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
隔天的早餐桌是个奇异的景象。或者说早午餐，因为已经十点钟了。整座宅子里里外外仍然静得出奇，偌大的长桌边只有张雁鸣和张蝶语两兄妹面对面坐着，边吃边滑手机。
张家二老真的不在，张蝶语一大清早传来告知可以睡到自然醒的讯息不是个幻觉。
「早安！」连城昨晚睡得极好，打招呼时精神饱满，声音也宏亮。
张雁鸣简短应了声早，态度不冷不热，视线仍牢牢黏在手机萤幕上。张蝶语抬头朝他一笑，「早啊！食物在那边桌上，自己拿。」
自助式早餐啊！连城走向墙边的长桌，那里排列着十来个大瓷盘，食物种类不仅丰富，而且东西合璧、多国混合，从面包麦片羊杂焗豆到白粥酱菜日式味噌汤……还有几道叫不出名字。
连城入境随俗，专挑在地食物，盛满一大盘，还心甘情愿舍弃咖啡，改从精致的白瓷茶壶里倒了杯早餐茶。
他在张蝶语的身边落座，张雁鸣又一次在他的斜对面。
十点钟算晚了，总裁是清醒的，不是除夕那天早上的恍惚模样。他身上是毛衣眼镜随兴的发型，没那麽像大老板，更接近白色凉亭里的那个友善形象。连城的心里生出了几分希望，至於希望什麽，却又说不上来。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连城问。
「三哥和他老婆不到中午不会起床。」张蝶语终於把手机搁到一旁，改拿刀叉，「其他为人父母的成熟大人带着小孩，天刚亮就出发啦！好像是去某个农庄，明天晚上才回来。」
「所以，被留下来的我们可以自由安排行程？」
张蝶语点点头，「不过，老妈有交代，凡是城堡、教堂、古蹟以及那个猫头鹰网站排在前十名的景点都要等他们一起逛。
「根据这个条件，我们今天可以去的是……」她再次拿起手机，手指一阵忙碌，「喔，这个合格，是座废墟。」
「没问题，我喜欢废墟。」连城真心说道。
他凑过去看张蝶语的搜寻结果。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是座修道院遗址，至少文字是这麽说的，照片里就是东一撮西一落的石堆土块、覆着青苔的几片矮墙，得发挥点想像力才能描绘出原建物该有的一部份模样。
连城爱的就是这种风格，苏格兰高地特有的荒凉气氛。
「高地很适合自驾，我们三个人开一部车，空间正好。」
张蝶语的提议终於引得总裁抬起头来，慢了好几拍才发现自己被包括在对话里，神情很是惊讶，「三个人？」
「你别说要等三哥喔！」
张雁鸣迟疑地说，「还是……不要算我吧！」
「为什麽？」张蝶语瞪大了双眼，「你不是很向往苏格兰吗？好不容易人来了，又不出门去玩，到底是为什麽啊？」
张雁鸣飘开了视线，「我不想当你们的电灯泡。」
「电灯泡？」张蝶语转头看向连城，差点忘记他们正在假扮情侣。「才、才不会，四哥你想太多了！如果我们想要两人世界，多的是其他机会，不差这几天时间。」
张雁鸣只是摇头。
连城在一旁看着听着，两种互相矛盾的情绪在心里交战冲突。
撇下总裁，他和张蝶语两个人当然轻松自在得多。可他不过是个冒牌男友，却害得亲哥哥顾忌回避，在喜爱的旅游地也不能尽兴，良心实在说不过去。
「去那个景点单趟车程两小时，小蝶没有国际驾照，我一个人开车来回太累了，有人换手还是最好。」
不怪俩兄妹听了惊讶，连城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主动加入劝说，语气还很诚恳呢！
张蝶语很快附和道：「对啊对啊！疲劳驾驶很危险，我可不愿意拿性命开玩笑。乾脆我们全都留下来，中午过後和三哥他们玩玩桌游，安全第一。」
