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满腹疑问,一听这句话,郑月娜再也不敢追问了。
何谨言扔下一句「在这等着」,之後他便进入了录音室。
郑月娜也不晓得他在做什麽,就乾脆在外面转转看看。
早上来得匆忙,一颗心又悬在那儿,根本没心情仔细看工作室。
这间工作室虽占地不大,可装潢别致,配上暖黄色灯光,气氛俨然如咖啡厅般放松舒适。郑月娜拿起柜台旁的杂志,似懂非懂地读着。
就在她准备翻下一页时,男人的声音传来:「进来。」
郑月娜仓促地放下手中杂志,循着声音跑进录音室——
一踏进去,只见何谨言已坐在最中央,椅子转向门口,直直望着她。
那是珊珊姊早上才坐过的位置。
这一刻,她忍不住想起珊珊姊的批评。
『我听不到你在唱歌,月娜。』
『从头到尾,我只听见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原本抱持新奇期待的心情,忽然像被这两句话浇灭了。
郑月娜垂下眼睑,轻抿住唇。
「我……我还没准备好。」
心里爬上畏惧,她还不晓得珊珊姊那些话是什麽意思。
现在又回到这里,真会有什麽改变吗?
虽然她很感谢何总这样帮她,可是她自觉接下来只会重蹈覆辙,浪费彼此的时间。
忽视了她的犹豫不决,何谨言再次发话:「进去里面。」
郑月娜茫然抬头,对上何谨言的目光。
「你怕什麽?」他问,「我不是你的制作人,现在也不是评价你表现的时间。」
郑月娜知道这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好吧,我知道了。」
她一步一步,走入录音间。
她伸手,动作缓慢地拿起耳机戴上。
那支她无法驾驭的麦克风,此刻正横在她面前,独自闪着光芒。
何谨言也戴上了耳机,对她说:「现在,唱一次看看。」
郑月娜望向他,浑身僵硬。
「我……我……」她手足无措。她没想到何谨言会劈头就要她唱。
脑袋一片空白,背的滚瓜烂熟的歌词,现在好像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念头,是她需要再听一次Demo带。
但她马上想起,对她来说像教科书一样的Demo带,早已被何谨言删得一乾二净了。
——怎麽办?她该怎麽办?
她搞砸了一切。从珊珊姊起身宣布录音结束的那一瞬间,自己就搞砸了一切。
郑月娜急了,站在这个地方、面对着同样的麦克风,冰冷冷的设备,无不令她慌张无措。
倏然——
「说说看,你对这首歌的理解是什麽?」
何谨言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
郑月娜微瞠双眸,迟了半晌,才看向玻璃窗外的男人。
他直直看着她,在等待她的回答。
「旋律和歌词,都是大胆示爱……是一首男女间暧昧的歌曲。」她回答。
「就这样?」
她一阵紧张:「不、不过,虽然这个女孩是大胆果断的,她还是拥有属於自己的优雅和从容。」
何谨言眉目一凝,「我问的不是这个。」
郑月娜茫然。
「我问的不是李珊珊唱的版本,而是属於你自己、对这首歌最原始的理解。」
郑月娜微微一愣。
「大胆、暧昧,那是你从歌词里感受到的。优雅、从容?那是从歌曲本身得到的吗?还是因为李珊珊如此演绎,你就全盘接收?」
郑月娜答不出来。
「李珊珊的特色在於,无论什麽歌到了她手上,都能变成属於她的歌。哪怕今天是一首儿歌,她也能唱得优雅动人。这就是她的风格。」
下一刻,话锋一转:「那我反问你,你的风格呢?」
郑月娜攥紧手心,感觉自己全身僵硬——早上那种被紧迫盯人的无穷压力,此刻好像又翻了上来。
「必须先对歌曲有所感悟,你才可能在其中灌注自己的灵魂。」
何谨言的声音低沉悠扬,轻轻滑在郑月娜的耳畔。
蓦然,有旋律在耳边轻卷起浪花。
她微微一诧。
一阵鼓声,再来是反覆不断的金属碰撞,像海啸来临前、地面的喧嚣鼓动。
而後海啸来临,席卷听者的所有感官,彻底沉沦在辽阔无际的海洋中,失去自我,只能紧抱水流,与之共舞……
海啸平息,可自己却仍在流浪。
流浪旅途,氛围骤变。
喧嚣後的寂静,汪洋大海,一片漆黑,只剩孓然一身的孤独。
浪花朵朵,飞鸟欢闹。
挥别黑夜,白昼再次来临。
旭日缓缓东昇,光芒耀眼夺目——赶去一身的寂寥悲凉,给予了初生的希望和期盼。
一曲终了。
郑月娜久久无法言语。
好像有什麽东西即将冲破胸膛,炽热地散发光芒——
何谨言望着玻璃那一端的女孩,轻轻勾起唇角。
「刚才播放的,知道是什麽?」
郑月娜望向他,表情泄露她的震撼。
「是……〈GoodMornight〉无人声的版本。」
「与其说是无人声,」何谨言敞开手臂,眼神掺着一丝前所未见的自信神采,「不如说是这首歌原本的面貌。」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势在必得的王者气势。
郑月娜摩娑着耳机,愣愣地望着他。
这样的何总,她从没见过。
如此自信昂扬、运筹帷幄,彷佛这里的一切,都完美地掌控在他的手中。
