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驴拖着车快步而来,神态不悦的喷着气。也对!为了赶路,两个日夜没休息了,纵使牠非凡间俗驴,也是吃不消的。
节母心里好奇,这唯唯诺诺的傻小子怎麽突然转身就上马走人,也不问候一声,神态如此匆忙,定是有好戏可看。
不等驴停妥,她便拉开布帘纵身一跳,竟瞧见官宅一路白惨惨,唢呐声戚戚,沿路都是散落的纸钱,还有摊贩翻倒,一时之间鸡飞狗跳的。
这官宅在举丧……官宅不就是婷影嫁去的那一家吗?
穆宛筠有些心虚,当初狄婷影出嫁,她和节钰笙也没有出谷凑个热闹,现下居然发了丧,不清楚官宅有什麽人物,殁了谁也不甚清楚。
究竟是殁了谁让这小子慌慌张张的呢?
突然颈子一紧,回头一看是双死鱼眼无奈的望着她,一只手拎了她的领子。
「不是,我说穆宛筠,一个当娘的人了,怎还像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的。」节父无奈的说着,额角沁着几滴汗水,应是为了追上他的妻子费了些功夫。
「啧!我说节钰笙,你这才多大年纪就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小心老得快,去得早。别想我这年轻貌美的会守寡,转头就改嫁去。」节母嘴上更是不饶人。
「是是是,你慢慢等。等到白发齿摇谁还敢要。」节父嘲讽一笑,然後将他妻子的手牵好,免得一溜烟又不见人影。
官宅前面稀罕得有围观人潮,一个个在敞开的大门前交头接耳。节母经过的时候向一位大婶打听着,怕她一走进去连人是谁都不知,那不就出糗了吗?
「你问这家是殁了谁啊……就是很有名的啊……」那大婶歪着头想了一阵,还跟旁边三姑六婆讨论了一下。「就是那个狄大小姐旁边的好姑娘啊……叫什麽名字去了,唉呦瞧我们这记性,惨啊!年纪轻轻的!听说都论及婚嫁了。」
狄婷影身边的好姑娘……?节母没听说过,她只知道狄婷影和节蓉自小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大概是婷影嫁了,换了个人来交好了吧!
狄婷影的光芒万丈,自然是不会有人记得旁边那姑娘的名字的。
合情合理!节母点了头道了谢,跟着节钰笙踏进了官宅。
一路哀戚,了无颜色。大堂之上跪着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已出落得艳美无双的狄婷影,莺莺啼哭,梨花带雨,令人生怜;另一个是彷佛灵魂已经出窍,睁着眼,泪如瀑布般没得抑止。嘴中喃喃着:「不可能。」的古公子。
节父和节母互看一眼,有点怀疑这场合到底适不适合就这样踏进来,直到他们终於看见牌位上写着女儿的名讳。
节蓉?
她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该不会有哪个同名同姓的吧!这名字说罕见也不是真的很罕见啊……
心底是这样想的,但她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弯曲,攒紧了衣角……
「这不可能。」她说着和古公子一样的话。
阴凉的风不知怎麽刮了进来,檐上布幔奋力摇晃着,灵堂前烛火抵不住风,摇曳、瘫倒、最後化成一缕缕黑烟。
这不可能……
节母软下身子,不知怎麽的再也站立不了,跪坐於地。
不,这是什麽恶劣玩笑,她那麽聪明,一定能拆穿这一切……
节母跪着身子却赶忙着爬到了狄婷影的身前,扶着她颤巍巍的肩膀,直视着她。
「婷影啊!你说这一切是怎麽回事啊?别跟姨开什麽玩笑了……」节母没哭,一滴泪也没掉。睁着眼直视着狄婷影,要从这黑黝黝的瞳孔中读出些什麽东西。
她们不亲,她是她丈夫表姊的女儿,节母从来不懂得什麽远近亲疏的辈份关系,所以她唤她名,而自称为姨。
「姨,节哀啊……」狄婷影看着节母,貌似对她的莅临有些诧异,却马上反应过来。斗大的泪珠滚滚而下,打湿了素色衣裳。
