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突然开始,也突然结束。
温澄坐上关圣令的车的时候,还一脸迷茫,直到关圣令握住他的手,他才回过神。
牵着他的手在颤抖。
他转过头,关圣令同时缩回手,以为他去牵他的的手的举动让他不高兴。
「‧‧‧‧‧‧歹势。」
他听见带着泣音的微弱道歉。
「我没想到他会去找你。」
「‧‧‧‧‧‧我没有受伤。」
关圣令看向他,浏览他缺少眼镜的脸庞上的痕迹。伤不重,但他看了觉得那一定很疼。他不舍地说:「我送你回家。」
温澄摇头。
「那、我让小詹带你。」好不容易见了面、讲了几句话,关圣令本来还有点小小的欢喜,看见温澄摇头之後,心情一下低落到谷底。
看着他失落的脸庞,温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关圣令又望向他,眼神不敢奢望什麽。
「煜朗在家。」就像上次喝了酒那样,他没办法用这个样子回去。
趁着他传讯息告诉温煜朗有事情不回家,关圣令想了想,提议:「那去我家?」
「方便吗?」温澄把手机丢回包里,问。
看他脸上没有嫌弃,关圣令连忙点头,「可、可以!很方便!」
「诚谅不在吗?」
拿出手机,关圣令迫不及待地点开通讯录,「我叫他回避。」
离开的路上他们没有交谈。温澄大多时间望着窗外,偶尔往驾驶座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关圣令则一直偷偷觑着副驾驶座,眼神装满珍惜,拘谨的模样显得太过小心。
到家的时候,关圣令让温澄先洗澡,把伤口上的脏污洗去,之後把他带进房里替他处理手脚上的小伤。他细致的动作透出娴熟,怕把人弄痛,他轻轻握着温澄的手或脚在伤处小心地涂抹上药,若是温澄吃痛发颤,便立刻停下动作好一番柔声安抚。
那让温澄蛮不好意思,「我没那麽娇贵,你不用这麽小心。」
没说什麽,关圣令的动作还是那般轻柔,充满疼惜,之後他下楼拿了装着冰块的小袋子给温澄冰敷。刚从性命交关的境地脱离,贴着脸颊的冰冷感觉衬托出生命的温度,在这冬日显得十足温暖。
关圣令来了电话,他接起,面色稍沉。快速讲完以後他对温澄说:「我出去一下。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睡吧?我走了,你先休息。」
「你要去哪?」
关圣令有点受宠若惊,没想到温澄还会关心他的去向。
「去永丽,找唐宇霁算帐。」
在他转过身时,温澄拉住他的手,勾着他的手指,「早点回来喔。」
看着温澄带着淡淡笑意的脸,关圣令突然懒得去管唐宇霁了,只想跟温澄好好待在一起。他站到温澄跟前试探了下,见温澄没有闪躲,还往身上靠过来,才慎重地抱住他。
「你怎麽‧‧‧‧‧‧之前不是不想见我吗?」现在怎麽又愿意见他?还愿意跟他走?愿意拥抱他?千言万语和无数问题在舌尖滚过,最後他只简短地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温澄从他的怀抱中抬头,看见他脸上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感激,眼底隐隐湿润,像流浪许久被关进收容中心小笼子内的狗,被选中了、得到了项圈,高兴得不得了,又担心从快乐的顶端跌落,一边开心,一边害怕,怕这只是痛苦到极点而产生的幻觉,怕又会被放弃。
所以就连欢欣都乖巧到卑微。
他可是最一开始那样锋芒毕露的人呐。
仰望着关圣令不计较什麽的神色,温澄几乎无地自容。他想自己到底多残酷,这样去伤害一个爱他的人。
当初是他先接受了关圣令,用轻率的言语说着那些听起来非常温暖的话,「我不在意」、「没有关系」、「我可以接受」,然後,也是他先无情地推开关圣令的。
细想起来,其实是他的错。
关圣令对他可以说是毫不保留,第一次见面便自招身家,诚实地承认他是个复杂的人,早早自揭他属於另一个颠倒的世界,就像云云说的那样,是他自己没有意识过来。
在主流秩序下他活得天真,天真的残忍,给出廉价的接纳,等到自己依顺的标准被没想理解过的事例颠覆後,又翻脸不认人。
可是到头来,都是他先开始的。
