂头丧气地独坐在单人套房,麦可满心尽是失望,他领悟到自己大学四年的生活其实失败透顶,在紧要的关头,他最需要朋友陪伴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人愿意花时间倾听麦可心中想说的话,那些关於他对於未来的恐惧、或是他对於离去的不舍,都闷在心里直到发臭、发霉。他想起自己平日上课时间的孤寂:进入每间教室他会习惯性地挑最角落的位置坐,将空位让给那些喜欢集体坐在一起同学群,他都等到下午两点左右人少的时候才吃午餐,自己一个人坐在阶梯、或树荫下,看远远草皮上的同学们打棒球。他也自己一个人进图书馆看书,或进戏院看电影。有时候他的确喜欢独自一人所带来的宁静,也以为自己在拥挤却寂寞的大城市里独居四年,早已习惯孤独的滋味,只是他偶尔还是忍不住怀念朋友作伴的感觉,知道很多事情只有在与他人分享之後才能得到快乐。可是麦可现在别无他法,只有厚着脸皮自己去进公园,才能在星空下享受喜爱的电影。

隔天傍晚,麦可搭捷运来到星湖森林公园。他提早出门,利用电影开演前的那一小段时间,到公园四处逛逛。这个公园很大,交错复杂的森林步道环绕中央的湖泊周遭,一座半月形的拱桥跨越湖岸两侧,连接狭长湖泊两端最细的交会点。湖面上白鸭、黑鸭踏水前行,鸽子结伴在天空中飞翔,白头翁则在岸边歇息,或是紧盯水面,耐心挑选想吃的鱼种。树林中偶尔可以瞥见松鼠在枝头间跳跃,夏季各式虫鸣四起,还有讨人厌的蚊子聚集在一起骚扰公园访客。

麦可沿着湖畔步道漫步,这天傍晚的公园很热闹,他沿途看见两、三户家庭出门在草地上野餐、长椅上情侣谈情说笑、画家的水彩笔专心描绘眼前湖光山水景色、拱桥边两个老人带着吉他彼此对弹,还有悠哉钓客等候鱼儿上钩。步道引领麦可来到露天音乐台,台上竖立一片巨大白色布幕做投影使用,台下的座椅区位子所剩不多,更远些的草皮区也铺满野餐巾,有树荫的区块都坐满了人,摆满竹篮、披萨盒、饼乾包,和啤酒、汽水罐,大多数的人正在享用他们为今天野餐准备的食物。麦可在草皮上找到一处观影视野良好的位置,他将双手抱在後脑,当作枕头,躺着仰望头顶的蓝天,和远方橘红色的夕阳余晖。他没料到这部电影竟然有如此号召力,然而,他也没料到自己会看见一片渐渐吞食蓝天的漆黑乌云,或是发现自己没带伞出门。

电影开始放映後没多久,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随後即传来一震雷响,那时候,萤幕上的欧文.威尔森正好第一次搭上能穿梭时光的马车。到了欧文.威尔森来到二零年代的酒吧,第一次遇见海明威的时候,星湖森林公园开始下起倾盆大雨,在场的民众随之酝酿出一阵骚动。主办单位派人透过麦克风宣布取消今晚的电影放映,向各位观众保证之後将会有补偿措施,也会慎选电影补映日期,不会让今天的情形再次发生。

呆滞地坐在草地上,任由雨水浸湿他的牛仔裤,麦可看着四周人群在雨中离去。他拖着湿透的身子站了起来,往公厕的方向跑去,但是厕所里的恶臭味跟雨水搅和,令人难以忍受,而且里头早已经挤满了避雨的人。麦可打消在公厕躲雨的念头,继续向四周张望,但是他不知道该怎麽办。最後他决定听天由命,淋雨朝着回家的方向前进。

周遭景象一片狼藉,尽是雨中慌忙丢弃的垃圾,吃剩的食物和没喝完的饮料罐受强风大雨吹打四散,绿色树林被许多遗弃的野餐巾重新布置成五颜六色的新花样。麦可对自己的遭遇感到失望,他开始庆幸安珀拒绝自己的邀约,庆幸安珀不会看到他现在失魂落魄的样子,庆幸安珀不会被他害得生病感冒。今晚很可能是麦可在毕业前最後的活动,但他没有机会去重温三年前,第一次认识伍迪.艾伦的那份感受,反而倒是像他绝大部分的生活一样,尽是倒楣与失望。他回想电影情节,希望能重新振作起来。麦可决心效法从《午夜巴黎》男主角身上学到的观念,并告诉自己说,在雨中漫步其实是一种浪漫情怀的表现。

麦可沿着湖畔行走,试着展现自己的浪漫情怀,但是他听见远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远方,校工大哥范修撑着伞,朝他的方向急奔过来,一边大喊:「别这麽快就走,你还没去看戏剧表演!」

麦可对着方才跑到他身旁,还在喘气的范修说:「我全身被雨淋湿,没心情去看戏。」

「那你至少有带我给你的入场券吧?」范修抬头,露出一种疯狂的眼神,急迫地等待麦可回应。

「有,在这。」麦可拿下背包,试图找出入场券,「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

「太好了,你不会後悔的。」说完,范修伸手一推,把麦可推入身後的湖里。

夜晚的水面下没有光源,底下一片漆黑,湖水深不见底。麦可失去方向感,不知道哪边比较靠岸,他只有努力挣扎往上游,祈祷在氧气用完前,自己不会先淹死。突然间,麦可左手边的水域出现一道蓝色光源,他惊讶地看见范修给他的票券在湖水中发出蓝色的光芒。麦可朝光源的方向游去,随着他越来越靠近,眼前的蓝光越来越刺眼,他伸手一把抓住入场券。下一个瞬间,有股奇异的力量抓住他的脚,把麦可拖往湖水深处。麦可感觉到水压越来越高,水面离他越来越远,他也感觉到湖水进入他的肺部,感觉呼吸道堵塞难受,感觉到自己来到死亡的大门前。接着,他失去意识,甚麽都感觉不到。

醒来的时候,麦可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洞窟之中。洞穴很大,高耸的拱顶布满钟乳石,通道向四面八方扩散,但通通看不见尽头。一些颜色奇异的石头嵌在洞穴石壁上散发光芒,和入场券在水中发出的蓝光很相似,这些石头是地底洞穴中唯一的光源。现在已听不见暴雨拍打地面的声音,麦可怀疑这不是因为雨停了,而是他因为来到一个雨水声传递不及的地底深处。他听见另外一些声音,一群人用夸张的音调对话,他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看见洞穴另一头有个升起的舞台,有几个人影在台上演戏。岩石地面上,两列平行的发光石头形成一条走道,向舞台的方向延伸,麦可让发光的石头领导自己前进。

