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毒和噬毒?」
墨曜进一步解释:「我先和你说明鸳毒。方才我说了,鸳毒为鸳鸯毒之一。这鸳鸯毒,可说是好解也可说是不好解。其毒如其名,若中了其中之一并无大碍,然若此人既得鸳毒又服下鸯毒,体内冰火两重天。根据文献,服下第二者後──即便只有一滴──不到一炷香便离世。此毒好避免之处在於,只要不让两毒同时存於体内就好。当然,这是有办法避免的,更庆幸的是,给你服毒的人给的是较难辨认的鸳毒。鸯毒有许多特徵,你往後只须小心饮食,便能躲过。」
一顿,他的面色转为沉重:「然而噬毒较为难解。第一,服下後会让人成瘾,若是戒断会产生幻觉、幻听。第二,没有人知道饮下第几口後身体会承受不住,有些人光是喝第二口便身亡,同时也有人千壶过後仍相安无事。第三,其无色无味,若羼入酒中、食物中,极难察觉。也因其毒性过高,通常在黑市中以高价出售,由此可知,你身边定有达官贵人图谋不轨。」
「……」柳煦不想承认,自己脑中一瞬间闪过池澈的身影。
「至於,你原本说要北上中原找我。现在人已经遇到了,你往後如何打算?」墨曜问。
「我要和池子清去一趟姑苏,那儿有嫂嫂他父亲的道观,多少有人可以为我算卦。说不定就有人能同我说何时能想起过去、或愿意直接告诉我也说不定。」
闻言,墨曜直是叹道不好。
「为什麽?」柳煦不解。
「你先坐下。」两人相对而坐後,墨曜坦言:「我跟在师父身边,除了医药外,星象也可说是小有所成。你在我那儿的几日,我看过一颗星在天上,它属火。原本它熠熠发光,但不久後有一颗从水的星子出现在旁边。几年观察下来,那颗从水的星子是越发闪耀,而属火之星日益晦暗。就像,水之星吸走火之星的精气一般。起初,我不懂其所指为何,如今,我见着你何池公子,方知那正是你俩的命格。」他认真而不容置喙道:「池公子给不起你想要的生活。」
「你们凭什麽这麽说!?」像是忍无可忍似的,柳煦大吼出声。
打从「有记忆」以来,他还没有那麽生气过──除了上次和池澈在西湖那时。
面对柳煦的怒吼,墨曜噤声不语。
「……对不起。」柳煦冷静下来,立即致歉。
墨曜若无其事地提起其他事:「说来,你今晚要不就在这儿歇息吧?」
「──这、这儿?一、一起吗?」柳煦瞠目结舌。
「是啊,就和三年前一样。那时候你黏我可黏得紧了,不和你一起睡还会闹脾气呢。」
柳煦的脸烧起来般滚烫:「怎、怎麽可……」
墨曜无奈吁出一口气:「唉,真希望你还保有那段记忆,那时候你多可爱哪。」
「我、我…我先告退!今晚多谢了!你早点休息!」柳煦落荒而逃,留在房内的墨曜不禁轻笑几声,才慢慢歛去笑意,转为若有所思。
隔天清晨,柳煦早早便清醒忙活儿,两眼下还挂着黑圈。这晚,他是想得多了,彷佛挤破脑袋也要逼自己想出和池澈的关系。然而「强摘的橘子不甜」的道理大家都懂,此般自逼逼人怎麽可能有结果?於是,柳煦就是想破头壳、彻夜未眠,依旧一无所获。最後,当晨晓东升,就是没休息到,他还是得醒来。
只是,令人讶异的是,他一下楼,就看到墨曜在吃早饭。
「早啊,小煦。」墨曜打招呼,「怎麽气色这麽差?难道晚上没睡好吗?」
柳煦尴尬地抠脸:「就是…想了点事情,不小心想得晚了。」
「既然如此,今日你也不适合劳苦过多。」墨曜抚掌:「要不你道这般如何?今日你就跟我一起去看病。一面我需要有人帮忙,一个人委实忙不过来;另一面你也有必要对一些疾病有了解,常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去看看别人,看久了也多少有些懂了,说不准日後还能替自己抓药。」
觉得并无不妥,柳煦只怕柳靖不允。「但是哥哥……」
墨曜旋即往厨灶大喊:「柳兄!今日小煦借我一用可好?」
不一会儿,里头的人欣然答应:「几日都好,记得还便可!你也知道柳嫣那小妮子的性格。」
「她的个性可爱归可爱,墨某可不敢领教。」墨曜忍俊不禁。他转头看向柳煦:「还有什麽後顾之忧吗?」
