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沉睡中醒转,他张开眼,在一片朦胧中眨了眨眼,然後闭上。
下一秒,他再度张开眼,终於确认了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
菲伊斯在他身旁。
从诅咒缠上他们的灵魂那天,迄今已过了191天,若加上在那之前两人的冷战及争执,他已超过200天没见过这个画面了。
讽刺的是,这幅景象倒是出现在他的梦里无数次。
或许人都要等到失去时才会懂得珍惜,就好像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失去待在菲伊斯身边的权利一样。
菲伊斯……
他凝视着这张熟悉的睡脸,在心里喃喃呼唤着这个念了无数次的名,伸出手,缓缓朝对方伸去──
然後停在半空中,再也无法前进。
他望着自己的手,虽然现在看起来跟普通人无异,但这只是魔法伪装,他清楚知道伪装下的自己有多麽不堪与丑陋。
这冰冷的身躯,可怎麽碰触菲伊斯呢?
除了带来伤害之外,此刻这副身躯还能带来什麽……
想起昨晚的失控,他暗自咒骂愚蠢又软弱的自己──菲伊斯知道是他又如何,他若不承认对方又能拿他如何?为什麽没有控制好自己,放任自己沉浸在菲伊斯的温柔里?
如果在解除诅咒前,菲伊斯被他刺激得想起过去怎麽办?
如果存在於记忆中的诅咒封印再次伤害了菲伊斯怎麽办?
如果到时候他再次无法靠近这个人,怎麽办……
他愣愣地望着面前的脸蛋,看见从对方衣襟中滑出的银链,两枚戒指静静互相倚靠着,视线却渐渐模糊了。
他不能再次失去这个人,不能再失去了。
再次抬起手,指尖泛起微光,缓缓朝那人靠近──
「唔……」
菲伊斯恍惚中觉得身边有点凉意,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某个背对着他坐在床沿,正伸手披上外袍的身影。
明明只是披上外衣这个简单的动作,甚至没见着那个人的正面,他却觉得对方的动作优雅、耀眼的让他移不开目光。
在对方站起身的同时,他反射动作地挺起身,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将对方拉往自己怀里。
「……」
怀中的人侧过脸,与他对上眼,好半晌,两人只是沉默地互望着。
直到那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早上了,我要回去办公,请梅花剑卫自便。」
「叫我的名字。」
他答非所问地说,然後看到对方皱了皱眉,似乎他的要求是个很大的难题。
「……放开我,菲伊斯。」
就是这个!
他双臂一紧──在意识到这个人身体有多麽冰凉时,双手更不愿意放开了──将头埋入对方的肩颈处,发丝搔着他的脸庞,鼻间闻到淡淡的清香,明明没有记忆,但这人身上的每一处都让他眷恋不已。
「你还什麽都没告诉我。」
昨晚大概是彼此心里承受的压力太大,身心俱疲下,两人最终相拥而眠,就这样一觉到天亮,但菲伊斯满腹的疑问一个都没有获得解答。
好不容易知道了,怎麽可能轻易放开这个人的手呢?
虽然他这麽想,但怀中的人显然不是;那双深邃到让他难以看透的蓝瞳中一片沉静,再次隔起了两人间的距离。
「我没什麽好告诉你的。」
「为什麽?」
「在你的记忆诅咒解除前,我什麽都不会告诉你。」
死穴。
菲伊斯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好,只是此刻心中满满的疑问、担忧、怀疑、恐惧,他得拼命克制自己,以免一股脑地宣泄在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恋人身上。
憋了老半天,他勉强开口:「但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真的没事吗?为什麽你现在可以跟我见面了?诅咒的研究到什麽程度了?你的头发本来应该是金色的吧?为什麽现在又变回黑色了?还有你和夜瑛到底──唉哟!」
他吃痛地放开怀中的人,捂着额头往後缩起身子──刚才怀中的人突然转身,往他额头重重一弹!