随着脚步行进,他更加全面地检视他现在的所处之地。他行经几座幽暗的水池,看见似曾相似的植物,还听到远方树林间传来一些怪异的蛙鸣声。他跨过几座横跨溪流的小桥,但是溪流从视线不可及之远方来,又从视线不可及之远方离去。清凉微风吹拂他的脸颊,他却怎麽也找不到空气流出口,好似庞大的洞穴已自成一套气流交换系统。他抬头以为看见满天群星,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苍穹壁面上镶有许多会反射光芒的矿石。这里不仅仅是一座洞窟,反而更像是一个另一陌生世界,在此地,麦可没有因为受困狭小空间而被压迫的喘不过气,相反地,他发现这里其实跟他所属的世界一样,巨大且充满惊奇。麦可感觉道自己的渺小,在大自然面前显得无能为力,世界不必理睬他的存在,自己就可以过得很好;麦可才是那个必须依赖世界的人,否则他就无法继续生存。

他来到地底的露天舞台前,零星几个观众四散在座位区,他们每个人都全身湿透,看起来很凄凉,对周遭的景象也一脸疑惑,彷佛都遇上跟麦可类似的遭遇。他就近找几个观众问话,想知道所在地的资讯,还有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但是没有人理他,每个人痴呆地凝视舞台,看戏看得十分着迷。麦可的注意力也被台上的演出吸去,开始专心一意的看戏。

舞台剧改编自一则童话故事,讲述一个被自己良心谴责的怪物,和它的灵魂如何获得救赎。它知道自己身性危险,容易伤害到自己周遭无辜的人,所以它把自己深锁在高塔里,希望能够不受打扰地过完余生。可是最近当地的国王宣布,只要有人能够破除魔咒,将怪物平安无事地带出高塔,就能成为将来的王位继承人。各地的青年男女蜂拥来到高塔的大门前,竭尽心力试图将怪物重新带回光明。天真的女孩希望能用真情赢得怪物的芳心,年轻男孩希望说服怪物放下心防,勇敢面对外面的世界。只是过了很久之後,还是没有人能完成国王交代的任务,大部分的人灰心返家,剩下的人留在高塔门外挨饿受冻,祈祷怪物终有一天会回心转意,敞开大门迎接他们。後来怪物的确打开深锁的大门,它的良心不容许它让访客在家门口受苦受难。体会到怪物的好心肠,塔中的青年男女决定合作举办一场舞会,希望藉此场合,向怪物展示人类内心其实善良无比,而人类情感其实真诚美丽。

戏演到这里,台上总共五个饰演青年男女的演员走下舞台,邀请台下观众与他们共舞。麦可身旁的观众一一被领上台,一位美丽的女子走下麦可眼前的阶梯,将掌心朝下的左手伸到麦可面前,然後说:「我叫玛莉安,你愿意与我跳支舞吗?」

玛莉安的两眼之间显露出一分世间少有的真诚,而她的美像洪水一般淹没麦可的理智。麦可接过面前女孩的手,点头同意,然後站起身来。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套中世纪礼服,下半身则有一件中世纪紧身裤。他领着美丽女子的手,走上通往舞台的阶梯,身旁的玛莉安则优雅地提起裙摆。他们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升,来到舞厅中间。乐声渐渐响起,麦可望着眼前的女子徵求同意,玛莉安的眼神告诉麦可她已经准备好开始了。他的右手握着她的左手,左手搂着她的腰;她的右手搭着他的肩膀,左手勾着他的右手,两人轻柔地跳着华尔滋,石英制成的星空在头上旋转,光影在她的脸庞中变幻。在这奇异的地底世界中,时间不曾流动,夜晚永恒不变,而玛莉安眼中闪烁的光芒像颗石头一样深深沉入麦可的内心。

舞会之後,玛莉安饰演的年轻女孩终於成功赢得怪物的芳心,教它重新学会爱人。她破除怪物身上的魔咒,而它摇身一变成为英俊的王子,两人走出深锁的高塔,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看完整出戏,麦可拍手为表演者喝采。他深受感动,这出戏像极了他深爱的迪士尼动画《美女与野兽》,但不同的是,故事中的主角不再是美女,而是怪物。怪物有颗积极向善的心,也梦想着一个更美好的生活,靠着年轻女孩的帮助,终於找到勇气,突破心中挣扎,然後发现幸福。此外,麦可也发现自己特别喜欢玛莉安的演出。戏中,她每每凝视怪物的眼神中,显现出某种难以形容的悲悯,却又隐含一丝爱恋,好似只有她一人真的了解怪物所背负的痛楚,也只有她懂得欣赏怪物敏锐的特质。那眼神向观众透露,她帮助怪物不是为了利益,而是一种希望能拯救他人灵魂的诉求,是单纯发自内心的良善。

谢幕结束後,麦可走上前跟玛莉安握手,感谢她邀请他跳舞,并称赞她的演技和舞技,然後向她自我介绍。只是玛莉安早就知道麦可的名字,和他即将毕业的身分,她说:「我看过你演戏,你很有天分!」

「你有看过我们的毕业公演?你是哪一天看的?」

「前几天的晚上,你们第一场演出我就去看了。」

「那我怎麽没看到你?」

玛莉安挤出一个微笑表示道歉,「我不想引起其他人注意。」

麦可现在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玛莉安小心提防陌生人是理所当然。他想起范修和他之前奇怪的行为,这个校工性情孤僻、疯狂,肯定对湖中下的洞窟世界心怀不轨。但范修究竟是想对这世界做什麽事,麦可毫无头绪,他暗自发誓会查清楚范修把他推入湖里背後的目的,不会让邀请他跳舞的女孩,或是湖中世界中的其他人受到伤害,也不希望自己意外的来访会危害到这个世外仙境的安全。然而,麦可还是不知道该怎麽返回地表世界,所以他向玛莉安请教回去的路。

「对,你应该早点回去,已经快天亮了。来,跟着我。」

四周依旧一片黑暗,只有些许光点在远方的石壁边闪烁,或是洞窟拱顶上反射光芒,麦可手腕上的手表方才被湖水浸湿,已经停止走动。他不知道玛莉安是如何得知地表上的时间,他怀疑眼前的美丽女子没有完全向他坦白,但是他仍然跟着她走,往麦可刚刚走来的相反方向前进。

沿途经过景象让麦可感觉似曾相识,他看见远方有稀疏几栋建筑物,它们外观形状类似、层层叠在一起,并沿着洞穴内壁往上爬行,其中一些窗口被灯火点明,像是地表上典型的公寓大楼。他发现,原来刚才看戏的地方是一座公园,走出公园的池塘和树林之後,这个世界也有属於自己的城市、街道,和居民,有自己的脾气与步调。