「没有了。对了,我先去给池子清打水──」
墨曜摇头阻止:「你就别忙了。再说啦,我这饭吃完就差不多要出门了,怕是起更还没得回来呢。你也快些打理,早些开始早些收工。」
柳煦依言加快脚步,扒完早饭再稍稍打理後,就和墨曜两人一起出门了。
整日,两人几乎可说是没有停歇过。病患应接不暇,差点连午饭都没法儿好好吃。直到快酉时才得以回到浙柳园。
且不语两人行医过程,就说说醒後的池澈。姑且可说是可怜,他一早醒来下了楼,连柳煦一绺乌发都没见着。想起昨夜最後人被拉走,他沉下脸色,眉宇皱得死紧,旁人见了纷纷退避三舍。
「池公子杵在这儿所为何事?」柳嬣上前搭话--别无其他,就是这个人的气场影响了生意,还偏偏挑走道中央站着不动。
「柳煦呢?」
柳嬣简直要翻白眼──要不是这为是这阵子柳家的金主,她肯定不止翻了白眼还一掌打下去。「你这活像讨媳妇的口吻是咋地?他和墨公子去给民众看病了。」
「……」
「他不在正好,省得你无时无刻不跟在他身畔。我也是时候要找你谈谈。」柳嬣显得相当满意,「辰时我和你约在上次那间包厢。」
池澈抿唇不语,不甘不愿地点头。
话又说回行医的两人,中午他俩在地方大户──陈举人家中用饭。「两位大夫别客气,吃得好一些,若有不足,我让下人再添!两位神医让寒舍蓬荜生辉啊!来、来,慢用哪、慢用!」
柳煦在一旁尴尬:「我…我不是神医,不过是帮墨大夫的。」
「别说什麽帮忙的,我瞧你资质不错,上手也挺快。」墨曜颇感骄傲,「如何?要不来太行山和我修行吧?若把你介绍给师父,想必他老人家也乐於收你为徒。」
柳煦腼腆拒绝:「我…我肯定不成,外行的很,会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包袱的……」
被拒绝的墨曜也不显失落,抿口茶,「有自信点。来日若真有走投无路时,就上太行山找我。」一顿,他补充:「我那儿,永远都是你的後盾。」
收到如此真挚的话语,柳煦霎时心头一暖。「谢谢……」
时光如梭,柳煦跟在墨曜身边已过五日。墨曜到访江南第七天申时,柳煦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浙柳园。他打水的同时还呵欠连连,眼皮差一些欲要阖上。烧完水要搬进房间时,他还磕磕绊绊地,似是走不好路。此时,一人站在他身边,拿过那盆水。
「谢谢。」他咕哝一句,连来者何人都不细看,两眼已眯成一条细缝。
一只手臂揽住他,他就那样放心地靠上去。几乎是在「半推半就」下,他进了房、脱了衣物就进入温水里,还顺便睡了觉──
好吧,入浴时他是很难睡。就怕身子一沉,沉进水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一股热气、盖为鼻息,在他裸露於空气中的手臂上搔痒着。麻麻的、却很舒服,使他发出愉悦的沉吟。「和我在一起可好?」
「……」闻言,柳煦的睡意去了大半,两眼蓦然一睁,和池澈四目相交。「……蛤啊啊?」
像是怕对方没听到似的,池澈不厌其烦地复诵一次:「和我在一起可好?」
这个问题忽然提醒柳煦他和眼前这人说过的话。第一次见面的晚上,这家伙诓自己有龙阳之好;两人一起去西湖那晚,朦胧之中他似乎说了句「你特别好、我心悦你」这种话──此时回忆,煞有其事。「你你你…朋友之间,本该如此。」柳煦如此说着,只求池澈恢复一些理智。
只是,恐怕事无法如柳煦所愿。池澈两颊布满不自然的红晕,可想而知,这是黄汤下肚的後果。是了,接连被柳煦忽视几日,他很是不愉快,只得借酒浇愁。这愁浇下去,当真来「解愁」了。「不是朋友,」他不满地嘟唇,「是男女之情。」
「啊哈哈…你我皆为男子,何谈男女?」柳煦先打哈哈,当然只是无用功。横竖都是要伤人心,他只得先拒绝道:「才不要。」
「你有什麽好不和我在一起的?」池澈神情古怪,俨然柳煦说了什麽惊人之言,「我为天、你为地,若在一起能组成这个世界,你有什麽理由拒绝呢?」
柳煦呆了一呆,简直不敢置信。这种话哪有可能是那位道貌岸然的池公子会说的话?