「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这是怎麽一回事啊……」节母不自觉的抓紧狄婷影的肩头,前後晃着,越来越出力。但节母随後发现自己失态,怕折腾了她。骤地双手扶地一弯,换作对狄婷影磕着响头,一次次磕地响,额上渐渐红了起来还掺了血丝。
「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这一切是怎麽回事啊……」她嘴上不停念着,头也磕着。
大家是呆住了,一瞬间也不懂得去阻止她。
狄婷影愣了一阵之後,细嫩的双手相叠,抢一步搁在了节母一头磕去的地面上。节母不及反应,狠狠磕了上去,这一下,狄婷影的指节立马充红。
在场人见此幕无不深恸於心。节母爱女心切,急着寻真相;而挚友狄婷影却心疼着节蓉的母亲,替节蓉守着她……
节父一脸寒霜,将节母搀扶了起来。轻声道:「我们先搞清楚是怎麽回事吧!」
狄婷影软着身子欲起,却怎麽也站不直,左右奴仆紧步跟来搀着她。
「嘤嘤……事情原委,请随我来。」狄婷影撑着身子,领着两老走出大殿。她脚步踉跄,看来孱弱无比,应是伤心过度。门外旁观者见此一幕,都感叹这官夫人重情重义。
杨柳的影子埋在水气堆烟里,翠绿的枝条迎风而舞,不时拂过朦胧的水面,恍惚中像是一个个排坐的花样年华姑娘家,对着水当镜,沾着水梳理着自己繁茂的发。
该是美得灵动的景,在此时此刻也只是诡谲万分、凄惨万分、悲凉万分。这一行人,不知道是想走得快些,还是走得慢些。
走到一红木桥畔,前头站着两大排人,一个个低着头,动不敢动,双掌整齐划一的相交摆於腰前,穿着的是官宅的下人衣物。
「是时那人不惧众目睽睽犯下恶行,这些人皆有目击,可以随意问话。」狄婷影轻柔说道,不时用帕子沾沾眼角。「你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定要将事情说清楚明白了。」她转过头,与下人厉声说道。
这两大排人同声喊:「是。」转瞬又归於沉寂。
这批人是官大人新抓回来的少男少女,异於门口接待的童男童女皆是自襁褓就入官宅,这些人显然是怯懦许多,也比较有身而为人的感觉。
节母晕着头、瞪大着眼一点不眨的倚在节父身侧,主要是节父在盘问。
抽丝剥茧,细细问下来,总是千篇一律、口径一致,没有半分遗漏。
他们大多看到的,是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面色凄然的抱着节蓉姑娘,缓步走至此处。节蓉姑娘看起来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
那男子是谁,有些人不认得,有些人接触过,皆说那人名叫青流,近来频繁出入官宅。
「是我的过错,本想招个得利手下,怎知他之所以来此处皆为了接近节蓉。」狄婷影边拭泪边说明道。
他缓缓的走,不发一言的将节蓉姑娘放在此处,朝她身上洒了些酒水,像是祭奠似的,随後一阵燃焰,熊熊火光向上窜。
众人闻之惊慌,赶忙要来救火。青流满面是泪,却狠狠抽剑立於地,威慑着四处不敢接近,直到她成了天地间的尘土。
「这个青流,有什麽理由要杀节蓉?」节父问道,用理智压制着一阵阵的剜心刺骨。
「青流自狄府与节蓉相遇便心向往之,知道节蓉将要论及婚嫁,许是不甘心,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吧!」狄婷影回道。
「婷影,这些是你的猜测,还是确有实据?毕竟一个手下不太可能对他主子畅所欲言吧?」节父提出质疑。
「自然不是青流对我说的。」狄婷影嘤嘤啼哭,想到她的好友节蓉又是酸了鼻头。「节蓉是知情的,当初青流是怎麽扰她的,在信上写的仔仔细细……」狄婷影一眼瞥过远方古公子跌跌撞撞跟过来,将末句说的特别大声,没人察觉她轻轻抽了嘴角。
是得意?是不屑?没人知道。
「既然他骚扰节蓉,你也知情,怎麽不将他扫地出门?」节父按着话问着。
「我是想,若他在我手下,至少我还能监视他。若他走了,岂不是不知从何防备起?」狄婷影回道。
合情合理!但最终怎麽还是这种结局呢?
