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医院来电的时候,正坐在基设教室里收学生的补交作业的温澄脑袋一时间不太能理解护理师讲的每一个字所串成的句子的意义,疑惑地「啊」了一声,没压住音量:「你说,他现在在医院?」
坐在前排的学生惊讶地望向他。
他消化了一下接收到的讯息,从椅子上起身摀着手机对学生说:「我出去接个电话,要交作业直接按照分类放桌上就好。」他走出教室,在通往一楼的楼梯坐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的膝盖抖得有多厉害。
讲完电话後,他带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返回教室。有些学生来关心他,他勉强露出微笑,坐立难安地摇头回答:「没事。」
下课钟一打,他马上回到教职员办公室请空堂的白思晨替他代课。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一眼便看见关圣令就站在门诊大楼的出入口前等着他,一路晃荡、所有浮沉的惶然焦虑立刻沉淀,让他有了稳定的重心。
接着他被拥抱入怀。
关圣令捧着他的脸,沙哑的声线柔和而缓慢:「医生来看过了,煜朗没有大碍,因为头上有伤才要住院观察,不过应该不会有问题。别怕,嗯?我在这里。」
惊慌失措的恐惧感慢慢被抚平,他不再无法抑制的发抖。顾不了周围的注目礼,温澄把脸埋进关圣令的颈窝寻求安心,紧紧抱着他,抱了好一会才松开。关圣令却没有松开手,继续搂着他、带着他进入医院前往温煜朗的病房,一边跟他讲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当然是省去了他叫人追查的段落。
关圣令帮温煜朗办的是单人病房,他们到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一躺一坐的两个身影,整个空间安静得让人心神不宁。听见动静,关诚谅转过身,看见温澄的时候愧疚地低下头,低声说:「叔叔,对不起‧‧‧‧‧‧」
他其实有所警觉,却没有顺着那股感知到危险的感受走。
如果他坚持去别的地方吃饭,可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不是你的错。」温澄也在床边坐下,拍了拍关诚谅的背。他看向躺在床上的温煜朗,关诚谅说:「他刚刚睡了。」
温澄浅浅点了下头低低应了一声,靠在床边看脸色有点苍白的温煜朗。床头柜上放置着温煜朗的眼镜,他拿起来检视,眼镜的镜片没有破,但上面有刮痕,又神经质地看了看,他的动作陡然一顿。
眼镜的右内侧,可以让镜脚展开收起、宛如关节之处的隙缝,有一块未清洗乾净的半乾血迹残留。他默默起身进入浴厕,站在洗手台前垂头搓洗,又用卫生纸去擦,却还可见一丝殷红顽劣地卡在那窄小的转折缝隙。
见他迟迟没有出来的意思,关圣令跟着踏进浴室里,问:「你在干嘛?」
「‧‧‧‧‧‧眼镜上有血,洗不掉。」
「我看看。」
温澄把眼镜放进他手中,指着那处,「这里。」
他的指尖都被那块尖角戳红了。关圣令看了看他的手指,又瞧了瞧平常不会被注意到的那一小角,「很在意的话,直接换新的吧。」
温澄想了想,点头。
眼镜其实还能用,只是那一处、平日根本不会注意到的那一处、残留暴行痕迹的那一处,这个时候却显得无比碍眼。
病房的门又被拉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警察走了进来,看见杵在浴室里的关圣令时愣了愣,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接着问:「关先生,是你家的小孩被人家打?」语气小心翼翼的,有几分「糟了个大糕」的别扭惊讶。
关圣令耸了耸肩,「是。不过躺在床上的小孩是我朋友的。要问话的话晚一点再来,小孩刚才睡了。」
摸摸鼻子,员警退出病房。也就在这时候,关圣令收到小詹的消息。
查得真快。他想,拿手机出来一看,心情马上糟到不能再糟。
小詹传来的讯息透出一股尴尬。
「那个、关先生,动手的是自己人‧‧‧‧‧‧男的是我们底下的经纪阿灰,女的是他的小女朋友‧‧‧‧‧‧」
他咬牙,随即被温澄疲倦地靠住。他搂住他的腰,把眼睛从手机萤幕上移开,低声说:「累的话躺一下休息休息。」
温澄不累,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又问他:「你在忙?」
关圣令冲他扬起嘴角,没有回答,「我出去打个电话。」
「好。」
他走出病房,七弯八拐,经过不得一刻空闲的护理站,和几个也来探病的人擦肩而过,最後走到安静的电梯前。等候电梯到来的所在有一片大落地窗,他的目光穿透玻璃,冷冷的,坠落在阳光未歇的午後人车川流不息、被高耸建筑围拢的大街上。
手机另一端通了,他沉着声音问:「人咧?」
「揣着怹矣(找到他们了)。」
「叫人看咧,莫予警察掠走,叫怹马上去永丽──然後先拍一顿(叫人看着,不要让警察抓走,叫他们马上去永丽──然後先打一顿)。」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为过吧?