「你问题太多了。」
风侍站起身,一派从容地理了理衣袖上的皱摺,背对着他扣上外袍上的扣子,但菲伊斯总觉得对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特别坏心眼的那种。
他不甘心地揉着额头,在那人整理好仪容,往暗门走去时,顾不得身上睡皱的痕迹和一头乱发,再次握住对方的手。
「你好歹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好吧,只能一个。」
「一个?太少了吧!我至少有一百个问题──」
「那就没了。」
他急忙抓住转头欲走的风侍,在对方的挑眉注视下,抓了抓头,说道:
「不然十个就好……好好好,一个就一个。」
瞪了眼露出「这事没得商量」表情的恋人,菲伊斯考虑了好半晌──他是真的有很多问题想问,实在没办法决定最重要的是哪一个,也是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对眼前的人着实一无所知,明白这点的同时也让他更加懊恼。
「告诉我你的本名。」
恋人微微睁大眼睛,表情看起来十分意外:「我还以为你会问我跟夜瑛的关系呢?」
「反正你跟夜瑛之间一定不是那种关系,我迟早会知道的,这个现在不重要。」
虽然没有依据也没有头绪,但他确实不担心这点。
对方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微微勾起嘴角:「那我的本名就很重要吗?」
他毫不犹豫地举起胸前的银链,透过戒之眼望着那个人,像是把那个人圈在银戒中,再也不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认真地说:
「当然,那可是你的名字啊。」
是只属於你的名字啊──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风侍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意思,因为对方露出了一个绝美的微笑,让菲伊斯严重失神,直到对方离开房间後,他才意识到恋人到底回答了什麽。
「缇依,我的名字是缇依•西卡洁。」
「咳,总之我已经知道风……缇依就是我的恋人了,所以你不用隐瞒了没关系。」
他耸耸肩,在面前的人满是震惊的目光下,往彼此的杯子中添上新茶,然後打量着对方,等着对方回神。
「……真的吗?风侍大人他……您……太好了……」
夜瑛双手交握,祈祷般垂下头,喃喃说着,甚至激动到双颊绯红、眼角都泛出了泪光。
现在是每天早上例行的术法和符咒教学时间,只是这次上课地点从菲伊斯的办公室改到了图书库,为了方便私下谈话。
菲伊斯几度考虑後,决定跟夜瑛讲这件事,原因是他觉得夜瑛应该是缇依很珍视、同时也很重视缇依的人,否则她不会这麽努力研究解咒,还背负了这麽多压力和痛苦。
另一个原因是,他也有事想跟夜瑛确认。
「可是他怎麽会愿意说出来呢?」
夜瑛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自言自语了一句,接着抬起头,看向他。
「无论发生什麽事,风侍大人应该都不愿意说的,为什麽昨晚会跟您说呢?」
「喔,大概是忍太久,太痛苦了,所以才想说出真相吧。」
他的解释似乎没有取信於对方,面前的女性眨了眨眼,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晌──用一种菲伊斯无法说明的目光,看得他浑身不自在──然後,那张柔美的脸庞露出一抹笑容,连同接下来说的话语一样轻柔:
「您……没有对风侍大人做什麽事吧?」
他心猛然一跳,想起自己昨晚趁青年虚弱时将对方硬压在床上,不但强吻对方,还抱着风侍就这样睡了一晚,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热,心虚地别开眼神。
「哪、哪有做什麽奇怪的事,我怎麽会是这种人呢。」
「……」
夜瑛端起茶杯,幽幽地喝了一口,慢慢地将温茶润入喉咙,接着对他弯起嘴角。
「对了,之前因为不方便说,所以夜瑛没跟您提过。其实夜瑛这次会来西方城教您,有一部分原因是代替侍大人们来的。」
「侍大人们都很关心风侍大人呢,特别是其中两位大人特别嘱托夜瑛要好好留意风侍大人,所以夜瑛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定期跟侍大人回报圣西罗宫的近况。」
「不晓得侍大人如果知道了昨晚的事,会怎麽想呢……」