「且说,我若为昼、你必为夜。你我在一起後,才能使一日完整,对吧?」
看着池澈扯出第二个歪理,柳煦有些哭笑不得。「池子清,你醉了。」
被这麽劝阻,池澈不高兴了,非但不停嘴还变本加厉:「你为阴我为阳,如是成太极;我是日你是月,轮番照耀大地。诸如此类,你我可说是注定在一起。」
「池子清……你先冷静。说来,为何我非得为阴为月?不该是我为阳你为阴或你为月我为日吗?」
池澈娓娓道来:「若我为阳、你为阴,我才能照亮你。」说完,他的嘴角还浅浅淡淡勾出一抹弯,惹得柳煦险些信以为真。「我为日、你为月,你追着我跑难道不好?」
这句话倒使柳煦不悦了。他舀了些水往池澈身上洒,「怎麽可能我追着你跑!」
「白天你追着我跑,此时轮我追着你跑。」
这时,池澈倒是笑不出来了。那副模样,连柳煦看了也难过。但是,他却没办法就这样心软,「我…我不懂你所言何意。男人与女人,天经地义,你若有龙阳之好,可、可…可不能连我一起拖下水。」
「……」池澈抿了抿唇,而後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这些,都是你曾经告诉我的。」
「……」半晌,柳煦硬是挤出这麽一句:「我是失忆了不错,可不会忘了自己曾是龙阳──过去不会是,今後也不会。而你又凭什麽如此笃定?」
「凭──」池澈的悲伤一瞬间倾泄而出,「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你怎能如此不负责任?」
被这话一堵,柳煦气势全失──甚至两眼没来由开始泛泪。他缓缓从浴盆中起身,乾巴巴说道:「池子清,你醉了。我就不打扰你,你好生睡下吧。」说完,急急忙忙抓着衣物往自己房间跑。
虽然两个房间仅相隔几步路,又到了这个时辰,不太有人在外走动。即便全裸,理应不会被人瞧见。
往往人算不如天算,就这麽巧的有人经过。「小ㄒ──」还没说完,墨曜硬生生停下呼唤,他看着赤裸的柳煦从池澈的房间跑出来又跑进他自己的房间。当门掩上,他已略知一二。一股怒意油然而生。
在房内的池澈也不好到哪儿。「我没醉......」他喃喃,不知究竟是要反驳柳煦所言,抑或说服自己。他可不是轻易醉倒之人,也不是能随意醉倒的人,他只不过借酒浇愁、最後愁上加愁;他不过是借酒装疯。
至少,再与柳煦相见时,可以以「酒醉」一笔带过,也许对方会视己如故。此时,他却是不再有用酒醉糊弄过去的勇气。
就是因为没有醉,他才得以想得如此透彻,以至於只有他知道刚才所言之语的共通性。
他们,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碰到对方。不论为天为地、不论为昼为夜、不论为阴为阳、不论为日为月,永不相见、永不相触。
隔天开始,柳煦跟在墨曜身边跟得勤,若说过去几天他和池澈是一日见一面,现在可说是三日不见一面。自知理亏的池澈暗了暗神色,过几天便包袱款款,准备离开。
恰是那日,是墨曜看病最轻松的一天,两人巳时返家。
柳煦左顾右盼,完全没看到池澈,拉住柳嬣问了详情。「池公子今早离开,说是要回京城那儿。」
柳煦心下大骇,急忙往外跑。所幸池澈走得还不远,柳煦一下子便逮住人。
「你走什麽?」柳煦瞠圆了眼,满是怒气。「你不是还要陪我去一趟姑苏吗?」
「……你大概不想见到我吧。」池澈说出自己的想法,两眼不知该往哪儿摆好。
这句话使柳煦联想到,偶尔听妇道人家在巷头巷尾说长道短时,有时提到哪家公子调戏哪家闺女,搞得人家大肚子便不知去向。他忽然觉得与自己和池澈有些异同。「你先前不是说我不负责?怎麽?现今倒轮你了?」
池澈回以一默。
「你倒是给个解释!若解释不出所以然,你就和我一起去姑苏吧。」
闻言,池澈终於好好看着柳煦,不确定道:「我…和你吗?」
「不然应该还有谁吗?」
「……墨公子?」
柳煦停了一下,「唔…似乎是呢。但他不一样,我可是有主动邀你的。总之,你就是一句话,跟我走还是回京城?」
即便说的不多,对池澈而言还是相当受用。「当然,跟你走。」