傍晚的时候温煜朗清醒过来,立刻获得守在床边的温澄和关诚谅的双重拥抱。护理站的护理师也来看看状况、顺便帮他点餐,没多久後,医师也来了。
「啊,你才是他爸爸啊?」医师看了眼温澄,又转过头去看坐在沙发上的关圣令。他下午过来稍微看一下的时候,还以为办住院的才是家长,心里还想说长得不像,是不是像妈妈啊?和温澄讲了下目前状况、交代一些事情又聊了下,他又飞快地离开,准备去看看其他病人了。
「晚上我留在这里陪你吧。」
温煜朗摇头,「我没事啦,不用陪床。而且现在是学期末,你都忙不过来了,在这里睡又不舒服,回家休息就好了。」
「可是──我还是得帮你回家拿盥洗用品再过来,不如就在这里休息呀。」
「我们行李里面有。」
「你们行李呢?」
「‧‧‧‧‧‧在火车站。」温煜朗乾咳一声。关诚谅说:「我可以在这里陪他。现在还早,我也可以去车站拿行李。」
护理师把晚餐的便当送了进来,把东西放下,听见他们在说话,适时地补充:「如果需要陪病的话,可以跟我们拿床喔。」
「好的。」关诚谅露出奶狗式笑容道谢,「我等一下过去拿。」护理师对他笑笑,没有多留,走了出去。
从沙发上起身,关圣令搭着关诚谅的肩膀往外走,「我带你去车站。老师你要吃什麽?我顺便帮你带。」
温澄看着他犹豫地摇了下头,「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啊。不要煜朗好了换你倒下。」
温煜朗戳了戳温澄,「就是说嘛。」
「这样的话,你随便买就好了。」
应了一声,关家父子走出门。
躺了许久觉得筋骨酸痛的温煜朗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外头将要暗下的繁华街景,冷不防说:「他对你好像蛮好的。」
温澄摸摸後颈,腼腆一笑,嫣红夕色染在他脸上,「嗯,他对我很好。」
一个半小时後,关家两人回来,手上大包小包,猛一看还颇像旅客。关圣令买了个小份量的餐盒,怕温澄吃不完,还另外买了一小块美式速食店的苹果派,因为温澄喜欢,他想让他开心一点。
在病房里一起吃过晚饭以後,看看手表,关圣令准备去永丽。他注视着脸色比下午好看许多的温澄,想了想犹豫了一会,还是问:「要不要我载你回家?」
温澄花了几秒钟思考,想了一个下午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在此刻得到解答,他还是决定明天请假一天。工作、工作也不是非得在学校做不可嘛。他起身,一边问温煜朗:「真的不用我陪病?」
「不用啦。」温煜朗瞥了眼关诚谅。有他在,不会有事的。
「我明天再过来。」
「嗯,掰掰。」
温澄跟在关圣令背後走出房间,悄悄地拉上了门。晚上的医院仍然忙碌,他们下楼,穿过人不比白天少的挂号大厅往外走。来到停车场坐上副驾驶座时,温澄听见关圣令用迟疑不定的声音唤了他:「温澄。」
「嗯?」
关圣令心里挣扎不断,不确定该不该把打了温煜朗的人是他手下这件事说出来。其实全部交给警方处理也可以,这样的话,温澄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可是他觉得这样对温澄来说不公平。
他觉得他有责任给温澄一个道歉。如果是其他人他才不管,可是今天受伤的是温煜朗,他孩子的男友、他珍视的人的小孩。
他应该负责。
叹了口气,他鼓足勇气说:「我应该跟你道歉。」
「为什麽要跟我道歉啊?」
关圣令就和平常一样牵住温澄的手,握得紧紧的,像是怕被甩开。他从来没有像这一秒一样感觉自己如此胆小。
「我没教好我底下的人‧‧‧‧‧‧今天让煜朗受伤的是我们永丽的人,对不起,真歹势。」
温澄没把他的手拍开,反应过来後也没有显得很生气。他看起来很迷茫,「是这样吗‧‧‧‧‧‧?」