他瞬间坐直身,诚恳地凝视着对方,合起双掌,一边拉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夜瑛小姐,您大人有大量,我真的没做什麽,虽然可能手段强硬了点,但我真的很担心风侍大人啊,您可别跟侍大人──尤其是违侍和珞侍陛下说,真要被他们知道,我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夜瑛原本平静的脸,听到他这麽说,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您还是一样很怕违侍大人呢。但为什麽连珞侍大人您也会怕呢?」
「呃,我不是怕珞侍陛下,就是一种直觉吧,总觉得若被他知道了,应该不会轻易放过我……」
「看来您的直觉有时也满准的。」
夜瑛薄唇一张,吐出一句让菲伊斯狠狠一抖的话,幸好她没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提起了其他的话题。
「谢谢您跟我说这件事,夜瑛衷心为您和风侍大人感到高兴。」
菲伊斯总算松了口气,正准备问出他的问题,对方却话锋一转:
「但夜瑛无法告诉您任何事,请您见谅。」
「……我什麽都还没问呢。」
「真的?夜瑛以为您多少是因为想问我问题,才跟我说这件事的?」
无法反驳。
几天的相处下来,菲伊斯发现真的不能小看夜瑛,对方温柔外貌下其实蕴藏着一颗善良、敏锐又聪明的心。
既然都被发现了,索性把话说开吧──菲伊斯两手搁在脑袋後,往後仰靠在椅子上,眼神从头顶上高耸的天花板、围绕在四周的书延伸到桌面上散落各处的笔记,以及坐在对面,微笑地望着自己的黑发女性。
「风侍大人的身体,出事了吧?」
他话音刚落,对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你可以什麽都不告诉我,虽然我真的很想知道关於缇依的事,但那些都不重要,现在一点都不重要。」
「唯独关於他身体的状况,关於这件事,你不能瞒着我。」
他望着垂首不语的夜瑛,放柔了嗓音,但眼神仍旧坚定:
「至少我可以一起想办法,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因为,风侍大人他,让人很不放心哪。」
早上当风侍给他「只能问一个问题」的机会时,菲伊斯曾想问这个问题,但最後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或许只是他想太多,但从对方表现出来的态度、对他的刻意冷漠,以及坚持不告诉他关於过去的事,不惜压抑到崩溃的地步来看,他隐隐约约有种恐惧:
万一,缇依并不在意自己的健康与安危与否呢?
万一那个人为了他,付出了超过自身能支付的代价呢?
万一那个人正在伤害自己,他又该怎麽阻止对方呢……?
风侍大人不会告诉他真相,他感觉得出来,但他不愿就此放弃,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夜瑛身上──身为东方城甚至神王殿的医疗人员,以及与缇依有着亲近关系的女性,或许还是知道些什麽的。
他深深希望。
夜瑛静静地注视着他,透明的泪珠沿着颊旁滑落──她彷佛不晓得自己流泪了,仍旧望着菲伊斯,声音清澈温润,却抖的厉害。
「如果……如果可以阻止那位大人的话……如果是您……」
「拜托您,阻止他……」
「其实风侍大人他──」
目送脸色苍白、勉强挤出笑容跟她道别的菲伊斯匆匆离去,夜瑛站在原地许久,恍恍惚惚地走回椅子前,望着满桌的卷轴、资料、羊毛纸。久久,她从袖子中取出一个墨黑卷轴,手指轻轻抚过卷轴上深红的流苏,眼神黯淡了下来。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取出了符咒通讯器,输入灵力後,找到了她想找的那个人。
「……侍大人,我是夜瑛。关於解咒的方法,我在圣西罗宫的图书库找到了可信的参考资料,但现阶段恐怕要实行会很困难,因为……」
同一时刻,神王殿内的珞侍阁正上演一出激烈的个人演讲。
「绝对不行!这违反我国利益,头一百个进修名额居然就有七十位是我国深红色流苏阶级以上的人,这对我国国力是重大损失!西方城绝对是居心不轨,想谋取东方城资源──」
违侍激昂地挥舞着双手,差点就把面前的茶杯一掌拍飞,让被迫成为听众之一的范统吓的身子整个往後一缩。
不过另一头的珞侍早就习惯这种场景、见怪不怪了,但他还是抬手阻止了对方继续发表高见──再这样下去,这场私人会议可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了。