他们约好半小时後在车库会合，全要感谢那个玉石俱焚的提议把总裁吓得不轻。
连城回房拿了件外套，贡献了部分时间在大宅里迷路，抵达车库时张家兄妹俩还没出现。
「哇！」是连城踏进车库的第一个反应。
车库就像个小型的名车展示场，除了功能取向的休旅车、货卡，其他都是多数人只会在车展上看见的顶级厂牌，闪亮亮停了八、九辆，还疑似有限量款、客制化的厉害家伙混在里面！
为了几天的短暂停留，特地把车库塞满名贵的交通工具，连城已经懒得在意是不是荒谬、算不算浪费，他就是个忽然面对一屋子酷炫新玩具的小孩，每样都想同时抱在怀里。
「哇！」他忍不住伸出手，每辆车都摸了两把，「看看你，还有你，真是个性感宝贝！」
他俯下身，透过窗玻璃欣赏车子的内装，那些精致的皮革工艺、温润典雅的木质饰板……
当某个人影偶然被後照镜反射出来时，他吓得真的跳了起来。
连城转身的速度快到差点引起头晕。
又是张雁鸣，穿着防风夹克，裹着围巾，双手插在裤袋里，带着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斜倚着车库门看着他。
大总裁老是无声无息出现在别人背後，是什麽奇怪的嗜好吗？
连城挺直了腰杆，强自镇定，「呃……很不错的收藏。我们、我们要开哪一台？」
张雁鸣多盯了他一会儿，然後把视线移向地面，「只要第三个人也能坐得舒适，都可以。」
这个条件不难，排除掉部分跑车罢了。
连城还想进一步询问更多细节，忽然听见张蝶语的叫唤。声音听得不太清楚，彷佛来自远处。
两人都有些迷惑，一前一後走出车库，循着呼唤声抬起头，大小姐正从二楼阳台探出半个身体，用力挥着手。
确定得到他们两人的注意，张蝶语扬声喊道：「刚刚听管家说，去修道院的路上可能没有手机讯号。」
噢，连城有不妙的预感，「你担心迷路吗？」
「不！我担心事务所联络不到我！」
「你不能放松个几天不要惦记着工作吗？」
「我当然可以，但不是现在，这几天很关键，我不能失联。」
「才半天时间，几个钟头而已！」连城绝望地嚷道。
「总之我没办法，你们两个好好玩吧！」
话说完，大小姐就转身消失了，任凭楼下人如何呼喊抱怨，阳台上都不再有任何动静。
连城张口结舌望着无人的阳台，不敢相信张蝶语放他鸽子放得这麽乾脆！
他回过头，张雁鸣正把视线转过来，表情也跟他差不多困窘，带给连城少许的欣慰。
他耸耸肩，对总裁说，「往好的方面想，现在所有的车都能挑了。」他指着正前方的银灰色宝贝，号称世界上最美的敞篷车款，「奥斯顿马丁？」
一瞬间的惊诧掠过张雁鸣的双眼。连城猜想对方多半以为出游会因为张蝶语的缺席而取消。自己本来也是这麽想，可是他期待已久，又准备妥当，车库里这麽许多闪亮亮的宝贝在等着，他实在不想放弃。
总裁的同意也没让连城太意外，毕竟对方一定不可能放心让他独自驾着千万名车出游的吧？
去程的驾驶由连城担任。大概是他望着奥斯顿马丁的欣喜痴迷模样太惊悚，张雁鸣十分乾脆地交出钥匙，一语不发地坐进副驾驶座。
起步上路非常顺利，车子棒极了！风景美极了！旅伴？也还过得去。他们很快就找到地图指示的主要道路，进入彷佛人类文明不曾存在的蛮荒地带。
连城一时无法决定是包围着他们的壮阔美景还是双涡轮引擎的低声咆啸更让他感动。
他按下开关，赞叹地望着八层不同材质结合而成的车篷真的如广告词所说在十四秒内完全开启收纳。
三月的苏格兰高地还不够暖，不过张雁鸣没有表示意见，连城也就任车篷继续敞开着。在他的想法里，既然选择敞篷车款，就该暴露在高地的天空下，享受那份难得的苍凉寂寥，遮掩得密密实实就太可惜了！如果总裁冷，总裁当然没必要隐忍着不说，对吧？
然而，总裁岂止不抱怨，自上路以来他半句话都没说，一直很安静。