他们走了将近三十分钟,一路上,麦可费尽心思讨好玛莉安。他努力表现出绅士风度,展示他的礼仪风范:每当他们行经往下的台阶,他会先走下楼梯,然後伸出手掌供身旁小姐搀扶。他也试图展现幽默感,想逗她笑、赢得她的欢心。他还确保两人谈话自然流畅,交谈过程中两人都能更加认识彼此。玛莉安身上有种不可思议的特质,在她的笑容之中、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都展露一种天然的纯真。

玛莉安告诉他说,她跟麦可差不多年纪,但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来到这个新世界。地表的生活一次又一次令她失望,最後她选择永远留在此地,在湖中世界展开新生活。地底的生活安宁,玛莉安过得很开心。只是,她偶尔还是会怀念地表上的多采多姿,所以有时候会偷溜回去,观察之前的朋友们过得如何,或是参加展演活动、听音乐会,或是看舞台剧。另外,玛莉安也很想念夜晚的星星,以前她还住在地表的时候,她每天晚上花很多时间抬头拼凑星座,将天边的光点连成适当的图形;她也喜欢一边看着闪烁的星空,一边想像在宇宙另一个角落的世界可能的模样,想像如果平行世界真的存在的话,那命运将会带她去到甚麽样的地方、展开甚麽样的生活。她说,时间在地底世界中没有意义,没有太阳东升西落和月亮阴晴圆缺,因此这里的居民不必担心时间流逝;湖中世界是永恒的国度,选择留下的人不会受到季节轮替的影响,也不会受到星体运行的波及。

玛莉安的话语使得麦可陶醉无法自拔,他希望在永恒国度的今晚可以持续到永远,可是,玛莉安停下脚步,告诉他说他们已经抵达目的地。

「我们在哪?」麦可从着迷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发现周围一座湖泊环绕,而他们俩人站在湖水中央的一个凉亭内。

「回你家的路上。」玛莉安给不解的麦可一个开玩笑的表情。

「等等!如果我想回来看你演戏怎麽办?我的入场券在来这里的路上丢掉了。」

「我可以给你一张通行证。」说完,玛莉安拿起麦可的左手,在他的掌心上做了一个蓝色记号。

掌心被做记号的部分正在冒烟,但是麦可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他看着来自异世界的美丽女子,他原本以为安珀是他毕生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可是今晚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麽离谱。

玛莉安问他,「准备好了吗?」

「要做甚麽?」

玛莉安伸手指着湖水水面,说:「从这里进去。」

麦可点点头,假装自己理解她的意思,「谢谢你的帮忙。」

「有空就回来看看。今晚这出戏的场次都演完後,很快就会开始排练新的剧本,我们可以用得上像你这样有天分的演员。」

麦可答应回来,看看自己是否能帮忙玛莉安准备下一出舞台剧。再次跟玛莉安道晚安之後,他半信半疑地跳进湖水,感觉到水中一股奇异的力量将他带往深处,然後他又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麦可发现自己回到星湖森林公园,躺在露天音乐台的舞台演出区,有一只好奇的白头翁停留在观众席第一排座椅上,正在打量着他。天已经亮了,他身上的衬衫和牛仔裤已经被早早升起的夏日阳光晒乾。

他站起身子,看见老人在草皮上运动、甩手,几个人穿着紧身的运动裤跑步,两个小孩子兴奋地荡秋千,狗儿以气味探索公园大大小小的角落,远方还有禽鸟衔枝筑巢。太阳继续踏上一天的行程,大地万物复苏开始一天作息,有股无可隐昵的希望穿梭於阳光空气之间,从陌生的国度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麦可感觉今天的早晨显得额外美好。返回他在城市中租屋处的路途上,麦可忍不住回顾昨晚如梦似幻的经历。

整天下来,麦可都按耐不心中那股骚动,他兴奋地思索湖中异世界存在的各种可能性。他的心中满是幻想,他想见自己跟玛莉安再次相遇的情景,或是自己就从此留在地底,与异世界的女子共度幸福快乐的生活。他已经等不及要再次跳下湖泊,穿越曾让他濒临死亡边缘的通道,然後在世界的另一侧重获新生。

到了晚上,麦可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从书柜中拿出一本从未用过的蓝色笔记本,在纸面上记录下所见所闻,抒发他内心的感受。他的灵感源源不绝,文字在蓝色笔记本上横行丛生,好似终於遇见寻找已久的谬思女神。

麦可为这样的情况感到惊讶,因为他已经将近一整年没有动笔写作,他受够了自己不停地书写对於爱慕女孩的迷恋,像是一只没有自尊心的动物膜拜远方的偶像。他知道自己跟大部分迷恋的对象不可能会有结果,也知道自己的情感来来去去、毫无定见,所以他很少向心上人展示自己的爱慕之情,希望心中热情会被时间冲淡。可是,以前的麦可时常坐在夜深人静的书桌前写字,把那些闷在心里、从来都不见天日的情绪化作具体证据,成为文字保存下来。他不敢轻易忘掉他对那些漂亮女孩的情意,他不在乎球队胜利、政治选举、环境保育,或世界和平;他绝大部分的生活是由脑中的甜美幻想情节组成,如果麦可没连这些东西都办法保护,那他的人生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只是写到後来,麦可自己也感觉疲惫,讨厌翻开笔记本看到的尽是同样的情况一再上演、老调重弹。去年某个时刻,他做出改变人生的第一步,他放弃写作,试着融入周遭同学,跟他们过一样的生活,但他跟以前一样,偶然遇见漂亮女孩还是心头小鹿乱撞。一直到现在重新动笔书写,麦可才惊觉过去一年来的生活浑浑噩噩,没有动笔书写的时候,大半日子过得都没什麽意义。昨晚遇见玛莉安之後,麦可转眼间变回一年前的自己,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被困在这个多愁善感的躯壳里,逃不出去。坐在惨白的桌灯前,麦可继续将内心感受注入字里行间,一份莫名的满足感填满这个夜晚。他想起之前奥斯特教授给他的建议,也许他的确应该继续写作。

麦可钜细靡遗地描写自己跟玛莉安的相遇过程,偶尔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加油添醋。写作期间几个小时,他快乐地重温昨天晚上那份不可思议的感受。可是写到後来,他发现心中有一道不肯离去的阴影,范修和他将麦可推下水前的疯狂眼神像乌云一样垄罩那些美好的回忆,麦可握笔的手停下来,没有办法继续书写。他必须去查明事情的真相,否则他的心神将无法享有安宁。麦可翻开一层层抽屉四处搜索,但找不到其他空白的笔记本。接着,他拿起方才写作的蓝色笔记本,然後从书桌前起身。

他曾读过小说、看过电影,知道侦探办案是怎麽一回事:他会到学校跟踪范修的行踪,记录他每天作息的细节,然後从蒐集而来的线索中推论出范修真正的目的,有必要时,他还会出面阻止校工做出任何会伤害到玛莉安的事情。麦可准备好明天将会用到的工具,其中包刮一顶贝雷帽和一副墨镜,他知道范修认得自己的模样,行事必须谨慎小心。准备睡觉之前,麦可躺在床上,看着左手掌心上的蓝色记号,他之前答应玛莉安他会回去帮忙,而他绝对不会让她失望。