「这是目前东西方城协调後提出的初步方案,你觉得七十位太多,但西方城明显不愿意平分──」
「当然不能平分!五十位东方城菁英耗费三年时间,浪费资源和时间在落月的家伙身上,让国力虚度、太不成体统了!」
「那你觉得几位比较合适?」
「十位就很多了!」
「……」
珞侍揉着额头,瞥见一旁范统露出诡异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这样不是比落月还小气吗?落月好歹愿意出三十位,东方城却只愿意出十位,连范统都觉得我们度量太小吧。」
违侍猛然翻过头,凶狠的眼神彷佛要在褐发青年身上烧出一个洞来,後者拼命摇手:
「对对对,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我没说东方城很小气!」
「你凭什麽这样说,我是为了东方城着想,你只是一个外人,根本不懂──」
「违侍。」
他插嘴进来,这次语气稍微严厉了些:「范统在融合学院方面帮我们很多,就算撇开这些不提,他也是我和风侍重要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对他失礼。」
「还有,他那张嘴巴讲出来的话有八成是反话,希望你没忘记这件事。」
他想了想,在友人满怀感动和感激的目光中,补了一句:
「虽然也有两成是真心话就是了。」
「珞侍小人,你这是补枪啊,看在我们长期的结怨上,就不能帮我说些坏话吗?」
「好啊,没问题。」
他在友人黑着脸瞪着自己时,忍下笑意,对脸色难看的违侍说道:
「东方城有七百万人民,若只因为缺少七十位菁英就导致国力资源的耗费,这不就代表我国没有人才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人数还可以讨论,但你别忘了,当初我们同意这个方案是『人才交流与培训』,如果连代为主事的你都觉得这是浪费国力,那底下还有哪一位官员、民众信服?」
「当初答应风侍会支持他的人,不就是我们吗?」
趁着违侍陷入思考、终於安静下来的时候,珞侍转头对一脸惊魂甫定的友人说:「抱歉,我们内部还有很多事情没乔定。你上次进圣西罗宫找那尔西时,他有提到西方城官员的反应吗?」
「他那边也很顺利,说支持者很多,反对的只有一点点。」
「是吗……」
他一手托着头,靠在桌缘,皱眉安静了半晌,才又开口:「你上次去,见到风侍了吗?他在圣西罗宫过得好吗?」
这句话一出,违侍的注意力也跟着被吸引了过来──虽然只是用眼角的余光,不时还假装看向别处,但另外两人早就心知肚明。
范统清了清喉咙,谨慎地说:「我找完那尔西,进办公室看到火侍,跟他唱了很久话,日进就走了,然後就拖着我进宫了。」
「……你到底在说什麽?」
相较於违侍一脸急躁、想发怒却又努力忍下的模样,珞侍冷静地在脑袋中把对方说的话转了一圈,点点头:
「所以你们没讲到什麽话就被恩格莱尔打断了?那风侍看起来还好吗?」
「唔,很好说,他脸色很好看,肯定瘦了。」
「……胖了?真的吗?」
或许是他下意识露出了期待的神情,范统急忙猛摇头:「胖了胖了,我是说,瘦了!」
「……唉。」
不小心没忍住叹气,他抿紧唇,迅速抹了一把脸,若无其事地捧起茶杯,吞下一大口茶水,让喉咙的热度盖过胸口的滚烫。
他心中的焦虑和担忧,自从风侍进入圣西罗宫後就没停过;虽然每次联络时风侍时对方都说没事、很好、别担心,但这种听起来就是骗自己的话,他怎麽可能信。
那副已经停止呼吸、感受不到外界温度的身躯,教他怎能不担心!
身体已经是这种状况了,还坚持要去圣西罗宫,偏偏恩格莱尔又还没原谅风侍,魔法剑卫无人可帮忙,菲伊斯也不知道内情……只凭司祭夜瑛一个人,能做的还是很有限。
他抬起头,却跟友人担心的眼神撞上,不由得一愣。
「怎麽了?」
「我、我有事吧?脸色很不好看的样子……」
范统身边的违侍也跟着望过来,神情略带紧张……他顿了顿,笑了出来。
「真不晓得你什麽时候说的是反话,什麽时候是真话啊。」
「你我认识多年尚且如此,何况是……」
他阖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张开眼时,对友人露出平常的神情。
「谢谢你,范统。对了,我请绫侍准备了好吃的茶点,你先去绫侍阁找他吧,我晚点就过去。」
看着友人担忧的脸色一亮,高兴笑开的眼角,他的心头终於也明朗了些。
范统来过绫侍阁一次,但那次给他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因此此刻他站在门口时,也着实迟疑了好一会儿。
应该没关系吧?珞侍都说他等等就会来了,而且现在我对绫侍大人也没什麽利用的价值吧?