连城偷眼看去，对方的口鼻以下被围巾盖住，看不出表情，但是他的肢体动作十分僵硬，离度假该有的放松状态还差得远。
明明置身在如此令人屏息的景致当中耶！连城的良心开始蠢动。多年来，他都是亲朋好友公认的优秀旅伴。和他出游，带回来的永远是满满的美好回忆，不曾有人败兴而归。他可不会让总裁成为史上第一人，在他最为期待的一段旅程里。
他快速又瞥了眼张雁鸣，以及对方的黑色半框眼镜。没见过的新货，不知道到底一共有多少副？
「你不需要特别换上眼镜。真的，我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
连城说的话真假掺半。他们之间的气氛仍有不小的改善空间，可他正驾着奥斯顿马丁驰骋过苏格兰高地！此时此刻真的没有半样东西能破坏他的兴致。
张雁鸣稍微拉下围巾，开口前犹豫了片刻，「……我并不喜欢隐形眼镜，是形象顾问建议我在公开场合配戴。其他时候，能不戴，我就不戴，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喔，形象顾问？连城有些不以为然，「我觉得那是个奇怪的建议，你有没有眼镜明明都很好，为什麽不能在所有场合都选择更喜欢、更舒适的造型？我是说，一副眼镜能损害到什麽？」他顿了顿，又补一句，「当然我不是专业人士，就是个想法而已。」
「你说得对——」
「真的吗？」连城喜出望外。
「——你不是专业人士。」
「随便你！」连城没好气地应道。
「对了，我也有事要澄清。」
他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选择苏格兰的原因，只是把前男友换成女性，其余内容全都不假。
「别误会了，我是真心真意想实现多年的愿望，绝对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张雁鸣朝他皱起眉，「你是在告诉你现任女友的哥哥，你念念不忘和前任女友一起规画的旅游吗？」
「不对不对，你看事情的角度大大不对！就是不想要继续对过去念念不忘，才需要创造新的、美好的回忆，才需要来这一趟。」
连城苦恼地搔了搔後颈，总觉得自己怎麽表达都不够好，「我希望……将来再提起苏格兰或是整个英国的时候，我想到的会是一段愉快温馨的日子，和更重要的人一起。而不是……而不是〝天啊，为什麽命运对我这麽残酷，我永远也去不成真正美丽的地方了！〞」
总裁又用一贯让人读不懂的眼神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都要发毛，才缓缓移开视线。
「那麽你一开始就做错了。」
「怎麽说？」
「你想创造更美好的回忆，应该更坚持要蝶语的陪伴。」
「然後等她半途失去手机讯号，徒手掐死我吗？这一带弃屍倒是很方便。」
担任张蝶语的冒牌男友有时很容易，实话实说即可，因为没有人比她的工作重要，就算小画家也一样。
「埋骨之地有这片景色相伴，其实不坏。」
连城在对方的话语里意外听见一丝笑意。他惊讶地看看总裁，又望向四周广阔无垠的山光水色，忍不住也微笑，「嘿，说得有道理。」
气氛难得有了些许正面的变化，连城正想加把劲，往更轻松的方向推动，天空却在这时候冒出大片乌云。一开始还在稍远的山头，被风吹着逐渐朝他们逼近，范围也越来越广，连空气中的湿气都忽然增加不少。
抢在第一滴雨落下前，连城按下开关，应该在十四秒内开展就位的车篷才运作了两秒钟就不再动弹。
卡住了？连城连续按压开关，情况还是不变，无论收合或开启，车篷就是不肯从命，只是不断发出恼人的嘎嘎怪声。
「不是吧，千万名车也会闹脾气？」他绝望地喊道。