「他现在在店里。」
茫然从脸上退去,温澄蹙起眉,露出了奇怪的坚定表情,「那我跟你过去。」
「过去干嘛?」关圣令的心被这句话高高吊起,在空中摇来晃去,晃得他静不下来。他吩咐人把那王八蛋修理过一顿,那画面可不好给温澄看到。
「去告诉他们,这样是不对的。」
关圣令找不到理由反对温澄去说教,纠结了数秒,接着狠下心问:「你确定?我『警告』过他们了。」
「我确定。」
好吧,好吧。
这是温澄自己答应的。
关圣开往永丽,竭力忽视在胸腹之间翻涌的不安。
他希望温澄不要後悔。又勉强自己乐观地认为,他们感情这麽好,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产生摩擦。这种怀疑,简直是对温澄的不信任,怎麽可以这样。
对啊,教训自家人,小事情而已,哪有什麽。
温澄会理解的。
一整段路他们都没有讲话。下车的时候,温澄才问他:「人在哪里?」
「在我办公室。」
他们并肩进入永丽。这是温澄第二次来,心情远不如第一次时那般愉快。
大厅里所有人都在看他们,每个接待、每个少爷、每个公关、每个客人,每一个人都知道关圣令今天出手训了自己人。当然该教训,居然脑残到不认得自己顶头老板的小孩,就算被打死也是活该。
咦?旁边那个、关先生旁边那个不是上次来过的老师吗?怎麽也来了?他和今天的事有关系啊?
走进电梯里的两人自然不会晓得大家心里在想什麽。
愈接近顶楼,关圣令就愈紧张。他知道自己反常,可是无可奈何。
电梯门缓缓敞开。他想抱住温澄,紧紧地抱住,像是给予最後的热切温柔。
温澄熟练地往办公室走去,他推开门。唐宇霁的声音率先传出:「欸?温老师?你嘛来矣?」他的声音很轻快,对温澄来说轻快的太过怪异。
惊恐的双眼将眼前的景象容纳进记忆中,说教的话被冲击的支离破碎,再组合不起来。
面对这样的场景,为什麽还可以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呢?
办公室里,一个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年轻灰发男生跪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牙齿被打断了几颗,白森森的牙浸在一小滩一小滩的血里,有些血已经由鲜红转暗;一个女孩坐在那男生身边,一头本来柔顺光亮的长发凌乱,脸颊红肿,正瑟瑟发抖着。
没想到一打开门会看到这样光景的温澄慌得头晕,不由往後退了一步。
无路可退,他撞上站在出口的关圣令。
唐宇霁和关圣令打招呼,语调很轻松地闲聊。温澄听他们一来一往,知道是关圣令吩咐的,而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堪称是家常便饭。
他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里,放哪里都不对。他的目光有几秒钟和那男生交错,他看见他眼里的求饶、痛苦与无声的呼救。
共感一般,温澄也觉得全身都痛了起来,胃部不住绞紧。他想把眼镜拿下来,这样就看不到了,可是这里弥漫着的氛围让他不敢乱动。
和肃杀无关,那种太过松散、随意,甚至可以用闲适来形容的气氛让他觉得诡异,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彷佛他误闯进了陌生的异质空间。没有人在意那一对男女,随兴的非常冷酷。脑中有什麽在催促他赶快行动,那是和映入眼帘的所有事物相悖的一种秩序、规则,它要他赶紧离开,从这个法外之地逃跑。
可是,有哪里能让他踏出去?