「那……这人现在於何处?」节父想着有些哽咽,女儿遭遇这麽多事,居然从未向他夫妻俩提过,甚至没告诉未婚夫婿,只默默吞忍着。
狄婷影用绣帕掩住鼻口,颤抖着朝桥前的泥泞地一指。晨间还下过细碎的雨,泥地凹陷处成了水洼,而在那水面上漂着衣物。
节父节母上前细看,那是一身黑衣装扮,脚上是黑靴,看着一般素,鞋底却是大有玄机,那是……左右各一只对称的鸾。
节父捡了枯枝,将靴子勾起正要细看,却发现里头一段脚骨尚未崩解,这脚掌大小与鞋相符,也难是临时找了人顶替的。
一般人看这水面上的衣物,大多会想是凶手不知为何弃於此处的吧。不过对节父节母来说,闻到四处有淡淡花果香气,衣物又没有翻摺的平躺於水面,大概就能猜到是溶屍粉的功用。看到靴内未化的脚骨,他们便已了然於心了。
凶手……死了……?
还溶得屍骨无存,连鞭屍泄愤都做不成?
节母十指攒紧了衣角,目眦欲裂。
节父不愿就此下定论,继续用枯枝在衣间翻找着,最後一个绿澄相接的盒子浮上了水面。
谁也难想到,这东西会是压垮节母的最後一根稻草。
「坐吧!有一件事劳你操办。」
狄婷影坐在帷幕之後,看着前方那个恭恭敬敬的黑影子轻柔道。
「不知官夫人特地将小的从狄府调过来所为何事?」他问道。
狄婷影顿了一下,轻啜一口茶水。瞧着他有些忐忑的用脚轻踏着拍子,觉得有种莫名的乐趣。
「听说你叫做青流,要抚养两小儿是吧?」狄婷影缓缓说。
青流有些震惊,但立刻回道:「是的,正是小的。」
「挺辛苦的。」狄婷影笑道。「倘若此事能成,保你和两小儿一生无虞。」
「小的岂敢,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勾当,定当全力以赴。」青流隐隐觉得不安,但又想想这一生无虞是多麽美好的事情啊……
是什麽事情,愿意让官夫人提出这麽好的条件?
「杀人放火?这什麽玩笑话?我狄婷影怎会做如此低俗之事?」狄婷影冷笑。「我不过听闻碧落谷有一物为溶屍粉,对其成分有些好奇,想借来研究一番。」
「碧落谷的药王毒后是节蓉姑娘的爹娘,若您提出,他们又岂会不给?」青流顺着思路说着,一时间也没发现自己的发言有多麽不知轻重。
只是可以问来的东西,又何必要偷呢?他实在不解。
「我问了,要是她爹娘不愿,岂不是陷她於两难?」狄婷影面不改色地说着。
说的也是……青流点点头,算是说服自己接下这份差事。
接着官夫人赏了他一双鞋,说是看着他的鞋破洞了有些寒酸。他没多想也收下了,毕竟这官夫人对他这样巴结,也属难得。
这件事情,恐怕对她至关重要吧!
几日後,青流将狄婷影的信交在了节蓉手上,顺道来碧落谷绕绕走上一遭。躲在暗处观察机关设置,看大家都怎麽走的,因着脚步就不容易触动机关了。
溶屍粉,比想像中更简单到手了。
只是他赶回官宅准备交付任务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骇人的景象。
狄婷影在至高处,迎风而立。脸上含着笑,眼睛、嘴角,全是满溢的狂喜。
青流不知道为什麽,看到一个冰山美人这样笑,他竟然觉得惊恐。
「替我,烧了她吧!一点残骸都别留下。」狄婷影转过头来看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所有辞汇都不足以形容她这完美的笑颜。
只是这样子的一个人,怎麽会说出这麽毛骨悚然的话呢?
青流有些愣愣,不解发生什麽事情,到底要替她烧了谁?
他快步往殿内走去,看见节蓉姑娘枕着素色月琴睡得正熟。可他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也拿不定主意,就决定先把节蓉叫醒再说。
这里除了节蓉外没有他人,那句『烧了她』究竟是指什麽?
