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开了新年前後的人潮,车时勳在他们回台湾的前一晚带她去了南山塔。他们来首尔之前,她答应过他,会和他一起把当年没能挂上的情人锁挂上。
他一直坚持不买新的锁,却把奇异笔落在车上,只好和卖锁的商家讨价还价了好一会才终於借到笔,等她亲自写上自己的姓名之後,让她找了一个喜欢的位置把锁挂上。
她从来就不是个有浪漫情怀的人,甚至在外人眼中是个理性到近乎冷情的人,过去也时常在心里嗤笑那些轻易被浪漫招式冲昏头而冲动交付一生的女人。
可当听见锁头卡榫锁上的声响时,她心里竟是漫出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感动,尤其在看见他唇边扬起的笑容之後,那股陌生的情绪就猝不及防地涌上了眼眶,浸湿了双眼。
元月的夜里还飘着细雪,她的双颊被冻得冰凉,心底却是一片澄暖。
相隔了十三年,他们带着更深的羁绊回到了最初的地方,那些原先只存在於记忆里,总让她感觉忽远忽近、飘渺虚浮的画面,这些天他都一一替她重现一遍,在宿舍下偷袭她的第一次亲吻也照做了,就连在楼梯间缠着要她替他打领带的场景也赖着她再重温了一次。
他就像是早已看穿她心里一直以来怀抱着的愧疚和不确定,所以刻意用着这般看似幼稚的方式替她将那些曾被她遗忘了的过去都充实。
他们之间,从相识的争吵,到相恋的依偎,然後历经了命运的玩笑而分离,兜了这麽一大圈才又相遇,多亏了这个男人的坚持和固执,才能让这段原先来不及开花的感情,在峰回路转之後又重写了一次剧情,让她有机会把心里的缺口变成一生的牵绊。
是这个男人教会她怎麽微笑,教会她怎麽善待这世界,也是这个男人让她相信自己值得另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恋和守候,让她相信幸福真的存在。
凭栏望尽入夜後首尔城明亮璀璨的灯火阑珊,夏尔雅轻倚在只属於她一人的温暖怀抱里,唇边挂着一抹清浅。
这些日子因为他,她变得越来越爱笑了,耳濡目染似地,老是和他一样时不时就噙着微笑,不只旁人看得不习惯,她自己照镜子时看见也总是意外。
「车时勳。」好半晌,她轻喊了声。
「嗯?」男人应声,垂首吻了吻她的发。
「谢谢你,等了我这麽久,也喜欢了我这麽久。」
藉着忽尔刮起的风,她嗓音孱弱地吐露了向来不擅长表达的真挚。
即使话语含蓄,即使口吻别扭,即使到了结了婚的这天她还是不曾开口说过一句爱他,但她知道他能理解的。那些她始终没能说出口的言语,还有那些她隐藏在高傲任性之下的情感,她相信他感受得到的。
小的时候,亲眼目睹了父母之间那段婚姻的龌龊肮脏以及残破不堪,让她变得孤傲尖锐;出了社会以後,看尽无数步入婚姻後却从相爱成了相杀最後形同陌路的失败案例,让她变得不近人情。
可即使是这样连自己都觉得难相处的她,他还是无条件地喜欢了,不管碰过多少次壁、挨过多少次骂、受过多少次伤,他依然坚定,自始自终配合着她的步调、喜欢着原本的她,不曾要她改变过什麽。
他分明也过得不好,分明也承受着旁人无法体会的痛苦和煎熬,他分明比任何人还有资格讨厌这个世界的一切,也分明可以拒绝承担她的尖锐,却还是用了全部的耐心和深情来喜欢她,即便过了这麽久的时间,始终都还是为她停留、为她包容。
在他的爱面前,她的付出是那麽微渺,他却不曾计较过,不曾开口和她讨过一句甜言,却从不吝啬告诉她,他爱她。
他爱她,很爱她,只爱她。
这些话他经常都挂在嘴边,像是深怕她忘记似的,几乎每天睡前都要说一次,每天醒来时也要说一句,在深夜里炽热拥抱着她的时候更是如此。
关於他爱她这件事,他似乎怎麽说也说不腻。
听见她藏在迂回文字下的告白,车时勳勾唇轻笑,拥着她的双臂收拢了些。
「那你知道,为什麽我愿意等你吗?」
「为什麽?」夏尔雅顺应地低问,稍微侧过身回头看他。
虽然意外他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但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对於这件事始终都是好奇的。
即使再爱一个人,她也不见得有那个耐心和勇气为对方等候十二年,以她理智过了头的性格,是从来不做没有确切回报的事情,像这样预测不了结果的等待,她做不来。
如果等到了最後才发现所有的付出都成了蹉跎,那就是当初再爱有什麽用?两人之间终究只是一段意外碰上的插曲,而不是彼此生命里的终章。在这世界上,多得是刻骨铭心却未必能走到尽头的感情,就像有些枝枒即使熬过了寒冬,也未必会开花。
十二年,足以做多少的事情、认识多少的人、开启多少段新的关系、改变多少人的个性、带走多少的垂老也带来多少新生?
这个男人今年三十四岁了,也就是说,他挥霍了结算至今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等待她。
十二年,是那麽长的一段时间。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二年?