「郑月娜,你听好了。」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李珊珊在歌坛上的确有着不可抹灭的地位,可这不代表她完美无缺。她唱的每个字、说的每句话,并非全都正确无误。她也同样在学习,学着怎麽当个好制作人。」
郑月娜不敢轻易挪开视线。
「她想要你走出自己的风格,不要模仿她,这是对的。可她太求好心切。」
郑月娜只是个初出茅庐、连录音室都没进过的新人。她即使再有天赋,也没法马上融会贯通。
李珊珊却对这样的她寄予厚望,扔了自己唱的版本,就想让她学着闯出自己的风格?是李珊珊太揠苗助长了。
何谨言没有多说,只是淡淡一句——
「所以,这次录音中断,不全然是你的错。」
闻言,郑月娜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麽。
她眼眶莫名开始发烫。
从李珊珊宣布录音中断那一瞬所感到的自责、畏惧和压力,就这麽简单一句话,就被抚平了。
「现在,你了解这首歌了吗?」
她别开脸,抬起手,擦掉自己的眼泪。
郑月娜打起精神,红着眼眶,却是笑靥如花。
「嗯。」
「那行,」何谨言调整耳机,低头操控面板,然後说:「现在,试一次。」
※※※
何谨言一乘着电梯来到五楼,便听见熟悉的高跟鞋声音——
他眉心一拧,立刻掉头,重新走进电梯。
他反覆按着关门键,力气加重了几分。
然而,电梯关上的前一瞬,女人的手横了进来。
他依稀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太慢了。
电梯门被打开了,何慎心一脸骄傲:「抓到你了吧!」
何谨言若无其事地走出电梯,还反问一句:「找我做什麽?」
「找你做什麽,你不是很清楚吗?」何慎心追着他,「还想落跑呢!没门。」
看来他再不满足这亲爱姊姊的好奇心,今天她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於是,何谨言停下脚步,瞥了她一眼。
「一个问题。」
「三个。」何慎心笑着说。
「行,两个。」他让步。
「我说三个!」
「……」何谨言随手拉了张椅子,推给她,「坐着说。」
何慎心啧了一声,直接坐下来,调侃:「今天不知道是谁叫我『快滚』,现在又当回熟悉的绅士先生啦?」
「你这算第一个问题?」
「才不是,」何慎心瞪他一眼,「现在不是要问了?急什麽。」
何谨言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手指挥了两下,示意她赶紧问。
「第一个问题,」何慎心滑着椅子凑近他,笑容不怀好意,「你跟月娜在练唱室做什麽?」
就知道她肯定问这个。行,这是第一题。
「你还敢问我?」他皱眉,「你带的艺人身体不舒服,差点晕在练唱室,你怎麽不知道?」
何慎心愣了一下。
「你不是唬我的吧?月娜不舒服?」
第二题。
「是真的。」何谨言回答。
「那她现在怎麽样了?」
第三题。
「现在好了。」话音刚落,何谨言果断起身。
「等等,你要去哪?」何慎心困惑。
「三个问题,结束了。」何谨言勾起唇角,「我要进去办公了。」
何慎心瞪大眼睛,站起身,「喂!没人像你这样耍赖的!」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问题,」他摊手,「谁耍赖?」
何慎心感觉自己气得要冒烟了。
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她拿出手机,气呼呼地拨通电话。
一边等着电话接通,何慎心忍不住喃喃自语:「你还真当我拿你没办法?我问月娜不就得了?臭老弟!」
电话一接通,郑月娜就听见慎姊骂了一句「臭老弟」,吓了一跳。
「慎、慎姊……?」
「噢,月娜呀,」慎姊的声音再度温柔起来,「听说你身体不舒服,还好吗?」
「我没事了。」郑月娜说。
「我偷偷问你啊……」何慎心压低了声音,「你和谨言後来去了哪里?」
她本来打算第二题就问这个的,结果竟然被那小子蒙混过去。
「我跟何总?」郑月娜疑惑,「我们去了早上的那间工作室。慎姊不知道吗?我,我还以为钥匙是慎姊给的……」
何慎心愣住。
「没有,我没有那里的钥匙。」她说,不自觉地看向何谨言的办公室。
「那何总怎麽会……」
「我也不知道。」何慎心说谎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要不然,你找机会问他吧?」
「噢噢,好吧。」
「那就先这样,明天录音加油!」慎姊说,「今晚好好休息。」
「知道了,谢谢慎姊。」
结束通话後,何慎心放下手机,心中五味杂陈。
有欣慰,也有担忧。
「我还以为……」她轻声呢喃,「你不会再回去了。」
郑月娜也放下了手机,眉头却没松开。
真奇怪……连慎姊也不知道何总怎麽会有钥匙?
而且,今天何总进去工作室以後,感觉对那里的所有东西了若指掌。先是电灯和冷气遥控,再来是录音间的设备……
就好像,那间工作室本来就是他的一样。