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平安夜也算是个小节日,且又逢周五下班潮,路上有点塞车。楚文昕开车抵达老家时,已经快要九点了。
楚家老宅虽说位於乡下,但也并不穷困贫脊,甚至许多户人家都是大地主──包括楚家也有祖上留下来的土地,因此虽不说到非常富裕,但家境一直都还算不错。
所以这里不算是脏乱落後的穷乡僻壤,只是高楼大厦或连锁商家很少,农田很多,路也小小条的,不是很平整。
除此之外,每栋房子占地都挺大,附近有湖泊与登山步道,空气比大都市清新的多,湖水清澈可以垂钓──是个挺适合休闲放松的田园村庄,近几年来,有些人家甚至开起了民宿。
现在即将入冬,田地休耕,光秃秃又黑漆漆的。楚文昕开车驶过充满小石头的小径,一路颠簸到了家门前,却发现两个车库都停了车。
应该是大姊一家和二姊一家的车。
楚文昕叹了口气,又回转出去了,好不容易才在一段距离外找到一个空地停车,然後下车锁门,踩着带跟的鞋子,有点艰辛地走过这段碎石路,才终於抵达家门。
大门一开,就见客厅还挺热闹,招呼声此起彼落地响起:「文昕!」
楚文昕一一点头回应,视线略略一扫。
沙发上坐着老爸、大姊与大姊夫、二姊与二姊夫、还有弟弟楚佑廷,与他传说中的女朋友。众人都在聊天、看电视,就老妈在餐桌那边,收拾着一盘狼藉。
楚佑廷站起来叫了声:「姊。」
又介绍身旁的女孩儿:「她是蒋萍,我的……」
楚佑廷太腼腆了,支支吾吾的,竟是没好意思把那个词儿说出口,反倒是蒋萍接过了话茬,笑着大大方方地说:「我们同班,我是他女朋友。」
又问:「您是文昕姊吧?刚刚有听佑廷介绍过。您好。」
楚文昕觉得这对组合挺特别──楚佑廷个性害羞内向,蒋萍倒像是个侠女,带着英气。两人搭起来有种微妙的互补,却又有那麽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但她也没说什麽,寒暄客套几句後,便结束了交谈,走往餐桌,叫了一声:「妈。」
楚妈妈温和地笑笑,手边收拾的动作不停,说:「回来啦。」看了看她身後,又问:「刘医师没跟你回来?」
楚文昕没搭理这个话题。看着这片残羹剩饭,心里就有底了,但还是无奈地问了句:「没给我留吗?」
她没有说得很大声,但客厅也就在後面而已,几个人也都听见了。
忽然一阵安静,空气中浮现淡淡的尴尬。
楚妈妈愣了一会儿,反问:「你还没吃吗?都这麽晚了,我以为你又要吃完才回来……」
楚文昕心里回了一句:不是你叫我回来吃饭的吗?
却忍住了,没说出口。
楚佑廷也过来了,表情有点不知所措:「姊,我刚有打电话给你,但你没接……」
楚文昕摸出手机一看,还真有两通未接来电,但她方才在开车,也没法接听。
她叹了口气,说:「算了,没事。我等等再去便利店。」
说罢转身就要进房间。上了一整天班又开长途车,她太累了,想先洗个澡再说。
却被楚妈妈叫住了:「等等,你帮我洗一下碗。我给他们削水果……」
其实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家事从小就是楚家三姊妹分担着做,现在大姊二姊都结婚成家了,碗──当然──得由她来洗了。
不然还有谁能洗呢?
好多年以前,大姊与二姊在念大学,楚文昕高三,楚佑廷才小学的时候,曾有一次,楚妈妈对楚佑廷循循善诱地说:「以後出社会工作不要离家太远,爸爸妈妈会孤单,也没人照顾。」
两位姊姊的大学其实都离家不远,也还挺常回来。楚佑廷当时一脸天真呆萌,不解地问:「大姊跟二姊都住得很近呀。」
「哎呀,女儿是外人呀。」楚妈妈这样回答:「以後结婚嫁人就……」
好几年过去,後半段还讲了些什麽,楚文昕已经记不清了,但那句「女儿是外人」,在心中却始终记忆犹新。当时,她在书桌前盯着那张大学志愿选填单,提笔写下了离家最远的医学大学。
如今,大姊二姊已经是「外人」了,小弟得「君子远庖厨」──全世界只剩楚文昕能洗碗了。
她没说什麽,回过头来,沉默着把碗洗了。
楚佑廷倒是个开明的「现代人」,看出了楚文昕的疲惫,凑过来问:「姊,要不然我来洗?」
楚文昕都还没说话,楚妈妈就把他从厨房推出去了,连说了三声不用:「你去陪小萍聊天。你在这儿像什麽话。」
好不容易收拾完碗盘,一开房门,就见单人床边摆了几个陌生的行李提袋。
楚文昕愣了一会儿,又回到客厅,问:「我房间里面的东西是?」
全家人都看向她,楚妈妈「啊」了一声,说:「小萍今天也要待过夜,你房间就给她睡吧。」
楚家原本当然不只这麽少床位。
以前楚佑廷自己一间,三姊妹共用一间,有一张上下舖与一张单人床。但自从大姊与二姊嫁人,那张多余的上下舖就扔掉了,这间卧室基本上变为楚文昕的卧室,只留下一张单人床,让她偶尔回家能住。
大姊与二姊嫁得近,等会儿就开车回去了,没这问题。意外就是,原来蒋萍有打算留宿。
楚文昕沉默一会儿,问:「那我呢?」
她的音调太平板了,楚家三姊弟都立刻察觉了不对,投过来有点担忧的目光。
但楚妈妈大概还是有点迟钝,不够了解自己女儿──也或许是太觉得理所当然了──一点都没觉得如何,语气十分平常地说:「等等沙发拉出来弄成沙发床,你将就一下……」
楚文昕忽然觉得有点冷。
她站在那儿,几秒之间,这阵子以来的烂事一桩一桩呼啸着涌入脑海。
她想起了站在陈薇茜身边指责她的刘思辰,想起了柯孟仁大庭广众下蓄意的羞辱与针对,想起了熟识的好病人得了癌症,想起了张家兄弟叽叽歪歪叫骂着说要告她。
也许家里的一切种种,在平时不算是什麽大事。但大概负能量累积得太高了,家庭的偏爱成为了最後一根稻草,楚文昕终於被极度的憋屈与倦怠彻底击垮崩塌,在这一刻到达了临界点。
「如果……」她狠狠闭眼,声线几乎有些不稳:「如果我真的那麽多余……」
这句话犹如一个开关,将心中的委屈与不平彻底揭起,如开匣的洪水,冲毁了她长久以来、应当固若磐石的理智与冷静。
像是这一句话,其实已经在她心中隐忍了二十八年。
她喘了一口气,才能强撑着声音不颤抖。话语夹带着深深的挫败与指控,却几乎气若游丝。
「……那就不要叫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