柳煦满意:「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去吧。我可是预计明日起程,千万别误了时辰。」
「是。」
这大概是几日下来,池澈感觉最快活的一次。
那日中午,柳煦久违地拿出琴,在众人前方深深一鞠躬。「各位,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演奏,明日起我便要离开江南。今日,特为各位演奏几曲,还请不要嫌弃。」
几名饕客哭得那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吵嚷着:「我们小煦要嫁人啦!」「小煦可别离开哪!」「小煦……」「小煦……」最後还是柳嫣出来镇压,柳煦才得以好好演奏。
两眼一阖,他舒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气质一变,媚意於眸光流转,竹肉俱发,全曲一气呵成、不曾间断。最後一根弦的震动渐渐趋於平静、末了,悄然无声。只见众人眼眶发红,若在此时出声倒显多余。
起身抱琴,柳煦深深一鞠躬後悠悠离开众人的视线。一直到见不着人影,大家才一一拍手──而有更多人,沉浸於方才的曲子,久久无法自拔。
在二楼包厢的池澈饮口茶,面无表情。但洒出茶水的杯子无疑透露出他内心的激动。那首曲,就是柳煦声称「在梦中听见」的曲子,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知道……
晚上,柳煦拉着池澈一起到柳靖等人跟前,表明隔日起程。
「小煦,你真的要跟他去吗?」柳嫣气呼呼地指着池澈,「你也听墨兄说了吧?他生来就是要克你的,你非但不离他远些,还饮鸩止渴似的,越靠越近!你非得要到哪天被他害死,才要後悔吗?那时後悔以是无用!姐姐是为了你好,你就听姐姐的话,别去了可好?至於这家伙──趁早离开江南最好!此江南不欢迎他!」
一旁的柳嬣虽冷静,竟是站在柳嫣那边。「小煦,我也不赞同。这池公子的底细我们摸不清,我们不知道中途会不会──」
「我就是要和他!」不顾众人的诧异,柳煦揽住池澈的手臂嚷道。他可是从来没在柳家人面前撒气过,这麽大声说话还是第一次。「那些生辰八字、命格之类,若只为了阻挠我和池子清,那麽不信也罢!他是我的朋友,这层关系不是你们用那些谶纬之论就能抹灭!」
此时,柳靖出面缓颊。「你姐姐们只是担心罢了,而我并不反对你去。只是,两个人相照应多少不那麽周全,若让墨曜同行,我的心也放下一些。」
柳煦不太确定地看向墨曜,「但是…这会不会麻烦到人家?」
「不用担心,我想你我应为顺路。」墨曜出言,「我下一站恰为姑苏。」
柳靖点头:「如此再好不过。墨曜,我这弟弟就麻烦你了。」
「自然,柳兄不必担心。」
「既然此事已订,你仨也该是时候去打理一番。明早早些出发好些。」交代完一些事,柳靖就领着气鼓鼓的柳嫣和不大放心的柳嬣继续忙经营。
被留下的三人相看两瞪眼──实则只有池澈与墨曜,似乎默默在较劲着什麽。柳煦倍感头疼,趁此在出发前先道:「你们两个…千万别在路程上吵起来,你们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的乾哥哥,我夹在中间也不知该如何解决。若你俩真的吵起来…我怕是只能丢下你们了。」
两人僵持一刻,墨曜先道:「别担心,弟弟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当以礼相待,何谈争吵?」
池澈自然知道对方在「朋友」二字何特别加重,使他不由蹙眉。当然,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卑不亢接着道:「柳煦,於我而言,你的哥哥便是我的哥哥,先父常以『兄友弟恭』的道理在若干兄弟前耳提面命,自然不会怠慢。」
若有似无的火花在两人之前流窜。柳煦不得不抚额,现在开始为旅程担忧甚至可说是言之过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