他的躲避,并非对关圣令动粗的恐惧,只在於他习惯的规则忽然变得一文不值。他既然接受了关圣令,理当也接受这样的实情、那样的世界,因为他的爱人来自那里。
他不必遵从,但必须理解。
如果无法接受,他就得永远离开或是负责。
对关圣令负责。
对他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然後,要牵着关圣令走回正途。
「可是你不能忘记。你对你驯服过的一切必须永远负责。」云云以《小王子》为例,这样告诉他。
他确实驯服他了。
刚刚关圣令赶到桥底下的时候,他看着他冲到唐宇霁面前,一副要把唐宇霁碎屍万段的模样,到最後也没有出手,甚至连一句难听话都没说,推开人又转身把他带回家了。
看着他的时候神情很盲目,盲目的只能看见他。
「结果就因为你,因为你不喜欢这样。」
唐宇霁的话在心里荡起,昭示关圣令顺从了他和他赖以为生的规矩。
他开口:「对不起。」这三个字好像不够份量,不够表达出最诚挚的歉意,他只好抱紧关圣令。
不懂他为什麽道歉,关圣令温柔地轻抚着他的头问:「为什麽要道歉?」
「很多、很多事情‧‧‧‧‧‧我太自私了,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指控你做的事情不对,我太傲慢了,一点都不了解你,那样躲着你根本就是伪善。」
实际上他也不是很在意那对小情侣到底怎麽样,当时想要打电话求救并非出於同理心,只是对暴行的一种反射,并不是真心想要帮忙。
那是让他的孩子进医院的元凶,他不是没想过管他们去死。那样的想法让他觉得难堪,突然得面对自己不善良的那一面,躲着关圣令,也躲着黑暗的他自己。
他也有他平日嫌恶的那一面,他不是真的那麽纯白。
「老师不需要了解我。」关圣令轻声说道,一边抚摸着怀里人的头发,「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你永远都不必知道那些事情。」
他活在夜里,夜里总是有不能上台面的东西横行作乱,他背负这些,但并不情愿温澄知晓这些。
温澄只需要开心地活在阳光里就好了。这样,他看着温澄的笑脸就会很高兴了。
「你没有错,不必跟我说对不起。暴力的确不能解决一切。」面对温澄就没脾气的关圣令忘却那晚的所有怒气和数日以来被抛弃的悲伤,「是我不好,如果我是个跟老师你一样的人,就不会是今天这样‧‧‧‧‧‧我就不会好几天见不到你。是我一开始就没学好。」
「你不对我生气吗?」
关圣令对他笑,笑得很宠很傻,身上没一点尖锐的样子。
「你可以接受我吗,老师?我是说在你知道我做过那些事以後‧‧‧‧‧‧我还能待在你身边吗?」
「你不嫌我伪善?」
「对我来说你是没有缺点的人。」
他们互相拥抱,直到唐宇霁的电话又打过来。
「我去去就回。对了,被抢走的娃娃在抽屉里。」
教训过人,他把两只娃娃拿了回来,放进了原本放枪的床头柜里。
想以美好的纯真取代晦暗的罪戾。
像从前那样亲吻温澄,关圣令依依不舍地离开,顺便带上冰敷用的袋子。
房门掩上了,温澄躺下,侧着身抱着棉被,呼吸间尽是他思念的味道,他就这样沉沉睡着。
醒来时已是清晨,刚过四点,他被关圣令搂在怀里。他一翻身背後的关圣令就醒了,好像睡得并不沉。
黑暗里,他看不见才刚躺下没多久的关圣令手上的伤。
就算看见了,他现在也多少可以理解。
关圣令的声音还带着困意,音节黏在一起,「你无爱继续困(你不继续睡)‧‧‧‧‧‧?」
「今天还要上课,我要先回家拿备用眼镜。」
「唔、我载你。」
又静静地躺了几分钟,他们才一起下床盥洗,然後他们上路。时间相当充裕,关圣令车开得不快,悠闲地和温澄聊着,没见过清晨街景的温澄好奇地望着窗外,忽然说:「昨天你说如果你是像我这样的人,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不一定会爱上我吧?」
「是吗?我觉得人生如果重来的话,不管怎麽样我都会爱上你呢。」
「为什麽?」
「记得你有一天半夜邀我喝茶吗?那天你说,命中注定,我想就是这样吧。」
温澄发出一声轻笑。
「话说你去永丽以後,怎麽样了?」
「嗯──」手指敲敲方向盘,关圣令哼了一声。