节蓉睡得好熟,怎麽拍都叫唤不醒,直到青流去探了探她的鼻息……
她……已经凉透了啊……
「为什麽……?」他满腔疑惑,兀自喃喃。
「别想着违令,你的两个孩儿正在本宅作客呢!」狄婷影缓步过来,语气轻柔如暖暖春风。「是叫做丛雪和青枫吧!」
「官夫人你做什麽……别折煞小的!」青流脸色大变,慌张不已。
「以你实力要在官宅中找出两小儿定是不难的,要将人救走,也是易如反掌。不过,他们都被我喂了失去神智的药,若不得解药而去,你这一生就继续努力将两个傻小子养到老吧。」狄婷影嘻嘻笑着。
青流冷汗直冒,下定决心一个箭步,将闪着白色寒气的剑身搁在狄婷影细嫩的脖子上。
「解药交出来!」青流心急了,语气也重了些。
狄婷影笑着摊手,视死如归。
「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狄婷影悠悠说道,嘴角一直是上扬的。
青流见此威胁没半点用武之地,颓然跪坐於地,也把剑随意丢着,坠落地面匡啷响。
「照做你可真会放过我们一家?」青流掩面说道。
「要你们家的命何用?」狄婷影歪头问。
最後,狄婷影瞧着青流抱着节蓉,一步步踏下玉阶。不一会儿,远方有着赤辣辣的火光涌动,兼以灰烟漫布。
狄婷影停不了笑,甚至笑得有些凄厉。
她默默想着,夺神智的药?要是她真的炼得出来就好了。
抓紧手中适才青流上缴的溶屍粉,该是时候用上了。
鞋印、溶屍粉、鹤别散为物证;两行下人证词如一为人证;慕恋而求不得为动机。
节父总觉得一切完美过头了,好像是刻意安排那般严丝合缝。
又觉得兜兜转转似乎如牲畜般被牵着鼻子走,将一切导向那个预设的结局。
关键的一些事,仍在重重迷雾中。
犯案地点、用什麽方式下的药、为何要众目睽睽之下焚屍?世上毒药千万种,为何非要在碧落谷取?好像在做一场戏,要把他和妻子扯入局中。
他怎麽觉得,这些问题只要一问出口,就还是会被推向一个结论去。
绿澄相接的盒子浮出了水面,节母猛然惊醒,奔上前去徒手将其捡了出来,她根本也不在意自己的手瞬间被腐蚀成黑色的坑疤。
「你疯啦!」节父斥责道,抓着妻子的手查看伤势,幸好这溶屍粉已被雨水稀释许多,否则一般人要是沾身,就没有什麽回头路了。
「节钰笙,这就是鹤别散……」节母全身颤抖着对着节父说话,两行热泪终於宣泄了下来。「这家伙……就是用这个……让我们的女儿睡着的?」
节父心一沉,一般人不会知道的是,在怀节蓉之前,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那是一个已经成形的女胎,妻子长时间浸淫在毒物中,本就不好生养,滑了胎也算是情理之中。但他的妻子始终看不开,消沉许久之後才又怀了孩子。
怀节蓉的时候,她小心翼翼的。认为节蓉就是那女胎再给了她一次机会,愿意再一次成为她的女儿、她的心肝宝贝。
节蓉一出生唇色就是深紫色的,这让她相当烦忧,於是将节蓉往仙泽学武,大了往狄府送,就是怕留在身边会再有什麽意外。
她的女儿,却又再一次死於她的毒下。
「节钰笙,你恨我吧!你怨我吧!我害惨了你的女儿!」节母手握成拳,一下下往自己心坎上捶,撕心裂肺的哭喊着。「这还需要追究什麽凶手?这就是上天要我女儿一次次惨死在我的手上!」
节母像是一根根绷紧的弦,拂过一字一句都音高刺耳,凄切悲戾,音波所至之处,刮的人心痛如绞、体无完肤。
「节蓉,你听着。」她凄厉哭喊着,对着那晴朗过份的清澈天空。「此生此世,你被我戕害至此。若有来世,千万别认出我,也别再当我女儿!让我成为你脚下的泥,让我成为你轻踩即灭命的蝼蚁,让我待在你身边生生世世还清我的罪孽!」
节母指着天,凄厉嘶吼着,绷紧的弦,终於在最末音节绷断了。
她衰颓了下来,失去了意识,被节父拉到怀中。
他医术高超,就算她是肝肠寸断,他都有把握将她从鬼门关扯回来。
但是心病呢?他又能有几成的把握。
现在重要的,是不死心钻磨着谁是女儿的凶手吗?
他的女儿,不论如何都回不来了啊……
要是他执着,那她铁定更不可能走出来啊……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万万不能再失去另一个至亲了。
节父抱着节母站起身来,对着狄婷影说:「丧事劳烦操办了。」不等回应,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