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城調》 — 序

邻近赵国首都,地处京城边郊的卧云镇曾经也是地灵人杰的宝地,居民们安居乐业,生活过得滋润富裕,比起京城子弟差不了多少。

可自打十年前,赵国换了个只知享受的皇帝,一切就变了样。

碰上洪水,皇帝听闻臣子禀告,担忧的不是疏洪解难,而是倘若淹了大水,他位於灾区的避暑别院可会受损?

碰上难民流窜,皇帝听闻臣子劝谏,操烦的不是如何安置人民,而是开仓赈粮,将使他小金库的收入短缺,到时如何替心爱妃子搭建新房?

几年匆匆而过,纵使先帝英武贤善,替赵国打下大好江山,也让亲儿子耗去大半国力,就靠几名三朝忠臣死撑着,每天柱着拐杖在朝堂上咆哮。

如今除了京中贵人犹不觉天下大变,仍然活在繁华奢侈之中,就连京城边郊地区的居民,也都穷得揭不开锅,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个用。

卧云镇自然不例外。

从前卧云镇人人富足宽裕,不吝於捐献钱财粮食给安置孤儿的大宅院,可现今大夥自身难保,大宅院便成了尴尬至极的存在。

没人捐款,孩子们总不能放着不管,活活给饿死吧?

实在无计可施,镇民们商议一番,便决定开放大宅院,让外地人来认养孩童。

虽非亲生,可照料多年,他们自然想替孩子的归处掌眼,找个不会受委屈的……无奈世道如此,情势紧迫,他们想挑剔也没法挑,把关标准只能一降再降。

──最终,来人仅须背景乾净,家庭和睦,略有薄财,不至於让孩子换个地方吃苦,且被看上的孩子也愿意接受,便能从大宅院将人带走。

这日,恰满大宅院开放的第二个月,午後又有不少富贵人家来相看孩童。

与其他孩子相反,每逢镇民招呼客人进大宅院,并把孩子全叫到大厅排排站,虞苗生都躲得远远的,还使劲将自己埋在角落阴影处,整个人憋扭地缩成一团,生怕被人挑中。

把手藏在垂下的袖子里,她的心随着客人来回走动起起伏伏,半刻钟不到,掌心已滚满汗水。

「呦──这孩子模样倒是水灵,细看还有我家小姐几分神韵,想来也是有缘的,就选她了。」

好不容易尘埃落定,来挑人的嬷嬷做出决断,选了一名与虞苗生分外交好,答应待两人长大离开宅院後,要一起走踏各处风光的小姑娘。

虞苗生本以为女孩会坚守约定,拒绝跟随那户人家离去,可女孩目光扫过躲在人群外的她,又落到嬷嬷腕上价值不菲的金镶玉镯,张了张嘴,踌躇半晌终究点头答应。

虞苗生没有大吵大闹质问好友,不过怔楞片刻,便提起裙摆,趁大夥一片欢声笑语,无暇理会她,匆匆逃离大宅。

似乎没打算亲自与好友道别,她不管其他夥伴在背後连连叫唤,出了大院,就独自闷头往大宅外人烟稀少的小山坡走。

手上拽着根草,虞苗生爬上荒废的小庙屋顶,像是从泥坑里抱出来的小猪,脸颊糊满攀墙所沾上的泥泞,随意拎起裙角就往屋檐一屁股坐下,双脚悬在半空一甩一甩摇荡着。

面对庙前通往京城的官道,她远远眺望看不清晰的城墙,神色不悦,「被带走有什麽好,哪里比得上在大宅院自由自在……」

嘴里碎念着,她貌似很是嫌弃,身子却不自觉往前,好像在等待什麽。

不多时,虞苗生身後响起马蹄哒哒声,回首一瞧,她识得那车夫衣襟口上绣着的家徽图案,正是今日带走好友的那户人家,所拥有的青蓬马车。

她不知这户人家什麽来历,只隐约听镇民说起,应是京中大户人家,来替宝贝闺女挑玩伴。

……想来好友被他们带走,日子能过得比在大宅院舒坦多了。

死死瞪着从面前驶过的马车,虞苗生手脚并用,野猴子似迅速窜下屋顶,短腿不屈不挠跟着缓速前行的马车跑了好一段路。

车夫警觉,但发现尾随者是大宅院的孩子後,又放下戒心,还以为也是想跟他们回去的,便扭身朝车厢说了几句话。

不知前方动静,双腿不敌四足耐力,何况虞苗生不过是个孩子,没跟多远,她就感觉小腿发酸发麻,浑身疼得要抬不起脚,心中渐起返程念头。

恰在这时,马车窗帘让人掀起,一模样精致的小女娃探头而出。

日光之下,女娃乌发柔顺黑亮,粉颊白皙娇嫩,粲然一笑便生出两个深深酒窝,蜜糖般甜腻,像是虞苗生曾经暗暗心动,却买不起的稀罕瓷娃娃。

小女娃对上她诧异目光,似乎觉得有趣,小手撑着窗口,竟将半个身子都翻出车窗,稚嫩嗓音脆脆响起:「你也想跟我回府吗?」

闻言,虞苗生立时顿住脚步,死命摇头。

镇民曾说,她许是混了外族人的血,五官格外深邃别致,兼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惹人喜爱的福气长相,且身体康健,多得是人想讨回去当儿媳妇养。

按此长相,若非她铁了心不愿离开大宅院,使了不少招数逃避见客,怕是开放头一日,她就会让人接去享福,根本不用捱到今日,还继续留在卧云镇苦熬日子。

没料到虞苗生的排斥反应,小女孩张嘴,还想说什麽,车窗却忽地伸出一只手,急忙扣着她的肩膀将人拉回去。

应是着急了,车内的人控制不住音量,吼声甚至透出车厢,细弱传进虞苗生耳中,「我的小姐呀,你是要吓死嬷嬷吗?要你出了事,老奴要如何跟夫人和少爷交代?」

马车渐远,虞苗生没能听见小女娃的回话,更见不到应该也是在车内的好友。

她傻楞楞站在原地,看着被拽回去时,从小女娃头顶掉下的银簪躺在地上,镀着一层阳光闪闪发亮。

「簪子掉了……」虞苗生急喊。

没注意到背後孩童的出声提示,车夫猛一抽鞭子,马车瞬即驾出老远,转眼只剩一小点影子,女孩怎麽也不可能追得上。

久等不到小女娃掉头来取,犹豫片刻,虞苗生终是上前拾起银簪,往襟口一塞,小心翼翼地拍了拍。

那时,她理所当然地想着,待她长大去寻好友,就能顺便将这簪子还给小女娃,岂不两全其美?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