「我说过吧?喜欢上你,是第一次看见你笑的时候。」男人噙着笑,娓娓铺陈。
「嗯。」
「可是爱上你,是第一次看见你哭的时候。」
语落,他笑叹了声,修长的指轻轻抚过她因讶异而微颤的眼角。
「那时候的你做了恶梦,一边流泪一边哽咽地说着梦话,你哭到整个人都在发抖……」微沉的语声停顿了下,他沉了口气,才又重新扯开唇:「我想叫醒你,可是你抓住我的手,哭着说——」
『求求你,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那时候,即便她是因为做了恶梦才抓住他,即便那句话说的对象是梦里那个他也不晓得是谁的人,可他的心却被这一句话狠狠系上了绳结,等意识过来时,线头已经打上死结,怎麽也拆不开了。
所以他在心底对自己许下承诺,无论会碰上多少的困难、遇上多少的阻碍,也无论他们之间最後会走上什麽样的结局,他都会守在她身边,永远不会再让她是一个人。
早在看见她眼泪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没想要过要离开她了。
不管是要以什麽样的身分待在她身旁,他都不会离开她。
听见他的回答,夏尔雅眼眶一热,抿着唇强忍泪意,眉心也皱了起来。
这个男人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说过,之所以把餐厅命名为Tears,是因为曾经见过她的眼泪,所以她可以猜到那是他执着於她的原因之一,可她没想到,他竟然只因为当时那句她自己也不记得的梦呓,就决定只为她守候。
究竟要多深情的男人才会像他这样,因为一个女人的眼泪,赔上自己的一生?
他喜欢上她,是因为一个不为他的笑容。
他爱上她,则是因为一次不为他的泪水。
他不是因为她对他说了什麽所以喜欢她,也不是因为她为他做了什麽所以爱上她,他就只是单纯地喜欢她这个人,单纯地爱着她这个人,没有什麽特别的原因,就只因为是她。
他心动的原因,就是她夏尔雅。
「虽然我也知道,当时那句话并不是要说给我听的,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的被需要着。不是因为我的父亲、我的家族所以才被需要,而是作为车时勳而被需要。」
他说得很轻,嗓音悠沉沙哑,唇边依旧是那抹浅淡。
「我好像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其实,那天我去找你,是想和你告别的。」
「去找你之前,我母亲自杀了。她拍了照片给我,她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在自己的手上划了好几刀,整个浴缸里都是血。」
「她说,因为当初我没听她的话去念经营系,所以我父亲打算把集团交给考上经营系的时宇,她觉得是我让她失去了一切。她说,像我这样害死自己母亲的儿子没有资格活着,要我也跟她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谁能想像这种感受呢?
看着母亲亲手用刀刃将自己割得见骨,浸泡在染血的水缸里一心寻死,亲耳听见自己的母亲说自己不配活着,谁能想像这种感受呢?
一直以来,他是这麽努力地达成母亲所有的要求,听话地接受她所有的安排,当一颗任人操弄的棋子,只为了替母亲换来她终其一生所渴望的来自丈夫的珍惜和疼爱。
他从不去过问原因,也从不去想自己是否想要,把自我压抑在黑不见底的地窖中,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的母亲用她的死来告诉他,她希望他消失。
那时候,看着那些血淋淋的照片,还有那一字一句如千刀万剐割在心上的来自他母亲的指控,他真的觉得累了。
一直以来,车时勳这个名字、车家长子这个身分,让他活得好累。所以他原本打算去和那个他喜欢的女孩说一声再见,然後回到自己的公寓里,亲手结束这令人疲惫的一切。
要不是那时看见了她的眼泪,要不是那时她握住了他的手,哭着要他别丢下她一个人,他的人生或许就永远停在二十一岁了。
那天之後的每一天,她就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
「因为你是我唯一想留下来的理由,所以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
那些不曾知悉的过往猛然在心口重重凿了一击,夏尔雅倒抽了一口气,几乎快要窒息。
她从来不知道他心里藏着这麽大的秘密没有说,更没想过那时候在她面前总是开朗温暖如阳光的男人,内心里承受着的却是如此巨大的黑暗和悲伤。
他甚至曾经想过要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要是那时候他没有来找她,要是那时候她没有因为那场恶梦而握住他的手,而是像平时一样冷漠地拒绝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也许他就这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灼烫的眼泪刺痛了眼眶,她鼻头一酸,转过身紧紧拥住了他。
瞥见了衔在她眼角的泪光,车时勳无声勾唇,收紧双臂,将她没有说出口的心疼全数接纳。
他很早就厌倦了这个世界,可他爱存在於这世界上的她,他爱这个在他最绝望的时刻握住他的手要他别走的她,所以他愿意为了她付出所有。
哪怕她离开之後,在未来等候着他的会是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等待,他也愿意为她赌上平生所有的年华,愿意把灵魂刻上她的姓名,愿意把她奉为信仰。
因为她是夏尔雅,是让车时勳只是车时勳的夏尔雅。
「笨蛋……」这个男人真的是全世界最傻的一个了。
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藏在他的毛衣上,夏尔雅抿唇吸了吸鼻子,用力眨了下眼将多余的泪水逼回,才稍微松手退开一些距离,仰起头看向他。
就连这麽沉重的时刻,为了不让她担心,在对上她的目光时他依然勾起了笑。
他到底还要让人多心疼?
「车时勳,答应我,永远都不要去做那些傻事,连想都不要想,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环在他腰际上的小手紧捉着他身上的黑色大衣,她深凝着他,口吻平静,眼底却是旁徨。
那一年,一段偶然的呓语留住了他的生命,现在,她要用郑重的言语绑住他的一生。
她要让他知道,她真的需要他。
即使那年的他们只短暂交往了两个月,她喜欢他的程度也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像,她是真的把心都交给了这个男人,也预想过他们之间的未来,所以才会在看见他出车祸时害怕发生在她母亲身上的悲剧又会再次重演,恐惧地本能防卫,因为她不想失去他,不想失去已经成为依赖的他。
望穿了她眼底交织着心疼的不安,他勾了勾唇,沉声允诺。
「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让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