隔天早上八点钟左右,麦可搭公车来到学校,期望发掘事情的真相。他知道校工通常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但是范修的职务比较接近校务行政人员,专门负责监督舞台剧院的维护与保养,而非其他到处移动,在校园各处打扫环境的清洁工。范修在剧院那栋建筑的二楼有个小小的办公室,供给他签收舞台租借申请表,或是给有疑问的同学谘询;麦可对他的工作内容很熟悉,公演制作期间,他时常必须到范修的办公室洽询舞台设备的操作,和场地灯光的使用技巧。麦可看见范修今天正常上班,随後走进图书馆的阅览室,挑了一个靠窗而且视野良好的位置,坐在那里展开他一天的监视行动。他所处的位置正好面对范修在剧院建筑二楼的办公室,阅览室四周都是巨大且乾净的落地窗,他可以清楚地掌握对面办公室里的一举一动。

麦可随手拿了几本杂志打发时间,蓝色笔记本上没有写下多少奇怪的细节,因为范修的生活并没有什麽特别纪录之处。整个早上他都埋首於办公桌前振笔疾书,但是麦可看不见他都在写些甚麽。范修偶尔停笔抬头思考,没过多久又开始低头写作。中午一点半左右,范修离开办公室,到校园餐厅里独自一人吃了寒酸的午餐。两点钟的时候,他回到桌前,继续上午的写作。下午五点半,大学生们上完一天的最後一堂课,走出教室开始返家,范修则多待了一个小时,到了晚上六点半才锁上办公室的门,骑机车离开学校。麦可没有及时拦到计程车,因而跟丢范修的行踪,没有观察到他在夜间的活动。监视他人一整天之後,麦可没有被罪恶感困扰,相反的,他很沮丧地回到租屋处,责怪自己竟然没有完全顾虑到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未能完成这个涉及异世界存亡的重大任务;他知道自己必须想出其他方法在夜晚跟监范修,查明他的底细。

将近一周的时间过去了,麦可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进到图书馆的阅览室监视范修,直到晚上六点半,才尾随范修离开。白天的时候,范修的作息固定,只有中午期间会离开办公室半小时,到餐厅吃饭,其余时间都在桌前写字,没有其他动作。麦可慢慢地熟悉他监视对象整个白天的活动,也不再像最早开始跟监那几天一样地紧张,他甚至变得松懈,向图书馆借了海明威的巴黎回忆录《流动的飨宴》来读,好以打发时间。然而,范修晚上行踪不定,麦可找不出一套可依循的公式来解释范修在夜间的行为。几次,麦可成功叫到计程车,要求司机先生跟随骑着机车,正要离开校园的范修。他发现范修每天晚上骑机车去的地方都不一样,有些晚上,范修把机车停在公园旁,然後走进公园里漫步、毫无目标地游走直到深夜;另一些晚上,范修骑车到其他大学、或大专院校的校园,去观赏其他学校外语学院、或是艺术学院的毕业公演,要不就是戏剧性社团的期末成果发表会,但从来不去观赏职业剧团演出。麦可通常会跟着偷溜进场,跟着看戏,但是每次演出完毕,麦可都很失望的发现范修没有去找其他学校的演员攀谈,也没有给他们来源不明的舞台剧入场券;范修都直接走回机车停放处,然後骑车离开陌生的校园。

随着时间累积,蓝色笔记本上被填满越来越多记录下来的细节。范修去过大安森林公园、淡水河畔公园、碧湖公园、美堤河滨公园,和大湖公园,他去看戏的学校有师范大学、台湾大学、辅仁大学、文化大学,和东吴大学。在马路上,范修时常被周遭景物干扰导致分心,所以机车骑的很慢,可是在公园游走的时候,范修两手插进口袋,不顾周遭万物,彷佛一直低头沉思。麦可还发现范修其实就住在他就读的学校内,范修不知道动用了什麽关系,替自己在校园的教职员工宿舍附近找到一间小木屋。他的宿舍很偏僻,位於一条贯穿校园的溪流旁边,除了一条通往校区的幽暗小路之外,周围尽是茂密的树林。而且跟麦可猜测的一样,范修没有与任何亲朋好友来往,独自一个人居住,在大城市中的一隅夹缝求生。

麦可极力观察所有可能会引领他发现真相的枝微末节,但是还是无法推论出范修行为背後的动机。他决定改用积极主动的办案手法,不再只是躲在远方观察。之前,他就注意到中午范修去餐厅吃午餐的时候,从来不会锁上办公室的门,因此他有至少三十分钟的空档可以看看范修每天振笔疾书是在写些甚麽。依照惯例,范修在中午一点半左右的时候放下手中的笔,走出办公室,关上门,然後走下楼往校园餐厅的方向移动。一看到范修走下一楼,消失於视线之中,麦可从三楼的藏身处现身,确认四下无人之後,他轻声打开办公室的门溜了进去。

办公室很简陋,比较像是个窄小的房间,四面白墙里只有办公桌、台灯、笔筒、滑轮椅子,还有一个塞满揉烂稿纸的垃圾桶。房间角落四周叠满手稿与笔记簿,各各高度及膝,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证明范修并没有成天浑浑噩噩地过活。

从办公桌上,麦可拿起一张字迹满布的稿纸,看似是范修今天早上才写完的成品,麦可看见篇名标题是英文《FromTaiwanwithLove》,但是内文是以中文写成。范修像是写信一样,向一位来自日本的女孩诉说自己的心意。麦可知道文中使用的文学技巧叫做Apostrophe,表示叙述者直接对一个虚构的物体,或是想像中的人物说话;既然是想像中的人物,表示文中的日本女孩不存在於现实世界,或者叙述人无法确定她的存在与否。可是,范修具体描述很多关於日本女孩子的细节,读的时候,麦可可以感觉到她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聆听麦可说那些由范修所写下的文字。

继续翻阅堆叠地板的纸张和笔记簿,麦可注意到大部分的文章都跟日本有关,一部份写那位失落又神秘的日本女孩,其他则是范修在日本各地旅行的随笔。可是,麦可没有时间细读范修的作品,眼看两点钟逐渐逼近,麦可走出办公室门口,离开前不忘将一切还原成他进来时的模样。

从二楼走下楼梯的时候,他与刚吃完饭的范修擦身而过,麦可头上的墨镜和贝雷帽让他逃过一劫,他看见范修心不在焉地走上楼梯,彷佛陷入难以自拔的思绪之中。麦可知道一切谜题的答案就藏在范修那一堆堆的纸张之中,但是他不可能每天偷偷摸摸地潜入办公室,花三十分钟的时间读完所有的作品,他即将毕业,时间所剩不多,他害怕在他来得及揭发这位可疑的校工之前,范修会抢先一步达成他的诡计。他需要更多线索,让他能够从范修茫茫的字海中辨识出关键的词汇,引导他发掘事情的真面目。