想归想,偏偏他就是没胆敲门,在门外站了老半天,直到门内传来一句低沉的「你再不进来,茶点就要凉掉了」,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推门进去。
绫侍阁跟他记忆中的差距不大,但莲花池内只有几朵白莲花,看起来十分孤寂,房内空间好像也变小了些……范统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空间变小的原因出在到处都堆满了古籍文献,许多经典、卷轴被放在桌上、地下,以及各个角落,让本来稍嫌空旷的绫侍阁显得狭窄了许多。
房间的主人正坐在办公桌前,一手拿着朱砂笔在文件上写字,看到他进来时便站起身,示意他到房间另一侧,那里摆着两张古色古香的木头桌椅,他随便坐在其中一张靠近窗户的木椅上,窗外吹进一股清风,抚慰了他此刻紧张的心情。
不过,当房间主人手持茶点和一壶热茶出现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听违侍说话还能听到肚子饿,真不晓得你的神经是怎麽长的,个人才能吗。」
喂,太没礼貌了吧,没听过能吃东西就是福吗,不能因为您不用吃东西就鄙视喜欢吃东西的人……嗯?
「绫侍大人,您不知道我们在违侍阁讨论不重要的小事?」
「如果你是指听违侍说话,那确实是不重要的小事。」
请别擅自往奇怪的方向解释,这话可绝不能被违侍大人听到!
范统暗暗想着,默默拿起汤匙挖了一口乳白色的莲蓉糕──虽然他也赞同这番话就是了……
「好难吃!真是太难吃了!」
绫侍瞥了他一眼,大约是凭他的表情自己解读出了意思,点了点头,接着就坐到旁边的木椅上,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吃。
被人盯着吃东西,就算他再怎麽粗神经也不能坦然自在的,因此他越吃越慢,最终忍不住放下了汤匙,在对方扬起眉头的时候,小声说道:
「呃,绫侍小人,您这麽闲,需要在这边看我喝东西没关系吧?」
「还好,刚忙完。而且看人类吃我做的东西的反应,挺有意思的。」
听到这句话,范统嘴里的糕点直接滑进喉咙里,呛得他连连咳嗽,捧起茶杯就一阵猛灌!
对面的男人仍旧一脸有趣地瞧着他,一点都没有感到抱歉的意思,一双狭长的眼睛甚至带了点促狭的意味。
「你是继珞侍之後,第二个吃我做的食物还吃得一脸开心的人。」
「怎、怎麽不会?明明就这麽难吃,女王应该也吃过很少吧?」
原本一脸笑意的男人听到这句话,扬起的唇角恢复成淡漠的神情,没有开口,只是优雅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後,才淡淡地说:
「不,樱她从来没说过喜欢吃,也从来没在吃我做的食物时露出笑容。」
女王真是暴殄天物!每天吃这些美食竟然不懂得珍惜,是吃腻了吗?还是有钱人就是喜新厌旧啊。
范统一边想,手也没停地持续将糕点往嘴里送,这时他注意到窗旁有一个缀着深紫色流苏的符咒通讯器──那是绫侍手做的符咒通讯器,以前范统也有一个,後来虽因故不用了,但他还是认得出来,跟市面上的相比,绫侍做得更为精致耐用。
「那不是您做的……」
对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接着起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将符咒通讯器拾起──窗外一阵风正好於此时吹进房内,吹开绫侍一头银白色长发及一袭深紫色的衣袍,迎光的脸庞看起来像极了下凡的仙女……除了是男人这点之外。
「刚才连络完就顺手搁在这了。」
绫侍端详了一下手上的符咒通讯器,顿了顿;当他再次抬起头望向范统时,范统听见了一句耳熟的话。
「我有事要问你。」
「嗳……什、什什麽事……?」
他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但对面的男人彷佛没看到般,继续问:
「除了你拿给珞侍的那些融合术法和魔法,没有其他的东西吗?」
「风侍没有私下拜托你做什麽吗?例如……研究融合两国力量的解咒术?」
他大吃一惊,但还是强作镇定地摇着头:「有,我什麽都知道。」
风侍请他帮忙做的研究还处在实验阶段,况且目前碰上了瓶颈,被迫暂时中止,但风侍请他绝对不可跟任何人──包括五侍及西方城在内的人透露,照理说不会被绫侍大人知道才是……
「这麽方便,那就直说吧。」