唐宇霁说要跟他谈,他去了,两人一看见对方的脸都气不打一处来,先打了一架才坐下来好好讲。
「大个共遮交予你,你着爱负责,袂使讲走就按呢走(老大把这里交给你,你就要负责,不能说走就这样走)!」刚刚被压在地上揍的唐宇霁把枪拍在桌上还给他,「铳你继续紮咧,这马毋是你还的时阵啦(枪你继续带着,现在不是你还的时候啦)!」
他不想接,但唐宇霁说得没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还是把枪拿走。
「你欲佮我讲的代志就是这个?共温老师缚走创啥(你要跟我讲的事情就是这个?把温老师绑走做什麽)?」
「无按呢你是会听我的?你拢予伊迷去矣。」唐宇霁开始数关圣令这一阵子少进永丽、不接他电话,还让小詹也不理他的罪状。
完完全全拒绝沟通,铁了心要跑一样,他只好从温澄下手。
「伤过头矣(太过份了)。」
「你才过头啦!」唐宇霁抱起双手,「‧‧‧‧‧‧内底无铳子啦(里面没子弹啦)。」
闻言,关圣令愣了愣,退出弹匣一看,里面的确连一颗子弹都没有。
没子弹的枪,纯粹吓人而已。
他知道关圣令重视温澄。他把温澄带走,倘若一不小心擦枪走火,关圣令大概会把他处理掉。
而且个人造业个人担,殃及到那个「个人」的亲朋好友,很没道德。
虽然把人家爱人绑走吓唬也很差劲就是了。
啊、说到处理掉这件事。
「今仔日若是别人,这马是无法度坐伫遮讲话的(今天如果是别人,现在是没办法坐在这里讲话的)。」早就该给一顿粗饱或是直接埋了。
要不是因为对方是关圣令。
因为他们认识够久、交情够硬,要不是因为永丽还没出大乱子。
关圣令这样甩手和叛逃也差不了多少了,他毕竟知道太多事情、和道上有太多关系,唐宇霁怕永丽──和在其中的所有人有天被反咬,或是被整个端走卖掉。
要不是因为他知道关圣令不会做这种事。
要不是因为这样,关诚谅早被警察带去认屍。
关圣令知道唐宇霁话里的意思,点点头,「好啦,你讲公司最近较乱,我会处理。」
唐宇霁的表情终於比较缓和。
双方都安静了一下,然後他问:「你拢无想过欲走?」
唐宇霁挑起眉,想都没想就摇头。
「若是有一工你出代志,小静欲按怎(如果有一天你出事,小静要怎麽办)?」
「伊袂像温老师啦(她不会像温老师啦)。」
在内心深处,他也不是不了解关圣令为什麽执意和温澄在一起。
就像他的妻子,知道他生活多复杂,还是愿意陪伴在他身边。
他能理解温澄为什麽「拐」得走关圣令,到底是个好人,可他就没有想通过为什麽他能「骗走」廖贞静。
他捧在手心里、出身良好的妻子,为什麽傻傻地爱他?
如果有天他死了,她会哭得很伤心吧。
傻姑娘,一开始就不该跟他走。
话题沉重,关圣令搧了下手,「啊,莫想犹未发生的代志。我看以後会换你坐这个位。」
「啊?」
「进前有一礼拜我无伫咧,你毋是做共足欢喜?我看你真合这位,嘛负责(之前有一个礼拜我不在,你不是做得很高兴?我看你很适合这个位子,也负责)。」
笑骂关圣令知道自己乱跑不负责以後,唐宇霁收敛起笑容,弯下腰朝他的方向靠近,摆出认真的表情,「按呢你离开以前,爱帮我想办法对付黄维洋。」黄维洋虽然没什麽好怕,但他是黄有青的儿子,换言之,是嫡系,在坐稳之前,不能不把他视为威胁。
「‧‧‧‧‧‧我知影。」关圣令明白自己还得再撑几年,至少要让唐宇霁稳定下来,他才能走。
还得等一阵子。
「跟唐宇霁谈过了。公司最近比较乱,他骂我这时候跑掉不负责任。老师,对不起呀,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还不能退出‧‧‧‧‧‧」
刚好在停红灯,温澄把关圣令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扒下、牵住。
「没有关系。」
「老师可以等我吗?」
关圣令转头去看主动牵他的温澄。
温澄对他眯着眼睛露出微笑,点点头。
他愿意等。
注1,"Lovemeansneverhavingtosayyou\'resorry.":「真爱意味着永远不必说对不起。」,1970电影「爱情故事」,AFI百年百大电影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