又一周的时间过去了,白天的时候,麦可趁着范修离开吃饭的时间,溜进他的办公室翻阅那些堆积如山的手稿。只是麦可的思绪常常飘回去想迷人的玛莉安,还有高塔宴会中,他们一起跳的那支舞,所以晚上没有跟踪范修的时候,麦可回去藏在湖中的地底异世界,跟玛莉安见面。

虽然长年住在湖中世界,玛莉安看似跟一般的女孩没有多大差别。麦可知道湖中女子美丽过人、个性甜美是其他人无法比拟,但是她跟大部分的人一样,会为某些奇怪的小事情皱眉、或会心一笑;喜欢把玩自己的头发、看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有自己一套奇怪却又可爱的习惯。尽管两人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麦可还是一再地回到两人世界唯一的交会点,穿过湖底通道,全身湿透、痴痴等待着玛莉安的倩影。麦可不敢断然答应玛莉安的要求,去面试应徵湖底剧团下一出戏男主角的演出资格。不管玛莉安再三向麦可保证他很有潜力,他始终害怕自己没有能耐可以打败异世界其他更有经验的演员。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帮忙玛莉安对戏,而这也是麦可能够跟玛莉安幽会的绝佳藉口。

一天,麦可在校园布告栏又看见一张熟悉的宣传海报,黑白照片中有两个人坐在长椅上,欣赏布鲁克林大桥和城市河水间的夜景,那是电影《曼哈顿》里的经典场景。由於之前的播出因天气状况而取消,两周後,电影节举办单位加映伍迪.艾伦导演另一部浪漫都会爱情电影来弥补观众,新安排的电影节活动计画在同样的地点举行,在星湖森林公园的露天展演台上映。获得第二次机会去重温三年前的经验,麦可觉得额外兴奋,当天晚上,他就邀请玛莉安在两个星期後一起去星空下观赏露天电影。知道她从来不认识这位导演的作品,麦可希望玛莉安看完电影之後,能够像自己当年一样,从萤幕中获得那份豁然开朗的感受,对世界的看法也因而从此改变。

地表男孩跟湖中女孩每次相约见面的地点都不太一样。有时候,玛莉安会带麦可到湖中世界的各地参访,他们沿着洞窟石壁的步道往上走,走到拱顶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摘下那些看似星星的矿石。玛莉安还带麦可去探索那些蔓延洞穴深处、错综复杂的隧道,在发光石头的光源下,教他认识湖中世界特有的生物。甚至有一次,玛莉安带麦可去湖中世界的电影院看她期待已久的电影,一部叫做《她与他,与伦敦》的爱情喜剧片。偶尔,麦可也会带玛莉安回地表上走走,去动物园看她非常想念的地表动物,也带她去台北的湖滨公园骑单车,在城市的波澜的河水与灯火阑珊处穿梭。

麦可记得以前自己曾经体验过快乐与幸福的滋味,那滋味跟书上写的、电影中呈现的一样,美好而短暂,像是飞舞的蝴蝶美丽而脆弱、天边的彩虹般稍纵即逝、星空中的流星可遇不却可求。只是,快乐似乎不曾从玛莉安身侧离去,湖中美丽女子散发出一种永恒的特质,麦可终於发现自己一直苦求的浪漫理想,一切都在他与玛莉安的相处过程中实现。

在这段快乐期间,麦可不忘利用每天三十分钟的时间浏览手稿,试图揭发范修的真面目。随着时间过去,他也变得更加大胆,甚至会随手抽几叠稿纸和笔记簿,装到後背包里带回家读。读了几天之後,麦可逐渐了解范修在写作方面的才华,他读过的文字与故事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久久不肯离去,而且有一股隐形的影响力会蔓延全身,使麦可继续阅读的慾望更加强烈,像染上毒瘾一样难以克制自己。

范修笔下的文字带有一种莫名的孤寂,是他故事的一贯母题。故事中的主人翁往往背负沉重的精神负担,四处流浪去寻找逝去的亲人、生命的意义、命运对他的安排,或是宇宙终极的目的,执着於不可能存在的事物与没有解答的问题,致使大部分故事都以悲剧收场,故事结束时,主角通常会掉落更漆黑的深渊之中,或是义无反顾地为目标理想奉献自己的性命。

范修的文字给麦可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跟校工其实极为相像,两人都同样为情所困、烦恼生命意义何在、惧怕死亡却又同时被它吸引。范修创作的故事像是迷幻药,麦可越读,就越偏离自己阅读的本意,他忘记留意字里行间的细节,忘记对照蓝色笔记本上的线索,忘记他的目标是要从手稿中辨识出范修那不为人知的阴谋。读到後来,麦可被手稿中的悲戚故事感染,变得悲观、沮丧,他开始回顾检视自己过去这几周的所作所为:他自以为是地扛起侦探的工作,跟踪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而且暗中翻阅其他人不愿出版的作品,甚至妄想自己能够拯救湖中世界和落难女子。可是仔细想想,麦可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为甚麽要假装是侦探,也不知道自己期望跟湖中女子有什麽样的结局;范修从来没有真的做出任何坏事,他没有理由只藉着邋遢外表就指控别人,而玛莉安居住在另一个世界,他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够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隔阂,继续维系两人之间的感情。没多久之後,麦可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回去自己的家乡。他得去当兵、去工作赚钱,然後得开始养家餬口,现在与玛莉安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只会增加麦可往後对她的思念,使他更难放下这段毕业前夕奇异而短暂插曲。他害怕自己将来会变成另一个范修,永远被过往的回忆缠身、裹足不前,从此活在已经不复返的事物当中。

毕业典礼日期逐渐逼近,麦可内心天人交战也越来越据烈,一方面,他继续跟玛莉安见面,被湖中女子真诚的双眼触动,然後向她的美丽招降,另一方面,他继续读着范修写的故事,对自己的一切举动做出质疑,不知道怎样做对自己才是最好。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挣扎,迟迟无法作出抉择,也为此承受巨大的折磨。从手稿中的文字中,麦可可以感觉出范修是个无害的人,而不是他之前所认定的疯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继续监视校工,也不知道范修是否真的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等待挖掘。麦可需要确凿的证据,告诉他下一步棋该往哪里走。几天之後,他决定去范修在校园中的宿舍一探究竟。