绫侍站起身朝他走来,再次帮他倒了一杯热茶──乍看之下如此,但对方高大的身形及缓慢将茶注入杯中的动作,分明是在施加他压力,突然拉近的距离也让范统坐立难安。
「那个,我真的都知道,什麽分离诅咒,我当然研究得出来啊。」
「喔?……要不,来问问你的脑袋?」
这句话由绫侍说来完全不是开玩笑的,他悚然一惊,心跳几乎停止,差点就要开口喊救命了,但在对方苍冰色的瞳的凝视下,他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对方白皙的手指缓缓伸向他……
然後,接过他紧抓在十指间的空盘子。
「还要再来一点吗?」
「要要要,再来个三十盘!我是说三百、三千……我要再吃!」
他在心里咒骂该死的反话的同时,耳边传来对方低低的笑声──绫侍总算离开了他,拿起盘子走向屋内。
「绫侍小人?您、那个……」
背对他走入屋内深处的男人停下脚步,俊丽的侧脸笼上阴影,连同笑容都带了点诡谲莫测。
「你今天有带你的拂尘,可惜了。」
「也罢,之後我总会知道的。」
语毕,他不理会全身僵硬、瘫坐在椅上的客人,旋即扬长而去。
他的愿望如此微不足道,却再也无法实现。
午夜梦回,当他手持灯火,独自走在藏书阁的暗道时,他总不明白这麽做究竟是为了什麽:
为了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不,他没有这麽在意这件事。
比起解咒,他更在意这个樱留下来的东西──哪怕是诅咒,也是跟樱有所连结的。
瞒着主人和其他人,漫无目的地走了数十趟,他最近终於明白自己这麽做的原因了──他想找寻樱留下来的印记,除了诅咒外,任何东西都好。
任何能让他更了解樱、更理解樱、更明白他的主人情感所在的物品。
服侍前一位主人数百年的时间,绫侍一直认为樱是憎恶他的。
憎恶他「那时」没有阻止她,只是旁观着一切。
直到悲剧发生,万劫不复。
而樱从此再也没有对他露出过笑容。
即使他再怎麽贴身服侍、照料着她的一切,即使他愿意为了樱舍弃生命。
直到最後一刻,樱所选择的也不是自己。
『你只是护甲,岂能明白我的心。』
樱,我是不明白,但我想明白、我想明白啊……
他沿着宽敞的通道徐徐前进,直到停在一面白净、空无一物的墙面,绫侍举起手,指尖泛起银光,在墙面上画出一朵樱花的图形。
墙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个用符咒隐藏起来的幽暗空间现形於前,他手指一划,昏暗的灯火随即在走廊两侧摇曳出巨大的阴影。
这里是他创造出来的,存放着他对樱的回忆之地,里头的书籍、资料、纸笔,每一样物品都寄宿着他对樱的回忆。
他曾想过,为什麽会是梅花剑卫发现那卷乘载了樱的恨意的卷轴,明明自己长年都会来藏书阁,却一次也没发现过。
是不是,樱那时对西方城的愤怒和恨意,至今仍没有消退呢?
你是不是还是很痛苦呢?樱……
这个念头让他夜夜不成眠,可笑的是,他连梦中都罕能与樱相见。
他的脚步停在一个漆着朱红色的古朴木柜前,那是一个精致雕琢、打磨的高雅柜子,上头有一格大抽屉,两层小抽屉,是百年前留下的,上头刻画着古老的木纹和花纹,为柜子增添了时光的重量。
这是樱还不是「樱」这个名字时,某一年的生日,那个西方城的皇帝送来的礼物,他的主人非常喜欢,昵称为「百宝柜」,每每拿到喜欢的梳子、胭脂、项链首饰,甚至书籍纸笔,都会往柜子里藏。
那件事发生後,整间房间里的东西都被樱用灵力破坏殆尽,这个柜子当时也受损严重,是他悄悄将其修复後留下了。
说也奇怪,自从樱离世,这个柜子彷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原本空空荡荡的抽屉里偶尔会出现一些小东西,有时是发簪,有时是一本古书,有时是一幅画,但这些东西往往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即使他将物品拿回绫侍阁,之後也永远找不着。
就像是樱的灵魂还寄宿在这一方之地。
或许樱还在这里,他怀抱着一丝微薄的期待。
绫侍拉开抽屉,一格格细看,然而柜子中什麽都没有。
就在风侍离开神王殿、进驻圣西罗宫前,将那个蕴藏着樱的诅咒卷轴交回给他,他将之放在这个小柜里。
隔天卷轴就消失了,但如今却出现在西方城的图书库,而且上头还出现了新的文字。
这意味着什麽呢?
樱,你究竟是憎恨着西方城的人,还是……
绫侍轻轻抚摸着柜子上的每一条纹路,闭上眼,陷入了百年记忆的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