「怎麽可能……」张雁鸣蹙起眉，也伸手过去试了试。
车篷落漆归落漆，骨气倒是一百分，没有因为总裁的亿万身价而屈服，依然卡得死紧。
张雁鸣俯下身想仔细查看开关，一滴雨水冷不防落在偶然露出空隙的颈间，他吃了一惊，发出略显尖细的叫声。
连城没忍住，噗哧笑出来。
张雁鸣抬眼瞪他，「有什麽好笑？」
「不、不是好笑，是……」是满可爱的。
他可不敢说，也没机会说，原本的三两滴雨在短短几秒钟内已成了不可收拾的滂沱大雨。
连城也被突然的暴雨击打得唉唉叫，雨水比原本的气温冷得多，砸在身上简直寒彻骨！
「你没有事先查看天气预报吗？」张雁鸣抱怨道。
「嘿，别用那种口气，我可不是你的员工。」
「快点掉头折返！」
「不，应该继续才对，我们已经开了满长一段路，距离下个城镇比较近。」
「你怎麽能确定？」
「我研究过地图！」
「你该研究的是天气预报！」
「我又不是你的员工！」
终於发现在风雨中大吼大叫对现况毫无帮助，只会吃进雨水，两人先後闭上了嘴。
张雁鸣拿出手机，上面没有半格讯号。他连声咒骂，却因为教养过於良好，字汇讲得不熟练，语气也不够毒辣，听在连城耳里别有一番趣味，但他学乖了，这回连微笑也不敢露出来。
再说他也没多余的兴致开玩笑。头顶上，天色越来越黑，云层越积越厚，一丁点消散的意思都没有。车子里，挡风玻璃和身上衣物的任何功能都被疯狂的雨势削弱到根本感觉不出效用。
连城实在担心正遭受风雨摧残的名贵内装是否就此报销完蛋，以及更加重要的——显然比他还怕冷的湿淋淋总裁。
他转过头，看着副驾驶座上脸色比刚才又惨白了不少的总裁，关切地问，「车里有没有雨伞？」
「在敞篷车里撑伞？」
连城翻了个白眼，「拜托！害怕路过的羊咩咩看见会嘲笑——」
「当心！」
张雁鸣的警告声中，连城及时回头，同时猛打方向盘，反应的时间刚刚够他避开冲向车头的白色物体。
一头黑脸白羊狂奔着擦过车身，还很带种地扭头朝他们发出咩咩声，最後消失在後照镜里。
他们的车子却没有停止继续转向，而是在湿滑的地面上失去控制，一路冲出道路，陷进道旁的泥泞之中，才终於不动。
连城简直不敢相信所有的这些坏运气！
几次深呼吸之後，他转向张雁鸣，「没、没事吧？」
幸亏有安全带牢牢抓住，张雁鸣看起来不像有受什麽伤，只是外表狼狈。道旁的泥巴水喷溅在他的身上脸上，又立刻被雨水冲刷掉，算是这场暴雨的唯一好处。
连城重复又问一次，张雁鸣才回过神，斜着眼瞪他，「……还没死！」
总裁的语气和眼神都好刺人，连城却松了好大一口气。
「没死……没事就好。」
他在暴风雨中重新打直背脊，猛踩油门，引擎发出熊熊怒吼，拚了命在泥坑中挣扎。但是他无论怎麽调整车轮方向、切换档位，各式各样招式尽出，车轮非但没有脱困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往下陷。
努力了十来分钟，丰沛的降雨一刻也没减缓，车里车外都要淹成一条小河。连城长叹一声，松开方向盘，宣告放弃。
「抱歉害你的名车泡水完蛋……」他歉疚地想着应该选普通点的车，尽管车库里似乎没有哪一台当得起普通两个字。「我们不能也跟着一起泡水，来吧，我们得离开这里！」
张雁鸣没有半句异议，立刻伸手去解安全带，似乎迫不及待想离开座位。
连城很能理解对方感受。车内的水位越来越高，还混了泥浆沙土腐烂的草根，他自己也不想继续浸在里面。
他拉了张雁鸣一把，两人在泥水中挣扎着爬出车子，回到路面。
没有代步工具，没有手机讯号，没有半株遮雨树木，从凄冷阴郁的风雨中举目望去，他们此刻所处的世界真正是一片的苍凉寂寥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