他转过身,被关圣令挡住。关圣令按着他的肩膀,今天之前他那麽喜欢的嗓音这个时刻听起来既残酷又冷血:「老师,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迎上关圣令的视线,温澄察觉到他眼神里的不为所动,一瞬间有些表面的好看东西被狠狠撕开了,露出後头他没见过的阴影。
他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逃跑的开关也同时被按下。
他的声音卡在喉咙,发不出来,他只能颤抖着摇头,低下头闷闷地往外走,脚步安静,生怕惊动他一直以为驯良的法外之徒深藏的暴戾。
他的模样刺伤了关圣令。关圣令後悔自己没有直接把人送回家,又生气温澄怎麽可以轻易反悔。
怎麽可以对他露出害怕反胃的表情。
他以为,温澄和在他出狱後背地里对他指指点点的人不一样‧‧‧‧‧‧
然而现在说什麽都於事无补。
温澄走出办公室,稍微摆脱了里面的窒息感。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盘桓在脑袋里的秩序柔声说:对,就是这样,拿出手机,按下那三个数字,你就解脱了。
他在拨号的数字键上按下一,头两个一。
即将按下最後一个数字的时候,手机被从後粗鲁地抽走。他慌张转身,握着他手机的关圣令把双眼从萤幕上转到他的面庞,「老师想报警?」他委屈地摇了摇头,「老师,你这样我会被抓喔。」
「按呢袂使啦(这样不行啦)。」不知道什麽时候跟出来的唐宇霁说,「温老师,帮你出气还要叫警察,这样很糟喔。」
「我家己和伊讲着好(我自己和他讲就好)。」隐隐动怒的关圣令把唐宇霁赶回了办公室。走廊里只剩他和温澄。
温澄不安地抚着胸口,咽下一口唾沫,才把声音找回来,很没有底气地要求:「还给我。」
「你要手机干什麽?」
「‧‧‧‧‧‧」
温澄回答不上来。他自己也不清楚最後一个数字到底该按「零」还是「九」。只是脑海中他服从多年、早已深植入心的规则要他打电话求助。
他的行为,无关同情,纯粹是被教育出来的反射。
关圣令不把手机给他,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转身就走,躲进了电梯里。
那阵沉默让关圣令焦急又不耐,即使如此,他还是跟上温澄的脚步。温澄缩在角落里,拒绝谈话的姿态又在他心头补上了一刀。
电梯带着滞闷的气息下楼。门一开,温澄就加快脚步走了出去,随着他愈靠近门口,关圣令的怒意就愈是被急躁的慌乱压下。他很怕,怕温澄就这样不再回头了。
大厅里所有人不明所以地望着刚上楼不久又跑下来的两人。
关圣令一把握住温澄的手腕,不顾一切地想要挽留,就算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弯曲膝盖跪下求他也可以──而受惊的温澄,「啪」的一声甩开了他的手,看见他腕上的圆润佛珠在灯下闪过一丝光。
提醒着他眼前的人并非善男信女,也不慈悲为怀。
「你现在会怕我了?」愣了愣,关圣令似笑非笑地问。他和阿狼先生一样受伤了,只是不是伤在身上。
温澄欲哭的表情给出了答案。
胸口发凉。关圣令静静地凝视温澄好半晌,深呼吸一下,叹息似的开口:「我让小詹送你回家。」
他‧‧‧‧‧‧他留不住温澄了。
他把手机还给温澄,把声音里的绝望藏起,低声说:「随便你了。如果我进去了,老师,我没什麽要求,替我照顾诚谅,他是好孩子。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