依照惯例,范修在中午一点半的时候走到楼下的餐厅吃饭,麦可偷溜进办公室。他的目标是范修那件夹克,他知道范修习惯把钥匙放在外套的口袋里,而刚刚范修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身上没穿夹克。夹克挂在办公滑轮椅的的椅背上,麦可在夹克的左边口袋找到钥匙,然後把它拿到桌灯下仔细检视。钥匙串上共有两把钥匙,一把是宿舍的钥匙,另一把是机车钥匙,这表示如果麦可运气好,范修吃饭回来还是专心写作,没有检查夹克口袋的话,那在六点半前,范修都不会注意到钥匙不见。从两点到六点半,麦可至少有四个钟头的时间可以从范修的住处中寻找线索。调查结束後,麦可会把钥匙串放在范修的房间里,制造出他今天忘记带钥匙出门的假象,希望能骗过时常分心出神的校工。将钥匙串塞进自己的口袋之後,麦可离开窄小的办公室,往范修位於溪流边的住所前进。

顺着贯穿校园的溪流,沿着後门的林间小径,麦可来到范修的家门前。那是一栋简陋的小木屋,周围只有大片的森林和虫鸣鸟叫声,看起来范修刻意挑选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隐居。门口旁边摆着一台破旧的机车、一枝位於落叶堆上方的竹扫把,和一些园艺工具,在溪流跟小木屋之间还有一座小小的花园,里头百合花和紫丁香枝芽高举、颜色亮丽,看得出范修每天的用心照护。麦可压下自己对那座花园的好奇心,他来到门口,转动插入的钥匙,然後开门走了进去。

范修居住的小木屋跟他窄小的办公室差不多简陋,屋里只有一扇窗,而书桌倚靠在有窗户的那面墙壁上。书桌对面的角落有一张铺得整整齐齐的单人床,床头边有个矮小的书架,架上摆满了很多本书,小小书架放不下的书籍被堆叠在一旁的地面上,屋子没摆放家具的空间跟办公室的情况一样,堆满了范修的作品手稿。麦可看见小木屋内部情景,他暗自在心里叹气,范修的住处跟他工作场所的情况一样,装满了由文字组成的谜题,谜题像是越织越大的蜘蛛网,麦可则是无助的落难小虫,被牢牢黏死、动弹不得,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由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他知道自己如果还是一样埋首纸堆,在这四个钟头里绝对找不到他希望发现的答案,他必须从别的地方着手,才有可能查明真相。

麦可深呼吸一口气,重新环顾屋内的摆设,想找出之前遗漏的细节。他注意到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见溪流和小花园,他检视书架,架上绝大部分是西班牙作家卡洛斯.鲁依斯.萨丰的小说,和加拿大诗人李欧纳.柯恩的诗集,另外还有一本关於吸血鬼的书,书名叫《炽热之梦》。他发现桌上有本特别的红色笔记本,跟他自己身上的蓝色笔记本极为相仿,只有颜色不一样,另外,他看见小屋的墙壁上贴有一张日本的地图,上面破破烂烂,到处做满标记,看似时常被范修使用。除了满地的稿纸之外,屋内共有两样值得细看的东西,麦可决定先看看墙上的地图。

麦可到门边打开屋内的灯光,然後回到墙壁前方仔细查看地图。日本各地被划的密密麻麻,地图上有许多不同的记号,圆圈、打叉,或是两地之间一条长长的连线,记号旁边还有额外注明日期,一些地点还贴有照片。在地图前思索一阵子之後,麦可渐渐推理出一个头绪,这张地图是范修过去几年的旅行纪录,彷佛他走遍日本岛群,试图寻找某个人、或是某个事物的踪迹,大部分的圆圈记号集中散布在关西一带地区,表示范修在个区域挖掘到很多线索,偶尔几条线从关西直直连结到日本其他角落,途中可疑的地点都用圆圈注记,其他地区基本上都布满打叉记号,表示范修在那些地方一无所获。圆圈记号旁附的照片多为地点景观图片,照片拍摄建筑物、街景、市集、学校,表示范修确信他所寻之物曾经出现於照片中的场景。地图上最早标注的日期是在十年前,而且每年至少都有标注一个日期,表示范修十年来去日本的搜索工作都不曾中断。麦可看见范修去年的寻找任务带他到了大阪,大阪旁边附有一张乡间传统日式建筑的照片。反覆确定自己遗漏没有其他细节之後,麦可坐到范修的书桌前,点亮桌灯,然後翻开那本诡异的红色笔记本。

红色笔记本内部的字迹杂乱,所写的事物彷佛是东拼西凑而成,乍看之下,每个不同的段落前後并不相干。最後,麦可了解到这是一本试图寻找答案的笔记本,范修跟他一样,都在侦办一件谜题满布的悬案,也都在一本相似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发掘真相途中的细节。笔记本分成几个不同部分,前几页多半是由神秘学书籍上抄写下来的段落,内容繁杂,有关於开启并招唤异世界精灵的仪式,还有驱逐魔鬼的各式方法。第二部分是则是符号学研究,书页上描绘各种符号,每个符号都有各自不同的功用,有的符号法阵可以让划记人指挥来自异界的生物,使祂们听从指令、有的则保护施法者抵御魔鬼的进犯。第三部分是台北城市各处景物的详尽记录,其中包含很多杳无人烟的地点,荒山、死井、废墟、从未完工的工地,或是遭信徒遗弃的教堂,范修仔细分析各处的地理位置,然後再与星体排列的模式交叉比对,试图推算超自然现象发生的机率。笔记本最後一部份是候选人名单,书中没说明这是甚麽样的候选人名单,但在名单上的人清一色是才华出众、潜力无穷的大学在校生。麦可看见自己也在名单内,看到自己的基本资料完全正确无误地出现在眼前书页间,另外还看到很多自己在校园中被人尾随跟拍的照片。

全部的线索摊开摆在他眼前,然而麦可并没有因为破案而产生任何的满足感。他感觉自己背後一阵寒意袭来,巨大的恐怖感压得他喘不过气。麦可对范修的印象从原先的悲悯转变为恐惧,他不知道范修跟踪了自己有多久,不知道他在暗中策划这整件事情多少年,更不知道范修身上还藏着什麽邪恶的计谋。他害怕范修即将对湖中世界所做的事情会摧毁自己在异世界中体验到的幸福快乐,但是麦可的良心不容许自己任由这样的邪恶发生。他拿起范修的红色笔记本,从书桌前起身,走出小木屋之後,他拿着钥匙反锁屋门,然後把钥匙串丢进贯穿校园的溪流,看着溪水将它带到远方的下游。

麦可知道这样做能争取一点时间,但终究没有办法阻止范修,他必须赶紧去星湖森林公园警告玛莉安,并将范修邪恶计画的证据——那诡异的红色笔记本——交给湖中世界的居民,要他们做足准备,一旦范修知道自己的诡计被人拆穿,他随时可能现身报复。

麦可来到星湖森林公园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七点钟,地平线之下的太阳仍将橘红撒上暗蓝色天空的一隅,星星逐渐从银河系各角落现身,向这个世界闪烁光芒。眼前一片人海从露天展演台朝着对面的小山坡蔓延,整片草地被一片片的野餐巾点缀得五颜六色,他们坐着、或躺着,正看着放映中的电影《曼哈顿》。

麦可突然想起自己今晚跟玛莉安的约会,他跟湖中女子约好一起在星空下观影,但是他对於侦查范修的工作过分着迷,以至於完全忘记两人之前的约定。萤幕上,伍迪.艾伦饰演的男主角正在向他未成年的女朋友解释自己为什麽要假装抽菸,麦可记得这个桥段,电影才刚开始播放没多久。不希望惊动其他在座观众,他压低身子在人群间缓缓移动,寻找玛莉安的下落。眼前是他最爱的电影之一,可是麦可知道现在不是坐下来看电影的好时机。

他决定先查看小山坡的草地,从观众人群的尾端开始搜索,那里的群众大部分结伴而来,五、六个人分别坐在野餐巾的四角,他们带来食物则堆在中间被紧紧包围,麦可在这个区块没见到玛莉安的人影。接着,他继续往前移动到距离萤幕较近的座椅区,这里的观众大多是情侣,男女朋友一起坐在长椅上,彼此的肩膀互相倚靠。终於,麦可看见玛莉安独自一人占据一张长椅,坐在最後排角落的地方。在其他情侣之间,她的背影显得分外孤寂;眼前的景象让麦可感到一阵悲伤,他知道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不应该浪费青春於空等之上,必须有人能够无时无刻地在身旁牵着她的手、陪她分享心思,还要能在最艰难的时刻告诉她一切到头来都会安然无恙。

走近玛莉安身边,麦可在她左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他牵起她的手,然後告诉她自己很抱歉。湖中女子回首给他一个温暖而真诚的微笑,抚平忧郁男孩心中的悲伤。

《曼哈顿》的情节继续推进,而玛莉安看电影的表情很投入,好似她真心希望电影男主角最後能够找到属於自己的幸福快乐。麦可不忍心打断她的观影体验,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告诉玛莉安一切事情,包括他是如何被人设局推入湖底,和他在跟监行动中所发现的证据与线索,他轻声地跟身旁女子说:「你可以跟我过来一下吗?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他带她来到湖畔中的一座凉亭之後,玛莉安随即提出疑问,「什麽事情这麽重要,不能等到看完电影再说?」

「我也想让你好好享受电影,可是我刚在学校发现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害怕你有生命危险。所以我赶过来警告你,希望一切还不会太迟。」

「你在说甚麽阿?」

「我发现有人想要入侵湖中世界,他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做研究,策画阴谋。我在几个星期前掉入湖底,穿过通道去到你的世界也是他一手造成,但那只是他的第一步,不久之後,他就会开始执行其他可怕的计画。我带了证据过来,里面有纪录他的研究,你可以看看。」说完,麦可把红色笔记本递给玛莉安。

手还没碰到红色笔记本,玛莉安先被眼前景象吓到,惊呼了一声,「范修?」

麦可不懂玛莉安怎麽会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你怎麽——」

「范修!真的是你?你看起来好不一样!」,玛莉安说话的对象不是麦可,而是他身後的另一个人。

麦可转身看见一个穿着夹克的人站在凉亭入口,那人看起来不像麦可的监视对象,可是他跟范修一样,都散发出那种令人难以捉模的气息。他的长发剪短,胡子也刮得很乾净,而且长相英俊,不再是以往的流浪汉模样,但是麦可认得他眼神中的疯狂,这人确实是范修。一时之间,麦可没办法调适这样巨大的转变,他感觉头昏脑胀,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范修走到麦可与玛莉安之间,然後开口回覆湖中女子的疑问,「你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小雪,跟我记忆中的你一模一样。」

「我已经不用以前的名字了,我现在叫做玛莉安。」

「玛莉安?为甚麽连过去的身分也得放弃?」,范修开始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难道你当年选择留在湖中世界时,抛弃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我会那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你,我以为选择湖中世界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跟你——」

玛莉安突然打住即将出口的话语,她察觉到麦可在场,知道有些话说出口会深深刺痛麦可的内心,留下难以抹灭的伤口。她以忧伤的眼神看着麦可,「麦可,范修跟我是很久没见面的老同学,我们需要一点时间叙旧。」

渐渐地,麦可开始理解眼前情况,他跟玛莉安说,「我懂了,我会在露天电影那边等你。」

离开凉亭一小段距离之後,麦可忍不住回头看看玛莉安与范修的背影。夜晚微风轻抚水面出现一道道涟漪,两人面朝湖中波澜,肩并肩地坐着;湖水对岸有一条点着黄灯的捷运线,载着居民穿梭城市大小角落,此岸的两人则在星空下轻声细语,彼此诉说各自毕业之後,十多年来的生活经历,看起来像一对失散许久的恋人。

回到刚才的座位,麦可的双眼面向电影萤幕,但是目光没有对焦,他的心思飘回过去几个星期的生活,在毕业前夕度过的白天与夜晚。他重新检视自己一路上找到的线索,终於拼凑出完整的拼图,然後发现之前自己的推论错得离谱。麦可又一次碰上类似的瓶颈,感觉到自己依然无能为力,他只能坐在这张孤寂的长椅上枯等,等候玛莉安回到她的身旁。他好希望生活可以不要有这麽多挫折,希望只有这麽一次就好,天使能回应他的祷告,实现他的愿望。只是没有天使会来帮助他,从来都没有,生命的本质是孤独的,一切的苦难也都必须由自己承担。

最後,麦可放弃那些折腾人的思考,把头脑放空,他的心思重新回到眼前的萤幕上,一头栽入电影世界,丢下一切烦恼,去体验剧中人的生活。

玛莉安回来的时候,电影已经接近尾声,男主角在纽约街头狂奔,想挽回自己错失的情感关系,他希望一切还不会太迟,自己还能够说服即将出国的心上人留下来,不要离他而去,到位於世界另一头的伦敦学习演戏。

两人静静地看完电影,坐在长椅上等候片尾的工作人员名单结束,范修则不见踪影。观影民众收拾东西,慢慢离去,主办单位感谢各位观众的支持,希望明年电影节的时候,大家还能继续捧场,相聚於星空下一起看电影。

过了很久很久,麦可和玛莉安都不愿意开口打破沉默,露天展演台点着泛黄灯光,座位区上只剩下他们俩个人,喧闹的人群声才刚刚消失,夏夜的虫鸣鸟叫又从四周的树林传来。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公园中可以听见大城市的呼吸声,他们听见小孩子在游乐设施上嘻笑、街头艺人弹着吉他唱歌,更远的地方传来汽车疾驶而过的呼啸声,头顶上,有一架飞机往高空爬升,载着乘客飞往其他的国度;身处大城市的氛围之中,两个坐在长椅上的人影非常渺小,他们内心的挣扎在整个宇宙的运行中显得微不足道。

一股莫名的勇气来到麦可的身上,他终於开口向身旁来自湖中异世界的美丽女子提问,「你觉得怎麽样?」

「我很喜欢,希望有机会可以重头到尾再看一次。」

「《曼哈顿》是七零年代末期经典老片,在很多地方都租得到。我们学校图书馆就有一片,我可以帮你借。」

「我不知道,以後我可能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你要离开了吗?要去哪里?」

「范修希望我们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听见这句话後,麦可一阵沉默,事情永远都比他想得还要糟糕。他原本想开口求玛莉安留下来,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你一定要走?难道都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别担心,我相信你以後会过得很好。第一次看到你演戏的时候,我以为你是范修,你跟当时的他很像,很有潜力,将来一定可以成就大事。」

但是麦可不想成就大事,他只想找到属於自己的美好人生,他说:「希望你离开以後,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开心生活。」

「你也是。希望你毕业以後,也能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说完,玛莉安给他一个美丽动人的微笑,然後向麦可道别。

那天晚上,玛莉安的双眼透露一种世间少有的真诚,由衷祝福麦可毕业後,能顺利开始新的生活,使得麦可久久忘不了湖中女子的笑容。之後,他再也没见过玛莉安,湖中女子永远从麦可生命中离去。隔天早上醒来,麦可发现自己手上的蓝色记号消失不见,也没办法再次穿越星湖森林公园的湖中通道,去造访湖中异世界。他闯进范修位於学校的办公室与小木屋,但是两地皆不见范修人影,也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木屋墙面上的日本地图也消失不见,彷佛范修曾经存在於这个世界上的证明是那一叠叠堆砌地板的文字创作,还有那个满是研究成果的红色笔记本。

一周後,麦可参加了自己的毕业典礼。他在典礼会场遇到几个熟识的师长与同学,奥斯特教授、黛门教授、公演指导老师、安德鲁,还有漂亮女孩安珀,每个人都向麦可珍重再见,并祝他毕业快乐。只是不知道什麽原因,在这样欢喜的气氛中,麦可依然满脸愁容。麦可的离异的父母亲都没有现身毕业典礼,他们一直争论谁是比较尽责的家长,谁比较有资格去出席,到最後两个人都气炸了,拒绝跟对方协调,也都拒绝参与麦可的毕业典礼。

正式毕业後,麦可收拾台北的行囊,回到自己的家乡小镇。过没多久,他在故乡附近找了一间电影出租店打工,工作期间,麦可花了很多时间看出租店收藏的电影,恐怖片、文艺片、灾难片、动画片、科幻片、商业片、奇幻片,或是超级英雄电影,任何类型的电影他都无所不看,在电影世界中花费的时间也渐渐地比现实世界来得长。

打工之余,麦可没事会到家里旁边的公园散步,漫步的时候他开始养成两手插口袋,低头沉思的习惯。晚上他几乎无法入眠,通常会出门走路直到曙光重返天际。他走过很多夜深人静、满天星空的夜晚,只是家乡小镇毕竟不是大城市,麦可脚底下走的多是坑坑洞洞的柏油路,而不是令人醉心的台北街道。

偶尔,他会走去住家附近的工地,看看那栋一直还未施工完成的建筑。听说盖好之後,那些堆叠的钢架将会是一间附设电影厅院的大型商场。记得四年前刚从高中毕业的时候,麦可离开故乡到大城市读书,以为自己四年後回来可以见到全新完工的商场跟电影院,只是麦可成长的小镇步调缓慢,四年来很多事情都不曾改变。

差不多六个月之後,麦可收到入伍通知单,再次离开家乡到远方服役。新兵训练结束後,他被军方分派到乌坵,一个位於金门与马祖之间的小岛。随後,他到台中港搭船,前往小岛军营,在那里度过剩余的义务兵役生活。

乌坵岛上的生活简单,是个偏远、被大多数人遗忘的地方。它的大小两岛位处重要地理战略位置,是高度戒备的军事基地,一般民众不得随意造访。乌坵乡的居民大部分都移居外岛,只有三十多位不愿离乡的老人留在那个荒凉之地。事实上,整个乌坵乡是两块覆盖薄薄红土壤的大岩块,没有农田、树木、沙滩,只有无数的石头、坑道、石屋,和铁丝网,而岛上还有一座不会发光灯塔,是当地驻军的军事要塞。历史纪录告诉麦可,乌坵灯塔曾经被许多外来国家轰炸,虽然高度不及当年,但始终坚忍、屹立不摇,经过反覆修补之後成为他今天看到的模样。

麦可时常被长官派上灯塔站哨,因此他有很多时间去观察小岛各个角落、环绕四周的太平洋,和远方太阳升起或落下的海平线。在这座不发光的灯塔上面,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高塔之中,从一个至高的角度扫视整个底下的世界,永远都在等待着不同以往的事情发生。

等到麦可当完兵返家的时候,新一年的春天已经重新来访大地,但他对於未来的恐惧还是始终如一。有时候,他会回想起自己在毕业前夕的那段历险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段湖中的经历也越来越不真实,反而像是一再回来骚扰他的梦境。

一天晚上,麦可意识到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写作了,距离上次写作已经将近过了一年的时间。他在房间里东翻西找,想找回之前那本属於自己的蓝色笔记本。最後,他终於在书桌最下层的抽屉找到笔记本,翻开来看见一页页的文字描写自己与玛莉安的相遇过程。

读着那篇故事,麦可全身彷佛被某种莫名的满足感包围,感觉自己再一次重温一切,他看见玛莉安在舞台上演戏,下台邀请自己跳舞,最後还带领他来到湖畔凉亭。然而,写在纸上的故事後来中断,文字底下的空白也随之切断那股莫名的满足感,麦可忽然想起那个许久之前他重新执笔的夜晚,也记得自己当初没有把那天的故事写完,以致於现在两人关系没有下文。

几周後,麦可重新回到台北,知道自己再也受不了没有城市的生活。他在一条贯穿城市的河流旁边找到一间便宜的小木屋,也找到一份薪水不高,但也不太辛苦的工作,有一间个人的办公室。他买了很多稿纸和笔记簿,可是都先推积在屋内一角,暂时还没有使用。

在台北生活大大小小事情都安定好的那天晚上,麦可翻开蓝色笔记本,找到当初还没写完的那一页,看见那页纸上半部分是来自过往的回忆,每行都写满了文字,下半部分是未知的将来,还有很多留白的空间有待填补。在书桌前思考许久才拿起钢笔,这是毕业以来第一次,麦可发现自己不再因为未来的思绪而感到恐惧。他记得毕业前夕的那段日子里,他遇见的所有人,和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也记得当时奥斯特教授给了自己一个建议。

也许,他也能开始相信自己真的有继续写作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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